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镇国公府世子侯一钧迎娶叶大将军嫡女叶梓亮。
十里红妆,叶大将军几乎把家当全抬进镇国公府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热闹非凡,听说新娘已经进了镇国公府,还有嫁妆未出将军府。
叶梓亮由四个哥哥送嫁,徐宥菲以婢女身分陪嫁。
柄公府喜宴,两个皇子都到场庆贺,侯一灿却在宴会中途离席,一匹黑马,趁着夜色出城,敲开关家庄子的大门。
他的脸很臭,满脸满眼的忧郁。
必宥慈扬眉,转身喊一嗓子,“双玉、双碧抄家伙!有人欺负咱们爷,砍人去!”
这一嗓子喊得满脸愁苦的侯一灿噗哧一声,笑了。“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耍痞时有多讨人厌了。”
望着他的笑,她也跟着微微一笑,“爷笑起来倾国倾城,孟姜女的眼泪都要甘拜下风。”
他掐掐她的脸。“行啦,你还是皱紧眉脸当你的小老头子比较顺眼。”
必宥慈回道:“当奴婢还真困难,闷了、嫌绷,笑了、嫌痞,真不知是主子难缠,还是奴婢长得不够好看。”
侯一灿很清楚,她在逗他,她看不得自己心苦。
坏坏地,他把一坛陈年老酒往她怀里一塞,她连忙用双手捧好,天,真重!
她终于如他的愿,皱起眉头扮老头。
必宥慈抱着老酒走到园子里,往石桌上摆去。
侯一灿勾住她的肩,说道:“宥慈,陪我喝酒。”
“好啊!”她进屋取来杯子,打开酒坛。“爷,咱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今晚,爷不孤单。”
这话,红了他的眼。
他以为只要找到亮亮,就可以终结孤单,没想到他找到了,却依旧孤单。
仰头喝掉杯中美酒,侯一灿眯起桃花眼,笑道:“宥慈,等你长大,嫁给爷吧,敢不敢?”
必宥慈点点头,“爷敢娶,我便敢嫁。”
“如果是妾,也敢嫁?”
“没有什么不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是爷说的,好端端的为啥要做妾,难道是为了郎有情、妹有意,不离不弃、一世深情?难道是为着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生生世世牵绊不息?骗鬼呢,做人小妾,不过是为了富贵锦衣、珍馔美食,奔个好前程罢了,是男人蠢,蠢得在小妾身上寻找一生一世。我不信聪明的爷会让自己变蠢。”
侯一灿大笑不止,问道:“说说,我还讲过多少胡话?”
“什么胡话?明明是箴言,我一字一句皆奉为圭臬。”
“我何其有幸,教了个好学生。”
“爷一向幸运。”
“脸皮越来越厚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爷的皮厚,我的皮怎敢薄了。”
“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要不,真的跟了我,好不?”
必宥慈没把他的话当真,画饼不能充肌,水中泡影不能串成项链,今晚的一切,源头是悲哀,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可以把悲伤酿成幸福,她就没有这种本事。
这天晚上侯一灿醉了,却不愿意回到屋子里歇下,硬是拖着她上屋顶看月亮。
他说:“我看开了,也许亮亮和我是七世夫妻,得耐心等待七世的错身而过,才能等到完美结局。”
还要再等上七世?这哪里是看开,根本是看不开,但是她没应声。
他说:“没有经过风雨,迎不来彩虹,没有黑夜,哪得天明,我等、我捱,我就不信等不来我的彩虹。”
他说:“宥慈,对于婚姻不要急就章,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要真的爱上了、觉得值得了,才可以嫁,经过守候的果实才会甜美。”
他说了很多,每一句话都在告诉她,守候。
这哪需要他说,她早就学会守候,早就明白,当爱情只是一个人的事,守候是唯一的步骤。
他说着说着睡着了,她也听着听着睡着了。
棒天,关宥慈是在自个儿的床上醒来的,而侯一灿离开了,这一次,他整整消失一年。
去了哪里?不知道,她能做的……还是步骤一,守候。
这个过年,关宥默和关宥善回来陪关宥慈。
她做了很多菜,三人围炉守岁、祭拜祖先,她试着开心,但有困难,因为她暗暗期待着能和去年一样会有个不速之客来敲门。
但,并没有。
新年过完,关宥慈姊弟俩十五岁了,关宥善开始担心起姊姊的终身大事。
必宥慈理都不理,“咱们的家还没立起来,谈什么终身大事。”
六月,冰山美人上了一档大戏,是关宥慈的小说改编的,殷盼盼
亲自登台演出,不只男人喜欢,女人也爱,不少富户请她们上门表演。
一不小心,冰山美人从青楼变成戏园子,于是殷盼盼忙得焦头烂额,忙着扩大冰山美人的规模,也忙着转型大计,于是关宥慈的书更多人问,更多人买。
必宥默和关宥善返家时,关宥慈得意洋洋地亮出银票,说他们已经有近两万两的身家,足以在京城里买一幢三进宅子。
侯一灿眼里的小钱,却是她的成就骄傲。
九月,关宥默和关宥善参加乡试。
这次,没有人转移关宥慈的注意力,看榜单的时候,她紧张到肚子疼。
知道大哥拿下解元,而弟弟也考上第八名时,她没急着让两人回家,而是坐着马车,催着刘叔快马
加鞭回府,她狂泻肚子。
乡试结束,两兄弟书念得更卖力。
放假不回家,跟着柳夫子到处拜访名儒、贤臣,谈谈治国之道、论论政治民生,明年的春闱,将是成败的真正关键。
必宥慈也埋头苦干,侯一灿的铺子越开越多,她需要理的账册量也越来越惊人,幸好她不怕吃苦,不是他嘴里的草莓族、豆腐族,还有,她的小说写得更勤了,她信誓旦旦,不管两兄弟在哪里当官,她都不会让他们穷得去贪。
有一天,关宥善突然问一句,“接下来呢?”
这是重点,接下来呢?
等他们考上进士,他们要不要在皇上跟前自表身分?不说,如何为关家立祠,说了,那位攀不得的生父会不会造成他们的痛苦?
他们无法做决定,只能先搁下。
就这样,他们继续各忙各的,关宥慈忙得足不出户,忙得双耳不闻窗外事。
十月中,侯一灿回来了。
他在深夜里进的门,关宥慈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大跳。
他留了胡子,遮住大半张脸,身上风尘仆仆,黑了、瘦了,一双眼睛却依旧炯炯灿亮。
一开口,他问“有没有酒?”
她点了头,微笑,去年酿的梅子酒正醇厚。
“可饮一杯否?”
她又点头,微笑,举杯邀明月,不是他们第一次做。
侯一灿笑开。
他曾对杨掌柜说道:“天底下,美丽的、温柔的、可爱的女人很多,但是会让人感觉舒服的很少,关宥慈是一个。”
是这句话让杨掌柜认定爷有意于她,私底下让杨婶娘教她为妾之道,所有人都认定她不足以当爷的妻。
可是关宥慈从没想过为妾,她不愿意与人相争。
又是爷说过的,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是不道德的行为。
她同意,不是因为她重视道德,而是非要为妾的话,她只想当爷的妾,可是爷所有的心思只愿意给温暖的女人。
有时候闲着没事,她会试着分析,对于男人,温暖和舒服的差别在哪里?有没有办法她让自己彻头彻尾的改变,从舒服转为温暖?
必宥慈将他迎进屋里,双玉、双碧烧了一大桶热水,为他做的新衣摆在床边。
夜深了,刘婶已经入睡,关宥慈亲自下厨,为他做一碗清汤面。
对于吃惯美食的侯一灿来说,清汤面实在不怎么样,但她恬然的笑脸,还是让他把整碗面给吞下肚。
胃里有了温热的食物,他冷峻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
“酒呢?”
“明天喝,行不行?”
“不行。”他摇头,幼稚地耍脾气。
必宥慈不多话,转身离开,再一会儿,抱回一坛酒。
侯一灿给两人都满上酒杯。“今天,我想喝醉,陪我同醉?”
“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道。
“亮亮生下儿子,足足八斤重。”他也从镇国公府二少爷升格为二爷。
必宥慈轻叹,还是因为亮亮啊,已经一年过去,她还是无法从他心底撤离?这是不是代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她会一直待在那里?
如果是的话,爷怎么办?要一直守候下去?那么她呢?
“这对爷而言,不算喜事吗?”
侯一灿苦笑,对镇国公府是,对他……怎么会是?“宥慈,你信不信,我是个又邪恶又阴毒的坏男人?”
必宥慈摇头,她不信。
“我是!”
她又摇头,还是不信。
“这一年,我丢下一切撒手不管了。”
必宥慈点点头,她知道,岳锋叔忙得焦头烂额,世子爷也到关府找了他好几次,每次都叮嘱只要他回来,一定要马上向国公府报讯。
“爷去了哪儿?”
“五湖四海到处走。”
皱眉,她不开心。“爷说过,那个五湖四海要带我一起去。”
侯一灿记得,可是他爽约了,因为他不是去旅行,而是去逃避。
这样的自己太脆弱,不适合出现在她面前,他习惯在她面前强大,习惯被她依赖,习惯当她的天而非负累。
“我在外头混着,我居无定所,我以为只要走得够远、离开得够久,就能忘了亮亮,可是我没有,我还幻想着,倘若大哥在战场没了,我愿意以侯一钧的身分回到镇国公府,接收他的身分地位,承担他该负的责任,到时候……亮亮将会成为我最甜蜜的责任。”
是这样的吗?痛恨打架、害怕流血、讨厌参与朝政的他,居然愿意为了亮亮承担起一切?
丙然他说的对,爱情的力量很强大,会让人不由自主、无所不能。
“我很可怕,对吗?”
摇摇头,关宥慈回道:“爷很可怜。”
真是个坏丫头,一句话便戳破他伪装的坚强。
“我回府,匆匆忙忙进大哥的院子,大哥和亮亮正在说话,大哥说,如果他死了,我能取代他,照顾亮亮一辈子,亮亮却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她要一个人带大孩子,她会告诉儿子,她有多爱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有多么伟大。那时候我明白了,我心底存不下别的女人,亮亮心里也存不下另一个男人,就算我再邪恶,就算状况如我想象,我们也无法在一起……”见她想接话,他抢快一步又道:“我知道,是我说过,对爱情一厢情愿
的人,既可怜又吃磨,可悲的是,就算我愿意吃亏,亮亮也不愿意占我便宜。你说,我惨不惨?”
“很惨。”关宥慈完全同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同意他的话,却是第一次这般感同身受。
不过她心有疑问,为什么世子爷会说这种话?眼下不是四海升平、民生乐利、战争不兴,为什么侯一灿会突然返京?是因为隐卫仍然和他有所联系,因为他知道将会发生某些事情?
但她也明白,今夜不是问这些话的好时机,所以她沉默地为两人再倒一杯酒,举杯,与他共饮。
“宥慈,我很难受。”
“我懂。”
“这辈子,我最重要的任务是等待亮亮出现,她终于出现,却注定不是我的女人,你能理解我有多不甘愿吗?”
必宥慈点点头。“理解。”
“如果可以恨我的对手,我会甘心一点,如果我有争取的空间,我会甘心一点,如果我能在尽饼力之后才承认失败,我会甘心一点,但是……统统没有,我不能恨、不能争取,甚至不能尽力!”
她懂的,那种无能为力,真的很刨心。
“我不能面对,所以远走高飞,可身子远离,心却留在原地,它沉甸甸的,像被绳索捆着,无法自由。宥慈,我都懂的,懂得要放手,懂得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懂,却做不到,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必宥慈摇摇头,他教过她很多道理,可是这一刻,她觉得用那些道理来打醒他,对他来说很残忍。
“幸好有你,痛到受不了的时候,只要想想你,疼痛就会少几分,烦到压不住的时候,想到你,就会舒服很多点,怎么办,没有你这丫头,爷都活不下去了。”
她笑了,这是甜言蜜语吗?不管是不是,她都爱听。
再倒一杯酒,她说道:“喝吧,一醉解千愁。”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们在
微醺时说废话、说笑话,说得两人咯咯笑不停,他们在五分酒意时说了心底话。
侯一灿说他喜欢她,关宥慈说她爱他。
他说约定五年,五年后,若是身边没有人比她更舒服,他们就在一起,一辈子。
她说:“我对自己有信心,没有人可以比我让爷更舒服。”
温暖比不上太阳?无妨,她可以当皎洁月亮,在漫漫长夜里,给予他无数温柔。
他痞痞地问“真的吗?没有人比得上?要不要试试?如果试得好,不必等五年。”
她噘唇,问道:“怎么个试法?”
他道:“有没有听过试婚?”
她用力摇头,相当不解,婚姻可以试的吗?试得不好,怎么办?但下一瞬,她又用力点头,她想,如果连试的机会都没有,岂不是很可怜?
他不说话,用动作向她解释,他拉过她的手,把她拉坐到自己腿上,像上辈子那样。
那个时候,他坐着轮椅,亮亮坐在他的腿上,音乐起,他们用轮椅跳着华尔兹,他笑,她也笑,她陪着他走到人生最后一秒。
必宥慈咯咯地笑着,酒让她的胆子无限膨胀。
呵呵,原来试婚就是大胆一点点、放浪一点点、随心所欲一点点,这种试法,她喜欢。
他凑近她的脸,额头与她轻蹭。
微微的刺、微微的痒,却有着浓浓的亲密感,她笑得更灿烂,勾住他的脖子。
侯一灿用最后一分理智问道:“明天醒来,会不会后悔?”
必宥慈不知道自己还会怎样的沉沦,但她晓得,错过这次,她连试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就算后悔,她也不愿意停止,于是她摇摇头。
她的反应鼓励了他。
酒后乱性,是多数人能够接受的选择,只不过在酒精的催促下,他忘记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这个选择无法在这里成立,他低下头,封住她的唇。
一个温柔的吻,她失去本心,而他失去最后一分意志力。他不晓得她的唇这样女敕、这样甜,他不晓得她的身子这样香、这样软,越是靠近,越是无法离开,他不由自主加重吻的力道,他在唇齿的嬉戏间,节节上升。
不确定是谁先动手探索对方的身子,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干扰这件事进行的思绪抛诸脑后,他们放任原始狂奔,在感官的追寻中激昂着,激情一波接着一波,这比酒精更能让人忘记苦痛。
必宥慈不晓得自己经历几次的高潮迭起,侯一灿却清楚,练过武功的身体,绝对会让二十一世纪的男人汗颜。
在明月西沉、星子黯淡了光影间,两人方才沉沉睡去。
餍足的幸福感让侯一灿紧紧地把关宥慈锁在怀里,不愿意放开,他没有想过明天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只想着保有这份温暖,并且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