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没有过城墙,城墙上面也没有三十六把刀,但侯一灿脸上是满满的春风得意。
对啊,因为他刚刚义正辞严地成功说服皇上搞外遇——
侯家不需要一个后宫妃子来增光,我们要侯家女儿安安稳稳地活着,若非堂姊需要皇上的爱情才会快乐,我才不想要一个万人景仰的堂姊夫。
这话让皇帝感动不已,侯家和别的世家不一样,不要权、不要利,功劳全是自己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挣来的,而侯家女儿不要名分,只要爱……
斑高在上的皇帝不缺金、不缺银,独独缺少感情,他没有父亲,只有父皇;没有兄弟,只有竞争敌手;没有妻子,只有贵妃皇后,那颗枯萎的心灵,需要感情来浇灌呀。
于是,皇帝将养外室的重大任务交到他手上,还送了他十家铺子,就在他刚走过的那条路上,那是京城最贵、最繁华也最多人抢的地段,等同于台北市的信义区。
说说,他怎能不得意?天啊!他应该改名叫做聚宝盆。
那年他买下第一间铺子同文斋,然后慢慢地扩展,到后来食衣住行什么店都开。
上辈子得到艾滋病,对于事业,他的态度很随便,但这辈子,他身强体健,却不想上战场,攒银子成了他的重大成就。
在同文斋下马,缰绳一丢,侯一灿快步走进铺子里。
必宥慈正在和杨掌柜说话,他半声招呼不打,拉着她直接往后面跑,雪球见状便也跟着跑。
杨掌柜考虑了一下下,还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跟着跑。
但跑不跑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定媳妇已经被主子爷订走,唉……时势比人强,看来他只能放弃了。
必宥慈被拉着进了自己的房间,侯一灿从怀里掏出从大哥那里抢来的匕首,绑在床头,一面说道:“这匕首见过不少血,能避邪。”三两下绑好后,他转过身,笑出一张桃花脸。
“以后,你就不怕作恶梦了。”
她突然觉得心头暖暖的,是孙婶告诉他的吧,没想到他竟放在心上了。
“我昨天没作恶梦了。”
她也大吃一惊,天天都重复的事,昨天竟然会破例?
她试着寻找原因,可是这几天,她的生活作息照旧,只除了……除了失踪的他回来了。
“不管有没有都挂着吧,反正不占位儿。”他凑上前,在她耳边又道:“作恶梦不丢脸,我床头也挂一把,和你这把是一对的。”
他怕她觉得作恶梦丢脸,在安慰她?这么体贴,难怪所有人都喜欢他。
“好。”她点点头。
“来,我们说说正事。”侯一灿拉着她走到桌前坐下。
“什么正事?”
“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了。”
“咦?”才刚回京,事情多如牛毛,他这么快就看过了?
“是杨掌柜让你写的?”
“不,是我自己觉得可以试试。”
“喜欢写吗?”
“嗯,挺有意思的。”
“知不知道你的小说问题出在哪里?”
“知道,情节架构不丰富。”
她占优势的地方,是对女子心情的描述比其它人更细腻,因此买书的客人几乎都是女子,她们对她的评语是感同身受。
“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写不出大架构、大布局的故事?”
必宥慈摇头,对于这点,她也很苦恼。
“因为你的生活经验太少,没有骑过马,如何描述乘风的快感?没有进过青楼,怎么写出红尘女子的哀伤?没有见识过歌舞升平的景象,你如何叙述太平盛世?要当一个好的写书人,就要多走、多看、丰富阅历。”
他说得她蠢蠢欲动。
侯一灿又道:“我这阵子很闲,要不要带你到处走走看看?”如果不理会大老板的话,如果把事情都丢给岳锋的话,他确实很闲。
“可以吗?”望着他,关宥慈的疑问从他们有这么熟吗,变成他为什么对她这样好?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容易解答的问题,所以……问题搁置。
他笑得风流倜傥、俊逸非凡,“当然可以!”
青龙寺楼高二十八层,是京城最高的建筑,长生殿位于最顶层。
不是人人都可以登楼,因为门票一人一百两,这种钱,打死关宥慈都不花。
但是有很多聚宝庄的侯一灿,想也不想就带她上楼了。
不只带她,连安溪也带上来了,不是因为他是好老板,喜欢提供员工优渥福利,而是他发现这丫头年纪小小,就有招蜂引蝶的高超本事。
京城里,钱多官多,纨裤子弟更多,总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凑上前,而他又是个不动手的,如此一来,安溪存在的意义就相对重要了。
一张五百两银票递出去,消费额三百两,他给出七成小费,他觉得自己超大方,简直是大周朝的郭台铭。
三人爬上数百阶,好不容易站在最高楼层。
必宥慈往下看,见来来往往的百姓像蚂牺似的,穿梭在一片片园林之间,真有意思。
爷说的对,不登高怎么能领略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不登高怎么能晓得俯瞰众生的感觉?
全新的体验让她笑逐颜开,即使这份经验昂贵得让人很心疼。
“不害怕吗?”侯一灿看着拉长颈子往下看的她,笑问道。
不确定是因为惊讶还是惊喜,她紧绷的小脸松开了,微微的扬眉,扬出一副好姿色,他承认,虽然尚未长开,但她的美已经看得出来,假以时日肯定会千娇百媚,让人别不开眼。
必宥慈侧过头望着他,回道:“不怕。”
弯弯的眉、弯弯的唇,三弯美丽的月亮停在她的脸上,让侯一灿有一秒钟的窒息,回过神来,他看着仰头等待自己说话的她,叹道:“丫头,可不可以不要长得这么美丽?”
并非调戏,他是认真的。
美丽的女人很辛苦,天底下对美女无法免疫的渣男很多,万一她被人骗去?万一她被渣男欺凌?他一定会非常生气。
她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她不晓得有多久没这样开心过了。“我可以把爷的话当成恭维?”
侯一灿摇摇头道:“我想,你对我的要求无能为力。”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是因为在认真考虑把她藏起来的可能性,但是她误会了,她认为前后两句凑在一起,没错,就是一种高明的恭维。
天底下的女人,不管五岁还是一百岁,容貌被恭维,都会无比开心。
“爷的要求确实太强人所难,不过既然是爷的指示,我会尽力达成。”
侯一灿哈哈大笑,没办法让她变丑,但能让她变得快乐,这五百两花得忒值。
“来,学我。”他张开双臂,把背挺得直直的,仰头、闭眼,用力吸气。
必宥慈依言照做,挺背张臂,闭上双眼,她发现其它的感觉更敏锐了,她听见风在耳边呼啸,她感觉凉意从肌肤渗入,她吸到风中带来的沁心舒畅,那个味儿落在唇舌间,她尝到微微的甜。
“舒服吗?”他大声地问。
“嗯。”她小声地答。
“喜欢吗?”他大吼。
“喜欢。”她耳语。
“关宥慈,喜欢就大声喊出来!”他握住她的肩膀,鼓吹她纵情恣意。
必宥慈摇摇头,捂着小嘴,不敢。
“怕什么?”
“怕……”她指指下面,“人很多。”
侯一灿道:“你怕的是传统、是限制,是世道对女子的束缚,丫头,你要打破这一切,才会明白,自由能予人多大的快乐。”
必宥慈被鼓动了,双手圈在嘴旁,深吸一口气,但是下一瞬,气没了,看到那么多人,她还是胆怯。
他不勉强她,只是凑到她耳边道:“知道了,下次带你到一个可以尽情大吼大叫的地方。”
“为什么要大吼大叫?”
“等你吼叫过后我再告诉你。”他的桃花眼冲着她笑。
她不晓得他有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子有多吸引人,但她知道她被勾了心。
心微微地鼓噪,微微地悸动,她不知道幸福过后会剩下什么,但是她会用力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这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匕首真的能镇住邪祟,关宥慈果然不作恶梦了,反倒作了一个很开心的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长生殿上,低头俯瞰,一阵大风刮起,她没有坠地,却像羽毛般飞了起来,御着风,上上下下,在蔚蓝的天空中高歌,然后,她了解了恣意是什么样的感觉。
清晨,天未大明,她醒了,却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空中飘,愉快的感觉久久不散。
她笑着搂住雪球,小脸往它的毛里猛钻。
雪球以为她想跟自己玩,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伸出舌头舌忝着她的脸,舌忝得她满脸口水。
玩够了,关宥慈果着双足跳下床,燃起蜡烛,提笔写下这份喜悦与感动。
侯一灿真的带关宥慈去一个可以大吼大叫的地方。
两匹马,前头是侯一灿带着关宥慈,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风刮得她的脸隐隐生痛,但这样的奔驰,带给她刺激快感,她的眉放松舒展,笑得嘴巴发酸。
后头是安溪带雪球,一人一狗脸色不佳。
安溪当然不开心,好好一个男人,居然背着条狗骑马,怎么看怎么像妇人背女圭女圭,这算什么?
雪球脸也臭,想它堂堂一只兽,什么时候被人绑过,安溪的行为对它是严重的污辱!
到地儿了,前方是一大片芒草地,白花花的一片,很壮观。
下马,侯一灿领着关宥慈钻进去,比人还高的芒草一下子就遮住她的视线,他身形轻快,转眼间就见不着踪影。
她张大眼睛,伸手不断拨开芒草,但就是看不见他,失去他的身影,她狂奔乱跑,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远。
她一阵心慌,扬声大喊,“爷,你在哪里?爷,你有没有听见?爷……”
他没有响应,她更怕了,害怕自己迷失在无边无际的芒草中。
越慌,跑得越快,她一面喊,一面不断拨开芒草,到后来声音都哽咽了。
突然,芒草后头,侯一灿大大的笑脸钻出来,看见她微红的鼻头和双眼,他轻掐了下她的脸颊,笑道:“胆小表,哭鼻子!”
“爷不负责任,怎么可以把我丢下,自己跑开?”
咦?敢同他叫板了?他揉揉鼻子,笑得满脸欢快,这样才好,才像个丫头,他不喜欢她太拘谨小心。
侯一灿摊开手掌,她毫不犹豫地把手迭上去,他拉着她快跑,笑着哼歌,是她不曾听过的旋律,很奇怪,但是好听。
他们跑过好长一段路,终于离开芒草原,来到一片宽阔的草原,草原中间横着一道长长的溪流,不远处有一座高耸的山壁,山壁像是被仙人用斧头凿开,平平的一大片从天上直泄而下,灰的黑的颜色交错,像大师手下的水墨画。
停下脚步,侯一灿双手圈着嘴,对着山壁大喊,“喂,有人吗?”
声音撞击山壁往回传,有人吗……人吗……
必宥慈惊讶,这就是书上说的回音?
“试试!”他鼓励道。
她跟着圈起嘴巴,只是从小到大的教养,都要她温柔婉言,她没
有吼叫的经验,接连吸了几口气,她都喊不出声音。
从后头追上的雪球看不过去,扬起头,对着山壁大喊。
虽然雪球年纪小,声音不够雄厚,却也带起一阵回音,而且关宥慈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雪球的叫声是啊呜,而不是汪汪?不过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侯一灿调笑的话语——“哈!被雪球比下去喽!”
她不服气,马上反驳,“谁说的,我可以的。”
她再试一次,可是……姿势一百分,声音零分。
侯一灿忍俊不禁,从身后握住她的双肩,再次鼓励道:“别怕,这里没有人会听见。”
“嗯。”关宥慈用力点头,用力吸气,用力地大喊,“我是关宥慈!”
她的声音还是不够大,但是这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什么绑住自己的东西断了,呼吸变得自在,脑袋变得轻盈,连心情都跟着放松了。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
侯一灿跟着喊道:“关宥慈你好,我是侯一灿。”他的丹田很有力,回音一阵阵传得很远。
这次再不需要旁人鼓吹,关宥慈放开嗓子喊道:“我很好,你好吗?”
他满意一笑,这丫头可塑性极强。“我很好,我们都要一起好好的。”
“约定,我们都要一起好好的。”
“我要变成伟人!”侯一灿高喊。
“啊?呜?”
“我要功成名就!”关宥慈高喊。
“啊?呜?”
两人一狗谁也不愿意先停下来,他们不断喊着、笑着。
直到关宥慈捧着肚子说:“我没有力气了。”
侯一灿扬起眉头,问道:“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大吼大叫了吗?”
她知道了,因为喊叫会让胸中郁气尽扫,会让人吸进愉快欣喜,会让委屈消失,幸福充填。
她再次凝聚力气,对着山壁大喊“谢谢你!”
这声谢谢,让侯一灿的桃花眼弯得几乎看不见。
而雪球绕着关宥慈转了两圈,对着山壁,一声喊过一声。
侯一灿指着雪球问道:“你现在还觉得雪球是条狗吗?”
她一脸困惑的望着他。“雪球不是狗是什么?”
“你没发现它的叫法和一般的狗不一样吗?”
“每个人的声音和说话方式都不一样,难道跟我不一样的就不是人吗?”
侯一灿捶头喷笑,她竟然以为这是个别差异?
不,不能怪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一个连狗都没养过的傻丫头,他能期待她什么?说不定连狼这种生物她都没听过。
他拉着她往草坪上一坐,解释道:“雪球不是狗,是狼,晚上出来活动,嗜血,爱吃鲜肉……”
他越说,关宥慈的眼睛瞠得越大。
她在书上看过野狼,知道那是种性情凶残的动物,可雪球怎么会是?虽然雪球在夜晚的精神确实比白天好,天一黑就想往外跑……她想起来了,孙婶最近老是抱怨养在后院的鸡常常丢掉,莫非……
“你确定吗?”
他笃定点头。
当时他被她吸引,是因为她的勇敢,一个小小小丫头,竟然敢安抚一只大白狼,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因为她的慈悲而温柔,他想,她是个有影响力的女孩儿。
丙然,不到一年时间,她连最难搞的岳锋都能降服。
“你把它关在同文斋,它太委屈了。”
住在山林、草原、荒漠的野狼,被困在小小的书铺子里,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心酸。
必宥慈皱眉看着雪球在草原上兴奋的迅速来回奔跑,这才是它的天性?所以她该放它离开吗?
她嘴摇头。“它还那么小,放出去会遇到危险。”
“爱之适,足以害之。”她这是在害雪球吗?她顿时一脸的苦大仇深,她才不是,她是爱它啊!
看不得她愁眉苦脸,侯一灿模模她的脑袋,说道:“先别想,我们去抓鱼。”
抓鱼?那是野孩子才做的事,她怎么能……
没等她反对,他已经卷起裤管,月兑鞋子下水。
雪球看着他,忍不住诱惑,跟着跳进溪里,在浅浅的地方奔跑。
它的脸不臭了,知道把自己一路背过来的安溪是好人,他跑到安溪身边,迅速转动头颅,把水溅到安溪脸上。
安溪转身一面逃一面叫,他的叫喊声让雪球有击败敌人的成就感,于是迈开四条腿,追在他的后面。
水中的热闹场面,引诱了关宥慈的尝试,她一点一点靠近溪边,慢慢地月兑了鞋。
她的脚才刚碰到水,侯一灿就跑过来,把她拉到溪水中间,他们互相泼水、他们嬉戏玩闹、他们大叫大笑。
这辈子,她没有这样快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