蔺尔恺这反省的心思不时浮起,他是否对沐烟蓝太严厉了?毕竟烈火族是个爱好自由的民族,她也是个外向的,现在只能关在房里,她应该非常不开心。可是这样的心思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他不认为自己是保守到不准妻子出门,他只是担心她受到伤害,何况陈仲现在显然就是针对她在散播谣言,他也很清楚陈仲的目的。
宁维长公主仗着皇太后的威仪,逼得陈仲不能也不敢再纳妾,但陈仲对沐烟蓝已是迷恋至深,绝不可能放手,在明着不可能得到她的情况下,他就来暗的。
所以蔺尔恺才要限制沐烟蓝的出入,或许他说话用词较为强烈,个性也刚硬不折,才会到最后演变成一场争执,仔细想想,两人当时的情绪都很激动,根本讨论不到一个点上,他们都在为自己的立场争论辩驳,落得两败倶伤,沐烟蓝到现在还不愿意和他说话,可见她气得不轻。
蔺尔恺心事重重的参加早朝,但即使心不在焉,他也发现陈仲一系的人马,皆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他,连一些平时稍微亲近他的大臣们,也都是欲言又止,甚至闪躲他的注视。
蔺尔恺马上警觉起来,只怕陈仲又要出招了,而且这次的招数估计已经事先和诸位大臣沟通过了,唯独将他蒙在鼓里,而让大臣们没有一个敢站在他这边的,应该是攸关国家兴亡的大事,他想陈仲又要在烈火族的事情上加油添醋了,只是这次他不知道找到了什么新题材。
丙然,气氛沉凝的大殿中,陈仲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里——“皇上,臣有事上奏。”
皇帝微微皱眉。“奏。”
陈仲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噙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诡笑。“皇上,臣掌握精确消息,蔺大学士先前为太学捐地,获得皇上表扬,事实上却是在为自己谋取利益!”
蔺尔恺脸色微变,却是带着些许茫然,他完全不知道陈仲这般信口开河的底气何在,但既然敢在皇上面前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代表着陈仲应该握有什么证据,而且是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的证据。
太学捐地能谋取什么利益?蔺尔恺苦思不解,但想到前几日他是在太学附近将沐烟蓝从许大人手中救出……会不会与她有关?
陈仲又开口了,“启禀皇上,太学附近方圆数十里的土地全为蔺府所有,而蔺府在其上开设了许多店面并租赁房舍,向那些不辞千里前来求学的学子们赚取了无数的金银,既然蔺大学士一向以清廉自诩,那么他蔺府开发这些土地的银两何来?
又为什么要贪取学子们的金钱?此外,据臣了解,主要处理主持这些赚钱项目的,便是烈火族的烟蓝公主,这实在很难不令人怀疑,是否是烟蓝公主与烈火族之间有什么利益输送,烈火族再利用烟蓝公主在京师敛财,运送到烈火族之中,让他们有足够的财力整兵备战,进攻我天承国?”
陈仲将一册文书交给太监,让其呈给皇上。“皇上,臣已调查清楚,蔺府在太学附近开的车马行,近来的确有多次将货物远送外地的纪录,请皇上明察。”
皇帝翻看着文书,脸色越来越沉重。“蔺尔恺,你怎么说?”
直乎其名,代表皇上已经很不满了,蔺尔恺在这短短时间内,已将这件事的各项疑点想个通透,虽然他不知道沐烟蓝在做什么,但他仍相信她并没有做出不利于天承国的事。
先前对她烈火族身分有着疑虑,所以放任胡大刀去试探,那也只是一念之差,不代表他真的觉得她就是奸细,一定会出卖他、出卖天承国,骨子里,他仍是信任她的。
于是他沉住了气,上前一步长揖,恭敬回道:“皇上,关于太学附近建设的资金来源,的确是由烟蓝公主处理,这件事臣会回去调查清楚,三日内必给皇上一个答复。”
皇帝阴着脸,但仍是微微点头,算是勉强给了蔺尔恺一个面子。
“此外,臣有话说。”蔺尔恺直视着陈仲。
他平时不爱与人争辩,可不代表他言语迟钝,真要比较辞锋,他自信能说得陈仲抬不起头来,以前不吵,是为了顾全大局,现在都被人指着鼻子抹黑了,再不吵就是白痴了。
“陈相,下官请问,在太学周围开设店家,我们蔺府不开也会有人开,赚钱的事那是各凭本事,能够赚得到也是我们有生意头脑,请问在我们天承国开设店铺,犯了哪条律法?”
他朝着陈仲走了几步,语气更见犀利,“相府在外也有各种生意,同样赚取钱财,怎么你相府开得,我们蔺府就开不得?如果要用这种理由问罪于我,陈相是否同罪?”
陈仲的笑意微微收了起来,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也不能答,至少蔺府开设的都是正当生意,赚的是正当钱,但相府有许多花楼赌场甚至是见不得人的项目,那可是只能放在台面下的。
瞧着陈仲退缩,蔺尔恺的气势渐渐凌厉。“下官再问陈相,即便我蔺府在太学附近开设了无数店面,我们所有店面的帐目都可以公诸于世,所有税款也都如实上缴,此举同样是益于我们天承国,不知这又是犯了哪条律法?”
这一点,他是很相信沐烟蓝的,因为他看过她做的帐,可是比原本蔺老做的帐要清楚且有条理太多了,她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搞鬼,也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蔺尔恺又再逼近一步,陈仲本能的退后,此时蔺尔恺的气势到达最高点,“如果陈相有空,不妨到你所谓敛财的太学附近街坊去看看,那里规划整齐,功能齐全,生活方便,相信对于所有前来就读的莘莘学子融入京城大有帮助,足以做为京里其它区域建设的表率!”
陈仲被逼得一时语塞,好像自己才是被质询的那一个,一股不甘心,令他硬着头皮又挤出话来,“但你小小蔺府,需要那么多银两做什么?以前还那么穷,最近居然宽裕起来,这不是很有蹊跷……”
蔺尔恺想都不想就截断了他的话,“那你大大相府养那么多妻妾,就不花钱了?不知道相爷府里的银两都从哪里来?要不要来比比两府谁家花得比较多?”
说到钱,陈仲就心虚了,完全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一副欲辩无言的狰狞样,然而他突然像想到什么,脸上的戾气渐渐化成一道诡谲的笑。“蔺尔恺,你辞锋如此尖锐,究竟是想掩饰什么?”
蔺尔恺心头一动,顿觉不妙,全身的警戒提到了最高点。
此时,殿外突然传来礼官太监尖锐的提报声,“急报!必外急报——”
依天承国律例,只要是攸关国家兴亡的大事,即使是在早朝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也可以随时打断进来通报。
皇帝听到这等敏感时机竟有急报,不由得微微心慌,他大喝道:“宣!快宣!”
不一会儿,一名身着戎服的将领快步走了进来,他无视四周百官,直到大殿之中,很快地行礼后,急急说道:“皇上,烈火族对我北疆庾、羡两城发动突袭,幸好胡将军及时赶回,堪堪挡住了烈火族大军,然仓促之中只怕不敌,兼之军缁不足,请京城支援!”
烈火族进攻天承国边界,在鏖战十天十夜后,胡大刀因为仓促应战而败,后续大军又来不及支持,只好放弃庾、羡两城,退守南方,形成僵持之势。
虽然蔺尔恺在朝会上以一人之力压制了百官的议论,也暂时平息了皇帝的怒火,但这场败仗激起了京城人们的同仇敌忾之心,所以不管沐烟蓝究竟是不是奸细、有没有做出危害天承国的事,只要她是烈火族人,免不了成为众人挞伐的对象。
尤其当某些有心人又在这锅热烫的油上再添一把火时,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关于烟蓝公主是烈火族奸细,里应外合害本国战无不胜的胡大刀将军输了首仗的谣言,已然成功煽动了京师百姓们的爱国之心。
在战败传回京师的第三天,众人苦等不到任何捷报,那种沉甸甸的心思像暴风雨前凝滞僵硬的气氛,终于在某个似乎再次战败的小道消息流传之后,百姓们爆发了。
约莫百多人包围了蔺府,朝着蔺府挥动棍棒与锄头,大声叫骂着要蔺尔恺将沐烟蓝交出来,喧闹声穿过了重重院落,直达蔺府深处沐烟蓝的房间。
这么反常的情况,沐烟蓝自然注意到了,而她也观察到小红似乎有些坐立不安,不由得心生疑窦。“小红,外面是怎么了?”
红原就是个不太会掩饰情绪的人,突然被这么一问,她顿时就慌了,不仅手足无措,说话也支吾起来,“夫人,外面、外面那是……没什么事啊!”
“明明如此吵闹,你却说没什么事,究竟想瞒着我什么?”沐烟蓝有些动气了,她被软禁了这几天已经极度不爽,但她忍住没有爆发,因为她不想向蔺尔恺示弱,当然,他也没有来向她说明什么,可是现在显然出事了,府里上下却仍然要瞒着她,她不愿再忍耐了。
她不理会小红的阻拦,走出房门,但因为长工侍卫们都被调去前门守着,让她很顺利的来到了蔺府大门前。
由敞开的大门,她看到了无数的百姓在外头怒吼叫骂,似乎是想捉拿她,彷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然而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人冲进来,只因为有一个人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站在门口,挡住了所有的人。
那是她的丈夫,蔺尔恺。
“……交出烈火族奸细!交出烈火族奸细!”
“蔺府包庇卖国贼!蔺府包庇卖国贼……”
蔺尔恺冷冷地看着百姓起哄闹事,却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观察到众人之中,有几个带头的人似乎别有意图。
于是他朝着身旁颤巍巍的蔺老交代了一句,待蔺老退去,他才大喝一声,“住口!全都听本官说!”
在说话的同时,他抬手摔破一个瓷瓶子,匡的一声脆响,果然震慑了众人,让场面暂时冷静了一些。
“你们口口声声说烟蓝公主是奸细,是卖国贼,谁有证据?”蔺尔恺冷冷的环视众人。
百姓都是被煽动而来,谁有什么真凭实据?而那些带头闹事的,早就被蔺府的侍卫暗中拿下,少了他们,谁又敢当出头鸟。
蔺尔恺问出那个问题,便是要确认已没有人会再继续煽动,有心人想利用百姓,他便掐断动乱的根源。
“好,既然你们没有证据,那么我再让你们评评理。我蔺府多次施粥救人、造桥铺路,这些都是在烟蓝公主嫁入我蔺府之后,由她主动做的,你们有多少人受过她的恩惠、吃过她亲手舀的粥,如今在证据不明的情况下,又凭什么来指控她是奸细,要来捉拿于她?!”
百姓们的本性毕竟还是善良的,有许多来领过善粥,甚至因为蔺府造桥铺路而得到方便的人们,不由得低下了头。
蔺尔恺不着痕迹地看着围在百姓外面的官兵,照理说他们应该是来平息这场暴乱的,但自始至终没有人出面,反而像是刻意将百姓赶到蔺府门外似的,这种拙劣的手段,也只有那个人做得出来了,不过这不代表他就拿那个人没办法。
“还有,就算本官把烟蓝公主交出去又如何?要交给谁?她毕竟是公主的身分,如今还是大学士夫人,谁敢私自处分她?没看到官兵围在外头,谁妄动就准备抓谁!”蔺尔恺将平乱的责任自然而然的推给了官兵。
百姓们这才发现官兵还真的围了过来,更不敢乱来了。他们虽然人多,但真的数一数也就百来个,万一官兵真的要围捕,还是有办法的,即使可以乘乱逃走,那也要逃得走啊!
蔺尔恺心知差不多了,软硬兼施之下,百姓们已经失去了斗争的心,于是他挥了挥手。“天承国还是有王法的地方,你们快些散去吧,否则真要惹怒了官兵,本官都保不住你们!”
方才他叫蔺老交代几名长工着便服混进人群,如今他都撂下话了,那几名长工率先离开,群众以为有人散了,自然很快地跟着散去,而那些装模作样的官兵,面面相觑后,悻悻离去。
这场危机,就在蔺尔恺三言两语之间解除了。
当蔺尔恺揉了揉眉心,疲惫至极的转身要回府时,赫然发现沐烟蓝站在庭院,幽幽地望着他。
不得不说,即使心中对他有怨,但他方才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与风采,确实让她心头颤动,五味杂陈。
他防她,却也保她;他限制她,却也守护她。
两人对视许久,皆是不言不语,彷佛那压制着的爱情、牵绊着的怨念,交织得难分难解,导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蔺老关上了大门,驱散了四周下人,将偌大的庭院留给了两人。
先是蔺尔恺长吁了口气,正色道:“烈火族破坏了和议,与我国交战了。”
沐烟蓝微微瞪大了眼,终于知道这阵子奇怪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挡在你面前,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宁可自己承受这么多压力与批评的唯一冀望。
但沐烟蓝又如何不知道现在的他肩上有多重?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不是那种躲在男人背后不敢出声的女人,她坚定地道:“我可以出面!我可以向百姓解释,甚至到天承国的庙堂之上向君臣解释,我不是奸细!”
蔺尔恺却没有任何动容,而是凛着脸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陈仲要的就是她出面,她若出面,陈仲有一百种以上的方法留住她,届时她会受到什么对待,他想都不敢想。
他不会让她冒这种险,也冒不起这种险。
“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你继续留在府里,直到风波过去。”蔺尔恺硬着声道。
“你要继续关着我?”沐烟蓝有些灰心,她不是不配合,但她并不想蒙受这种不白之冤,一直躲着,彷佛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不仅像是默认了自己奸细的身分,更对他的仕途有莫大的打击。
她想要回自己的清白,她想证明自己的无辜,但他却不给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