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考试,关宥默屡屡夺得头名,关宥善也不差,很少落在十名之外,两兄弟的才名传遍书院上下,现在不只柳夫子,旁的师父也想抢这两个学子。
这天恰逢假日,两人回到庄子,看见大夫正往外走,一问双玉才晓得,关宥慈已经好几天没睡,她没日没夜地熬着,吃不香、睡不好,染上风寒,大夫都来过几趟了,她的身子还是微微发着热。
屋子里,喝了一半的药碗在手中,关宥慈看着桌面上的图纸,东添一笔、西添一划,连关宥默和关宥善进屋也没发现。
“这是在做什么!病着怎么不上床休息?”关宥默不悦的喊了一声。
窝在一旁的雪球抬起头,满脸委屈地呜咽一声。
是啊,要不是主子生病,这会儿它早在外头窜得找不到影儿了,哪会乖乖守在这里,不就是担心吗?
看见大哥和弟弟,关宥慈放下药碗,急着招手道:“你们快来看看!”
兄弟俩看着她一脸抑都抑不住的笑,再对视一眼,轻叹两声,听话的来到桌边。
“姊,你这是……”
必宥慈急着抢白道:“我打算开间铺子。”
“做什么的?”
她笑着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冰山美人。
见两人一头雾水,她低声道:“青楼。”
听见这两个字,两兄弟大惊失色,什么铺子不好开,怎会想开青楼?
“你、你、你……”
两兄弟,六个你字,一句话怎么都说不清楚。
必宥默一脸沉重,他就知道侯一灿不是好东西,关宥慈跟在他身边,迟早会被带坏,这不,才多久没盯着,甭说把青楼挂在嘴上,好人家的女子,连想都不敢想这两个字。
“别吃惊,听我说。”
连想都不应该,她还要说?关宥善气得跳脚。
必宥默也是满肚子火,但他强忍着,拉着关宥善坐了下来。
他可是很清楚关宥慈的性子有多固执坚持,既然她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代表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她都要做。
“爷有个红颜知己出身青楼,叫做殷盼盼,她曾是官家千金,无奈长辈犯事,沦落青楼,但她是个上进的,没就此堕落,还混出些许名声,她十四岁迎客,二十岁攒足银子为自己赎身,她身边有无数男人愿意接她回府,可她却选择凭着自己的能力离开青楼。我与殷盼盼几次相谈,引为知己,反正现在手边有点银子,我决定和殷盼盼合伙做这门生意。”
莫三娘就是以殷盼盼为雏形写的人物。
她很佩服殷盼盼的聪明韧性,听着她如何从朝廷邸报中寻找蛛丝马迹,研究朝廷动向,如何在众男子当中周旋,套得隐密消息,如何找到“合适买家”,将消息转换成金银,又如何在这几年内,以冰山美人之姿钓得男人口水直流,却能守住贞操,每个冒险故事都让她大开眼界。
殷盼盼靠着这身本事入了爷的眼,爷馋着呢,想把她纳入麾下,可殷盼盼哪肯,她说:“生命得操纵在自己手上才有意思”。
离开青楼,她本来说要认认真真过几年良家妇女的日子,可才几个月就无聊得发慌。
殷盼盼是这么跟她说的——“我就是个红尘俗世之人,离了那锦绣繁华,全身都不痛快。”
殷盼盼熟知青楼事,琴棋书画不在话下,而她手边有钱,算帐经营的本事直逼岳锋叔,两人一合计,决定开家青楼。
不必大,姑娘十来个就行,只不过各个都得是上上之选,不卖身,赚钱仗恃的是艺,说学弹唱、诗书礼乐,哪个男人不仰慕闺阁千金,却亲近不了,她们就要养出一票这样的女子,既有闺阁千金的骄傲尊贵,也能与人攀谈结交,能议事、能论理、能谈学问,也能风花雪月。
她们都想好了,这样的女子无法从人牙子手中取得,必须从那些获罪的官家千金中挑选。
有了一等一的女子,上门的客人自然也得是人中龙凤,想进门?一掷千金是必须,身分也要能上了台面。
冰山美人嘛,没有足够条件怎么砸得动?
侯一灿说过这叫奢侈消费,花钱享乐之余,又能显示自己的身分高人一等,当进冰山美人成了某种身分的象征,还怕男人不趋之若鹜?
不过关宥慈这么做还存着别样心思,她想帮侯一灿。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越发感觉他不是表面上那等轨裤,她认为除了生意之外,他必定还忙着其它事,所以他才会这么看重殷盼盼的消息。
既然殷盼盼不愿当人下属,就让她这个下属与殷盼盼相交,在他和殷盼盼之间拉起线。
必宥默咬牙,他把所有的错全归到侯一灿身上。“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为在京城经营青楼那么容易吗?又不是卖粮卖布,多少皇亲贵胄借着青楼这块地儿拉关系,多少放不上台面的阴私事儿在青楼里进行,那不仅仅是卖美色的地方,你别以为有侯一灿给你撑腰就能这么大胆,你快点打消这个念头。”
“大哥……”
必宥慈的话才刚起了个头,房门就被人推开来。
“宥慈别怕,爷给你撑腰,想做,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侯一灿一进门,劈头就是这句,根本是完完全全的挑衅。
必宥默气得拍桌站起,“你有没有替宥慈的名声着想?”
“她又不出面,碍着哈名声了?”
“她是个闺阁女子,你竟让她和风尘女子走在一块儿?你不在乎她的贞节品性,我在意!”
“这不关爷的事……”
必宥慈想替侯一灿分辩,却被他抢去了话头。
“关宥默,你念书念迂腐了吗?没与之交往,便轻易定论他人品性,这是偏见;没看到事实便下评论,这叫主观,难道你没听过英雄不怕出身低,环境不能定义一个人吗?如果可以,为何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一句接过一句,他说得关宥默语塞,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开。
必宥善看看姊姊,姊姊身边有灿哥,再看看大哥离去的身影,孤孤单单的,于是他与灿哥目光相对,一点头后,追着出去了。
必宥慈沮丧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哥这般生气。
“当乌龟就能解决事情?”
她抬起眼,见他双手环胸,背靠着墙,脸上那笑容真是笑得她起鸡皮疙瘩。“爷……”
“胆子肥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
他也不赞成她开青楼,关宥默说的没错,京城里哪家青楼背后那位不是大咖人物?一个才见过几分世面的小丫头就想蹚这浑水,太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他能怎么办?他已经习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不管她对或不对,他都永远支持她。
套句李想的话,“宥慈要放火,爷会给她把风,宥慈要杀人,爷会给她递刀子”,他宠她,宠到令人发指。
“也不是刻意瞒着,这不是……不是还没开吗?”
“所以我反对的话,你就不开了?”
必宥慈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一脸的倔强。
侯一灿看她的表情就晓得她只是告知,不是征求意见。
“为什么非要开?”他的口气冷得让人打寒颤。
“我喜欢盼盼。”她固执得让人想跳楼。
“烂借口。”
“不是借口。”这件事她非做不可,她想藉此证明,并非一定要有他护着,她才能成事。
“你当爷的脑子是豆腐渣做的?你以为爷收服不了殷盼盼?你以为没有殷盼盼襄助,爷会被掣肘?”几句话,他戳破她的心思。
必宥慈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她的心思就这么浅,浅得他一眼就看透?
“你实在是……别说关宥默,我也火大,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关大胆?”侯一灿抓起她的肩膀猛摇,这才发现她的脸色有着不正常的绯红,他马上伸手往她的额头探去,她居然在发烧?!
看着满桌面的企划书,他气到快爆掉,人都病了,还搞这些做什么?他用力剜了她两眼,捧起桌上的药碗,尝一口,药都凉了。
“双玉,再熬一碗药过来。”他扯开嗓子大喊。
守在门外的双玉应了声好,急忙往厨房跑。
看见他忧心的表情,听见他口气软化,关宥慈勾起唇角,这一关……过了吧?
她扯扯他的衣袖,笑得很油条,低声道:“身后有爷撑着,胆子是大了些。”
“何止大,是大得没边儿了!”侯一灿真想打她一顿,只是他说是这么说,但只要她喜欢,有什么不可以?这天底下还没有他做不到的事、罩不了的人。
“我胆子大,还不是爷给宠出来的。”
这话,把他的毛给模顺了,桃花眼微眯,嘴角上提。“再宠下去,关宥默肯定要与我为敌了。”
“我会好好跟大哥讲清楚。”
“丑话说在前头,事情到此为止,你别一个兴起,开完青楼开赌坊,你要真敢做,我第一个带人上门砸店。”
必宥慈咯咯轻笑,“哪能呢,我若是真想开赌坊,爷肯定会送给我两个老千,好让我日进斗金。”
就这样吃定他?“臭丫头!”他捧起她的脸,把她当雪球乱揉一通。
望着他笑得耀眼的脸庞,她不禁想着,他也是这样被那个亮亮吃得死死的吗?
紧接着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很无聊,干么做这种比较,不过能被他这样宠着,就算未来会很惨,她也乐意。
两个月后,冰山美人悄悄地在京城开张了,有特别宣传,光靠熟人带路。
里头的女子不侍寝,只行那风雅之事,若是出得起银子,里头还有个戏台子可以供人看戏。
许是每日只接待十名男客,得之不易勾得人心痒,于是同样逛青楼,能逛进冰山美人似乎便高人一等,于是一个传一个,短短几个月里,冰山美人成为京城一景,无论是皇亲国戚、权贵高官,都想往里头挤。
有没有砸场的?怎么会没有,不过,怕啥?一切有爷呢!
相较起关宥慈风风火火的一年,济州徐家却是糟心事一箩筐。
为了避祸,徐国儒用一纸休书把关氏母子赶出家门,他本还想着有三间铺面和房宅田亩,生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没想到府里府外搜过十几遍,都搜不出契书。
他进城找沈安,才晓得关氏的铺子早已转手他人,更狠的是,短短几日,苏裴礼竟拿着房契地契逼他们搬家。
苏裴礼虽然没有官身,但他的儿子有,徐国儒哪敢告官,到时官府肯定会站在苏裴礼那边,更何况田契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苏裴礼三个字。
徐府五口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搬进祖宅,可祖宅年久失修,都快塌了,幸好徐国儒还有几个朋友可以借银子,否则让人怎么活?
赵姨娘和徐宥菲恨死了,明明算计得好好的,怎生落得如此下场?
但即使落魄,徐国儒也不打算耕田做活儿,他和儿子成天拿着书,在房里之乎者也,也不晓得是真读还是假念,日常支出全靠徐老夫人过去攒下的银子。
去年冬天,赵姨娘舍不得花钱买炭,年轻人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但徐老夫人哪禁得起冷,冬天还没过完,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命。
徐宥菲吃不起苦,使计嫁进秦家为妾。
她表面柔顺,内心阴毒,知道秦家三公子要娶正妻周氏,为着让未进门的正妻难看,她居然在他的茶里下药,让他在新婚当天月复痛如绞,呕吐不已,又私底下传出消息说周氏克夫。
秦家主母能让秦府四子皆为嫡出,妾室姨娘连个屁都生不出来,怎么可能是善男信女?
打死区区几个下人就挖出真相,元凶直指徐宥菲,秦夫人一句杖二十,吓得徐宥菲谎称自己有孕。
可是大夫进门,轻轻一号脉,明明吃过绝育药,怎么可能怀上孩子?
秦夫人得知后大为震怒,几棒子把徐宥菲打出秦府。
徐宥菲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娘家。
与此同时,徐家米缸却要见底了,徐国儒别无他法,只好再上钱家大门,想把徐宥菲嫁给钱大富为妻。
徐宥菲的容貌远远不及关宥慈,钱大富心里不喜,只不过她爹是个举子,土财主能娶举子的女儿也算高攀了,何况谁晓得徐国儒会不会在下一次的会试月兑颖而出,若是让他上,他可就有个官岳父了。
几番考虑后,钱大富同意娶徐宥菲进门。
知道消息的当下,徐宥菲晕了过去,让后大哭大闹,却无让父亲和姨娘改变主意。
于是六月底,徐宥菲在婚礼前夕离家出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晓得自己不要嫁给钱大富那个又老又肥的蠢货,她这样年轻、这样美貌,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她趁夜深跑出村子,进了城,顺着新铺设的南北大道一路南行,听说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京城,那里有王爷皇子,还有许多尊贵公子,她宁可当那些男人的玩物,也不愿意当钱大富的妻子。
她连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就怕停下脚步会被自家和钱家人给抓回去。
午后太阳相当大,她被晒得口干舌燥,汗如雨下,可她咬紧牙关,不停往前走,对于未来的追求,她无比坚定。
一排车驾从身边经过,尘土扬起,徐宥菲皱眉低咒,就在下一辆马车经过时,她抬起脸,与另外一双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很圆、很亮,眼底带着淡淡笑意,友善而温暖,让徐宥菲心底一暖,不自觉向对方微微一笑。
那是个长相秀丽的女子,皮肤很白,眉毛很浓,带着两分英气。
她不像一般大家闺秀把车帘子压得紧紧的,反而不顾丫鬟嬷嬷的阻止,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莞尔点头,叶梓亮的视线往下滑,她看见徐宥菲腰际的玉佩,眼眸一闪,扬声喊停。
马车停下,下一瞬,她掀起车帘子,跳下马车,走到徐宥菲身边,她眉开眼笑地问“姑娘,你这块玉佩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徐宥菲低头看了玉佩一眼,这块玉其实是关雨涵过世那天从关宥慈身上掉下来的,接着她对叶梓亮一通打量,她的穿着虽然低调不张扬,但布料都是昂贵上品。
徐宥菲的心思飞快转动,虽然她舍不得这块玉佩,但若是对方愿意把她捎带上,让她能谋得出路,她倒不会舍不得。
念头转过一圈,她取下玉佩递给叶梓亮。
叶梓亮接手,细细审视一番,脸上笑意不歇,果然是米奇!她有一个米妮,是候一钧送给她的,图案很可爱,活灵活现的小老鼠,他不在的时候,能够安慰她的心情。
她把玉佩递还给徐宥菲,多看了她几眼。
徐宥菲皱起眉头接过,难掩失望,她不要玉佩,看来是无法借机攀上了,真可惜……
就在徐宥菲歇下心思时,叶梓亮问道:“姑娘可否告知玉佩是谁送给姑娘的?”
她说送?意思是她知道玉佩不是她的?她和那个贱人认识?不可能,在关雨涵过世之前,关宥慈从未离开济州……
见对方正专注的望着自己,等待答案,徐宥菲无暇细想,只好含糊回道:“是一位帮友。”
叶梓亮眉梢一挑,侯一钧说过这玉佩天下独一份儿,他和弟弟一人一块,从不离身,既然侯一灿会将玉佩相赠,意谓着……她眉弯眼笑,谁晓得一趟归途,能遇上小叔子钟情的女子。
“不知姑娘要去哪里?”
徐宥菲回道:“京城。”
“京城很远,姑娘怎能单身上路?很危险的。”
“我也不愿,只是家中突生变故,别无他法。”
“姑娘可是要去京城寻访故友?”
徐宥菲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既是如此,我正要返京,要不要送姑娘一程?”
徐宥菲顿时喜出望外,“谢谢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日后宥菲定倾力相报。”
叶梓亮一双柳眉弯出喜意,“你叫宥菲?很好听的名字,你叫我亮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