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幽幽转醒,在平稳了大悲大喜的情绪之后,才说出当年旧事。
后宫被孙皇后把持,皇后善妒,为着让儿子稳坐江山大统,其它嫔妃能怀上孩子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怀上的,通常会在孕期五、六个月左右,经由太医把脉,确定月复中胎儿是男是女,是否有办法顺利生产。
皇贵妃能顺利生下二皇子,除天时地利人和之外,最重要的是她有个顶靠谱的娘家,确定怀上龙子,娘家就送了上百人进宫,把皇贵妃的宫殿围个滴水不漏,皇后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去,这才有了二皇子这个“意外”。
至于宋思亲的娘宛嫔,娘家虽不够有力,但她有胆子、有脑子,硬是买通太医,演了无数场好戏,这才能顺利熬到足月。
但不晓得谁泄漏机密,生产当天,皇后得讯,匆匆赶来坐镇大局,这一坐,她的儿子非死不可。
幸好宛嫔身边有几个忠心耿耿的,递信让太医进宫时在医盒里带了个婴尸,有惊无险地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三皇子被救下,太医把人送回宛嫔娘家。
于是宋思亲在宋家长大,对外宣称是宋家长子所出。
宛嫔与兄长约定,待孩子长大,有自保能力可以出宫立府时,再揭穿他的身世之秘,于是那些年,为了让宋思亲有足够能力独立,宋府上下无不倾尽全力教养,让他习文学武,各方学问半点不落下。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宋思亲长年被关在府里,却在一次重病请太医过府问诊时被太医瞧见其容貌。
他那张脸和皇上有八成像,太医见着,心头大惊,而宋府上下为着宋思亲的病,无心考虑其它,竟忘记拿银子封住太医的嘴。
这个疏漏让整件事飞快传进宫里,连皇上都对宋思亲起了兴趣。
仅管宛嫔极力否认,说宋思亲不像皇帝,而是男生女相,样貌像姑姑,可皇后疑心病重,过不了多久,一把大火烧掉宋家上下几十口。
这会儿,皇帝再蠢也看出猫腻,他逼着宛嫔说出真相,气得皇帝跳脚,恨不得把皇后给剁了。只不过那个孙家,打个喷嚏,朝廷就得伤风一场,皇帝不得不忍辱负重,硬生生憋下口气。
不久后,宛嫔悲伤故世,皇后拔去眼中刺。
皇帝命人暗中细查,对照名册,确定宋家少了三个人,仵作细验尸骨,里面没有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于是猜测,宋思亲没有死。
多年来,侯一灿一直在帮着寻找宋思亲,没想到他被男生女相四个字给迷了心眼,完全没把关宥默考虑在内。
知道了关宥墨就是宋思亲,皇帝万分庆幸,除了弑父害亲的长子之外,自己还有儿子,而且还是学问武功均属上乘的儿子,那份心情啊,激昂得说不出话。
这时候,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认亲。
没想到宋思亲瞅了侯一灿一眼,直挺挺地跪在皇上跟前。
态度表明,认亲可以,当皇子没问题,但他有个条件,求皇上赐婚,他要求娶关家女儿关宥慈。
宋思亲的要求让侯一灿气疯了,他就知道!宋思亲这么干脆地认了弟弟妹妹,目的就是监守自盗,亏他还对这只白眼狼这么好。
侯一灿锐利的眸光瞪向皇上,他要是敢将胳臂往内弯,偏着自家儿子,他就搅得大周朝堂动荡不安,管他什么忘年不忘年交。
幸好,皇帝和侯一灿多年默契不是玩假的,皇帝摇头苦笑,回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宋思亲反问,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和侯一灿如出一辙。
皇帝驳不了侯一灿,却有最正当的理由驳回宋思亲,他向关宥善招手。
必宥善看一眼侯一灿,见他朝自己点点头,这才跪到皇上跟前。
皇帝模模他的头,低叹道:“记住了,你娘的名字不是关雨涵,而是关若若,当年关家遭人陷害,满族抄斩,朕为了救你娘,替她改名关雨涵,你不是父不详的孩子,你爹叫做周镇邦,知道吗?”周镇邦?当今皇帝?再没有比这话更吓人的了,宋思亲满眼惊诧地望着皇上,侯一灿的表情也不遑多让。
居然、居然两个都是皇子?!
宋思亲想要仰天长啸,为什么命运安排关宥慈当他的妹妹?
侯一灿却想仰天长笑,皇上不是办公主清仓大会吗?恰恰好,他就要这一个!
皇帝看着两个儿子,娓娓道来,“那年,朕在你外公府上见着你娘,这才明白,原来可以这样喜欢一个女子,我天天盼着你娘快点长大,一心想把她接进宫里。当时,孙家把持朝政,朕刚继位,龙椅尚且坐不稳,关相爷性情耿直,与孙立言不合,两人经常有所争执,关相爷为清流名士所护,有大功于朝廷,而孙立言性子阴沉、狡诈多计,他视关相爷为敌,于是设计陷害。
“朕明知其中有诈,却敌不过孙立言的逼迫,下了那道杀令,那是朕胸口中多年疼痛,若是关相爷在,这些年来朕不至于如此窘迫,幸而朕有阿灿,明里暗地助朕一臂之力,这才能顺利铲除孙家。
“朕暗中救下若若,为她更名、换户帖,我将她安置在外,想方设法安排她进宫,没想到此事被孙皇后得知,她唆使皇太后,关氏、孙氏誓不两立,仇恨已结,必须斩草除根。于是皇太后出宫一趟,回来时带着雨涵的尸体,此事造成我们母子间的嫌隙。皇太后虽是孙氏女,但性情比皇后仁慈宽厚,如今想来,必是当年皇太后放了你母亲一条生路。”
必宥善点点头,说道:“皇太后给母亲两条路选择,灌下绝育药,进宫服侍皇上,或是离京,终生不见皇上,当时母亲已经怀了我和姊姊,决定选第二条路……”
必宥善慢慢说着母亲的辛苦,母亲对他们的教养,说徐国儒逼娘以妻为妾,徐府对他们母子的欺凌,是侯一灿及时伸手,助他们离了狼窝。
“娘告诉我和姊姊,这个爹我们别要、别认,那不是我们能攀得上的……”说到最后,关宥善热泪盈眶,他想娘了。
皇帝闻言,涕泗纵横,没了平日的威严。
现在的他,只是个为心爱女子心痛的男人,他的若若吃了多少苦,才能把一双儿女教养长大?
搂住必宥善,皇帝无比心酸。
“谁说攀不上?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周朝堂堂正正的四皇子,父皇要许你一世荣华富贵,许你权力滔天!”抹一把泪水,皇帝转头对侯一灿道:“看在你把朕的一双儿女从狼窝救出来的分上,朕为你赐婚!”
侯一灿立即跪地磕头,诚诚恳恳地喊一声,“谢皇上!”
这会儿宋思亲是真的沉默了,谁料得到,关宥慈真的是他的妹妹?还以为互称兄妹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竟是上天注定。
皇帝对关宥善道:“皇儿,关家的门楣不需要你来撑,关家有后人。”他向阿睿招手,阿睿走近,他将阿睿和关宥善的手交迭在一起。“关睿,你的亲舅舅,关家的传人。”
认亲、说旧事,关宥善接收着一堆难以消化的讯息。
侯一灿知道今天对关宥善而言太辛苦,但是有一个对关宥善最重要的人,她必须知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他突地长揖到地,难得地像个真正的臣子。“臣求皇上一事。”
“何事?”
“出动京畿大营,绘制画像,挨家挨户寻找宥慈。”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寻找?她丢掉了?怎么丢的?”皇帝连珠炮似的问道。
宋思亲和关宥善也面色不善的瞪向侯一灿,便是关睿也拿他当犯人审。
侯一灿正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做的蠢事时,皇上跟前的老太监顺公公进屋,他悄悄往侯一灿手里塞了张纸条,在他耳畔低声道:“岳先生亲自送来的,说情况紧急。”
侯一灿低头打开纸条,这一看,倒抽气,不等皇上再问,他急道:“禀皇上,郑大人要打宥慈二十大板!”
“谁敢!”
琼林宴过后就是进士游街,到时候,天底下人都会晓得关伍德有两个成材的孙儿,她不知道这个身分会不会引出那位高不可攀的爹,无所谓,反正他们压根不想认。
不过,在大哥和弟弟名扬天下之前,在没有人知道关宥慈和新科榜眼、探花郎的关系之前,她决定报仇。
就算官官相护,无证据可寻,能泼徐国儒一盆脏水,让他终生官运不顺,也值!
在双玉的扶持下,关宥慈来到京兆府门前。
双玉的心快跳出来了,双手忍不住颤抖,“小姐,不如咱们先回去,和大少爷、二少爷商量一下,他们现在是官呢。”
必宥慈一笑,就是官,才更要在乎名声,这件事,他们不能沾。
因为没有人证物证,因为人死如灯灭,如果徐国儒反咬弟弟是亲生儿子,子告父,一句不孝就能抹去弟弟的所有努力,所以她只能自己来。
她是女子,连贞洁也不存的女子,哪会在意名声?就让她来泼这桶脏水,即便受波及也无所谓。她没对双玉解释这么多,只道:“扶我过去吧。”来到府衙大门前,她双手紧握鼓棒,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民女冤枉……”
彬在大堂前,关宥慈的背挺得很直,她的眼睛看不见,只听得嘈杂人声在耳边嗡嗡响着。
突地,惊堂木声响,衙役齐声高喊威武后,四周一片静默。
“堂下所跪何人?”京兆尹郑品青问。
“民女关宥慈,济州人士。”
“你要状告何人?”
“状告新科三甲进士徐国儒宠妾灭妻。”
“你可知三甲进士也是官,民告官,得先杖责二十,你可愿受?”
双玉倒抽一口气,关宥慈却面不改色,早就知道了,她不怕。
“回大人,民女愿意!”
“好,来人,杖二十。”郑品青命令下达,衙役上前,熟门熟路地把关宥慈压倒在地。
杖扬、杖落,疼痛袭击……
侯一灿赶到的时候,关宥慈的背已是血迹斑斑,却依旧咬牙坚持道:“民女关宥慈,状告徐国儒宠妾灭妻!”
他冲上前一把抱起她,横眉怒目瞪着堂上的郑品青。
“侯将军?”郑品青惊唤。
他认错人了,不过……气势这么强,任谁都会错认。
郑品青被瞪得心惊胆颤,可干么这样看他啊?他又不是北夷人。
岳锋和杨掌柜冲进来,怒气冲冲告大状,“爷,我们同郑大人求情了,让他杖下留人,他不肯。”
侯一灿冷笑。“非常好,抱好你的乌纱帽,我倒想看看,你还能戴多久?”他低下头,看着关宥慈道:“别怕,我带你回去。”
必宥慈疼得意识不清,不知道是谁抱住自己,可她很清楚,一旦离开,她就告不成徐国儒了,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她不要连累大哥和弟弟,她要亲自了结。
“不回去,我要告状!”她抓紧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倔强、固执,这时候还告什么,身子才要紧!可是她的要求,侯一灿哪次没做到?所以即使心中不满,还是顺了她的意。
“好,我们告状。杨掌柜,去找何太医过来。”
“是。”杨掌柜领命,飞快离去。
侯一灿抱着关宥慈直奔堂上,双眼一瞪,郑品青哪还坐得住,他乖乖起身,乖乖把位置让给“侯将军”,镇国公府的老老少少可都是皇上跟前的宠臣呐,他哪里惹得起?
“你要告徐国儒吗?”侯一灿问。
必宥慈侧耳倾听,是听错了吗?她怎么听见爷的声音?不可能,肯定是痛昏头了,不过现在没心思管这些,她强撑着精神,愤愤地道:“还有赵姨娘和徐宥菲,她们下毒害死我娘。”
侯一灿冷笑,不错嘛,家学渊源,有什么爹娘就有什么女儿,徐宥菲那一茬,他还没算呢!
他扬声喊道:“来人,把徐国儒一家羁押到案!”
衙役还来不及出声,站在堂下的宫廷侍卫先行应声,“遵命,大人。”
侯一灿心疼的伸手拭去关宥慈额间的汗水,再轻抚着她的脸,低声道:“不怕,爷来了,爷替你主持公道。”
爷?哪个爷?青天大老爷吗?这位爷……声音熟悉得让人好安心。
所有知觉被疼痛占据,可她心心念念着告状,咬牙,硬声道:“我没有证据。”
扬眉,侯一灿笑得自信。“丫头放心,爷别的本事没有,撬开嘴巴、逼出证据这种事,爷在行!”
一句丫头,关宥慈听明白了,这是她的爷!
突然间,心里的重担被人挑走了,气松开,吐尽,她安心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