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无星。
四周一片静默的黑,灯火在这样的夜里也显得无力,仅堪堪照耀一圏微光便沉入那墨色的浓黑中,金璧皇城在阴影中显得静谧雄伟,九重宫闱高大森然,层层叠叠,飞檐龙脊林立。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无声无息地跃上塔顶,就着夜色静悄悄地在皇城的飞檐间纵跃;他们的身形太快,彷佛是两只巨大的夜枭展翅飞翔,也像是两道暗影,难以辨认。
皇城的禁卫军们恍惚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然而屡屡抬头却总捕捉不到那迅捷的身影。是太多疑了吗?他们狐疑地揉着眼睛想着。
未几,那两道暗影飞越了狼族皇城来到边角,高踞的龙首岩墙外便是偌大京城。站在城墙最高点的狼族旗杆下,瘦小少年转头远望着北方。
“不用看,老早走远了。”
说话之人身形瘦长纤细,懒洋洋倚着旗杆的模样颇为潇洒飘逸,一身玄色劲服的他模样看起来还很年轻,那双灿着精光的眸子显得格外清澄明亮。
少年沉默半晌才犹疑着开口:“父皇他……真的不回来了吗?”
“是吧。”玄色劲服青年淡淡回答,“关不住的。你爷爷也只撑了十二年。太爷爷最久,足足二十年。”
青年扳着手指头算:“你爹撑了八年……是短了点,但又能怎么样呢?狼就是狼,荒野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
每次听到“狼就是狼”这句话,他心里总不由得一紧。那他呢?他到底算什么?被豢养在这牢笼里,还会是一头狼吗?
皇太子兰欢自幼生长在皇城内,他的祖辈则来自北方,甚至连他父亲的少年时期也是在迦兰河畔度过,直到成年才进宫登基,只有他从未见过狼族生活的荒漠与草原。
奔驰在荒野中的狼腾天为龙,关进了这个名为“中土”的笼子里,尽避笼子金碧辉煌,尽避被称作天朝天子,然而牢笼终究是牢笼,狼族人向往奔驰旷野的心总是炙热难挡,所以太爷爷如此、祖父如此,连父亲也无法避免。
或许汉人们私底下偷偷称他们为“狼蛮”不是没有道理的,不然怎么解释他明明从未见过狼族荒漠,却总是梦回荒漠草海呢?
“别想了,想什么呢?”
像是知道他心思似,青年浅笑着开口:“没见过就没见过呗,那种地方荒凉得很,哪里及得上京城这么繁华有趣。就算让你去了,你也未必喜欢。再过不久你就要登基了,不趁这机会出来好好遛遛还等什么?”
“师父,咱们不是出来遛达的。”少年叹息,清秀小脸上尽是严肃。“今夜乃是出来考察三省六部各大臣身家品格的,不亲眼看看他们私底下的样子,徒儿心里总是不安稳。”
“成天翻雀儿们的探报还不够,非要亲眼看到才算数,你这性儿可不大好。”
“眼见为凭——”
“傻子,眼见也不一定能为凭。”
兰欢不解地看着那张漂亮脸孔,想着:如果连亲眼所见都不能信,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唉,说了你也不懂,不如这样吧,咱们去大雁楼,我给你好好——”
“姑姑……”
那人清丽的脸孔不由得扭曲,虽然夜很黑,但还是能看出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你这小老头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才几岁啊!这么老成持重一点都不可爱好不好!好不容易才能出来遛遛——”
“姑姑,你每夜都出来遛。”
“咦?有每夜吗?”
“有。”
她搔搔头,笑了。
虽然扮成了男装,但只要一笑就露馅。所谓的云鬓花颜大概就是指姑姑这种长相的,遮都遮不住的美貌,扮了男装反让她更显得秀美俊俏、人间风流。
“走吧,先去看谁?”她说着,足尖一点,身影已然飘逸腾空,衣袂飘飞如乘风。
“兵部吧。”少年连忙追上,他人小宝力浅,得施展全力才能追上他的师父。
“啧!看啥呢?不就是一群硬梆梆的老军头。兵部的人,全都是粪坑里的石头。”她的笑声在夜空中随风飘扬,“还是去大雁楼吧!听说新来厨子烧的酱肘子好吃得紧哪!”
“姑姑……”
“酱肘子好啊,宫里近来烧的都不合胃口,不是太腻就是太——”
“师父!”
她终是叹了口气,身形急转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好好好!兵部尚书就兵部尚书……我说啊,你这性儿咱们真得想想办法,多无趣哪!这天下给你掌了怎么得了,闷也闷死了!”
耐着性子,他一一考察了各部大臣的府邸,不怎么意外地发现他们有各种“私房小青楼”、“私房小酒楼”,当然也有繁华小赌场。
有些府邸金碧辉煌更胜皇宫,有些通宵夜宴喧闹如市,居然还有私设刑场监牢,镇夜哀号声不绝于耳的!那些庙堂上穿得人模人样的高官贵爵私底下形状居然如此不堪,真真令他大开眼界!
即便是他那向来潇洒跳月兑的姑姑兰十三也不由得咋舌。“哪来这么多妖娥子?还真是啥花样都有哪。”她说着,同时遮住了他好奇的眼睛。这各种儿童不宜的场面实在太多,不仅仅暴力,还兼之血腥残酷。
三天。他们考察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臣府邸,他那张严肃的小脸彻底垮了,幼小纯洁心灵受到极度伤害。
这些满口仁义道德、自诩德行高风亮节如天上谪仙的臣子们玩起来真真是……真真是……真真是让他连句好话都想不出来!
这皇帝要怎么当?他开始后悔。不来看倒也罢了,此时此刻看着他的户部尚书强狎个年纪跟他一般大的变童,他真恨不得挖了自己的双眼了事!
“还看不看?”他的姑姑支着腮帮子,不无同情地问。
趴在屋顶冰凉的琉璃瓦上,他有点伤脑筋。这皇帝位置果真不好坐,有这种臣子,天下社稷危矣。
“不如……全杀了吧。”苦思良久,他终于说话。
兰十三吓了一跳。
昏暗中,小徒弟的脸幽暗未明,不知道怎么搞的,此刻他看起来可不像他那暴躁剽悍的父亲兰六,反而像是他那带点儿阴柔邪魅的叔叔兰七——别像兰七别像兰七!千万别像兰七!要是像了兰七,这天下可要倒大楣了!
兰欢不吭气,眸里荡漾着冷冷月光。
他该不是认真的吧?兰十三面无表情,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师父——”
“姑姑。”她竖起纤纤玉指肃容纠正。“傻孩子,师父怎能替你杀人?姑姑才可以。不过,全宰了就没人上朝了。不如这样,我一个个去穿了他们的琵琶骨,包管他们什么坏念头全没了,比耗子还乖。”
他想了想,一脸的实事求是。“那也麻烦,全剩下一堆废人,很难办事……”
他居然真的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一堆被穿了琵琶骨的朝臣?!那场面……
“唉,罢了,登基后一一处置虽然麻烦了点,但胜在后遗症少。”
兰十三暗地里松口气,看着徒弟的眼神不由得有了几分不同。这小子不像她所想的那么简单啊。
杀了这些人尽避容易,但杀伐之后呢?她能替他杀十人、百人,难道还能替他杀尽天下人?这孩子,若走偏了路……
“好呗,殿下英明。不杀不换不穿琵琶骨,那走了呗,可以去吃杏子核桃酥了没?我告诉你啊,梧栖楼来了个甜品师傅,那手艺真是——”
“还有御史大夫府还没去。”
兰十三清丽的脸庞顿时挤成一团,呲牙咧嘴地闷道:“不用吧,咱家包管那家伙更黑更恐怖,你去了准后悔莫及。”
“就算是这样也得去,我一定要亲眼看到。”
“丑话说在前头,那家伙府邸我是不去的,送你到点就闪人。”兰十三背过身去,双眼熠熠生辉,心中已有计较,言词间却是冷了下来,哼道:“为师生平最恶冬烘俗人,呼延恪便是冬烘得不能再冬烘,庸俗得不能再庸俗了,殿下。”
正所谓翻脸跟翻书一样快,但姑姑向来也不是个爱动怒的,所以……宫内的传说是真的,皇朝公主当年真的爱慕过那个冷面冷心又冷情的状元御史郎?
人影已然飘飞而去,衣衫破空猎猎作响,漆黑如缎长发散成一片飞瀑;只见她足不点地,身影潇洒横空,侧脸淡漠如冰,居然很有几分天上谪仙的况味。
即便是看尽天下佳丽的皇太子兰欢,此刻也不由得痴望着她,有那么半晌的怔愣。
谁敢说兰十三不美呢?
苞那些娇滴滴、柔若无骨、美艳绝伦的女子不同,兰十三英姿飒爽、月兑俗出尘,无人能及。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要她。是傻了吧?她的身分尊贵,天下无二,呼延恪是有什么毛病居然敢不要她?
横过大半个京城,远至城南,却不见屋舍,只有一整片翠竹林。
“喏,就在那里。”
茂密竹林间有一处小院落,只三宅一院,小得跟户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而且还藏在林间,仅一条小径可通往外边。
外于三省六部,地位超然卓绝的御史大夫府居然这么小,还躲在那么偏远的城边。
这样小,简直连躲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只见那天上谪仙的修长手指随意往边墙一指,冷道:“书房在那儿。半个时辰。这儿的门房松弛得很,殿下请自便,半个时辰后咱家来接殿下。”
话声方落,人已飘远。
兰欢等了半晌,什么声音都没有;还真是说走就走,决绝得很。
师父发起脾气就是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冷冰冰地喊他“殿下”,貌似尊重,实则疏远鄙视,根本不当他一回事。
莫可奈何地,他悄悄跃人内院。
诚如师父所说,这里的门房当真松弛得很,没有护院巡房,也没有门丁看守,他就这样傻站在院子里半晌,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身为监管三省六部的御史大夫,连点门禁都没有真的可以吗?
仗着轻功了得,加以门禁松弛,没多久他便把御史大夫府逛了个透彻,还顺手将书房里的奏章文书翻了几遍。
虽然不致家徒四壁,但跟其他官员比起来,这里委实寒酸得很——墙上挂着的是御史大夫自己的亲笔字,还有几幅纤巧花卉,看来应是出自女子手笔,想来是他夫人所绘。
没有华贵的布置,也没有珍奇骨董,小小的园子里所种全是寻常花草,当然更没有珍禽异兽,简而言之就是朴素简单,或者干脆说极之干净的一座小宅院。嗯……干净到令人起疑的地步。
也许是藏在什么密室暗房里……呼延恪为人严肃谨慎——表面上;他可不是其他那些脑包,若真有什么奇怪的嗜好也会紧紧地捣着,绝不像其他笨蛋那样只差没在自宅挂块招牌那般招摇。
但……会藏在哪里呢?
这三座厅堂各有几间小房,除了正厅,两边的侧厅及屋舍多半已经转暗,几间还点着灯的也就些丫鬟小厮百无聊赖地守着,宅子小人口少,一整个枯燥乏味。不远处传来喁喁人声,两个打扮素净的丫鬟由远而近。
“还在里头玩儿啊?都大半个时辰了。”
“是啊,老爷也真是的,每次都这样,上回玩太久还招了风寒,怎么劝也没用。”
“嘻……没办法,太可爱了嘛!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这样打动老爷了吧,你看老爷那张谁看了都怕的脸,只有这时候才会笑。”
这御史府虽小,屋舍倒是都盖得挺高;他窜上大梁,静候那两名一无所觉的丫鬟无所顾忌地嚼舌根。
她们所说的老爷当然是指御史大夫呼延恪,那另一个人呢?是侍妾?还是谁?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对朝中所有大臣都已绝望,拥有几个侍妾是很寻常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年纪还小嘛!上回拖好久才好。”
“也是。去了又怕招老爷骂,怎么办?又不能去请夫人——”
“你瞎扯什么!”
丫鬟吐吐舌头,握了两下脸。“瞧我这张嘴!”
“去找总管吧,他不怕挨骂。”
“好主意欸!快走吧……”
这没头没尾、充满悬疑的对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根据迷雀的探报,呼延恪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侍妾;他那妻子卧床已久,且未曾听说有过孩儿,那么现在跟他在一起、年纪还很小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脑袋铮地一响,很悲催地又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变童。不是吧?该不会又是个雏儿或者变童吧?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就不能……就不能正常点吗?
丫鬟们走远后,他跃上屋顶放眼四望,想知道她们所说的地方到底在哪。这宅院小得连躲都没地方躲,哪里还有人在玩而他却没看到?
正犹疑着,忽见不远处密竹林上方袅袅飘散着薄雾,细看才发现原来密林是天然屏障,里头别有洞天。
穿过蜿蜒幽暗的小径,就见一幢竹庐隐在密林中,在四周高耸的潇湘竹掩蔽下,这竹庐真可说得上是藏得天衣无缝,若不是竹庐中央那口飘散着薄雾的温泉露了馅,恐怕连他也会错过这个地方了。
丙然啊这朝廷里就没有一个干净人!
他心里不知是喟叹还是冷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悲哀。短短几天,他只觉得看尽了这世间最最肮脏龌龊的人心。
竹庐搭建得小巧雅致,墙上挂着几幅墨迹,竹桌上摆着石壶、几只石杯,还有个石制棋盘摆在一旁,上头错落着一局散棋。
此处地面皆以小片黑玉石砌成,踩踏其上感觉微透暖意,微风吹拂,竹香泉香交错,说不出的静谧清幽。
突然,一只暖暖小手撝住他的嘴,他大惊失色!正待出手,那人却轻轻地在他耳边开口:“嘘……跟我来,阿爹睡着了,要是吵醒他,你可就完啦!”
阿爹?
一个小孩儿,身上随意套件宽大白袍,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握着他的手软软暖暖的,好香!
小孩儿拖着他穿过竹庐,小心翼翼地躲在庐后;他探出头,见池畔藤椅上果然躺着个修长的男人,正沉沉睡着。
“你……”从未曾听说呼延恪有孩子,这孩子是?
“嘘……”小孩儿紧张地望着池畔沉睡的男人,红通通的脸蛋上写满了紧张。
“要什么呢?银两还是吃的?”
“咦?”
“快说啊,阿爹睡着呢,他醒来你就完蛋啦!君子先生。”
君子?喔……梁上君子。这小子当他是贼来着。
他有趣地笑了起来。“要银两作啥呢?说不定我是来要命的。”
那小孩儿突然转过身来,他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圆滚滚的一张白玉雕就的小脸,两道英气剑眉下镶嵌着一对同样圆滚滚的眼睛,而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清澈澄净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软软暖暖的小手还紧紧地牵着他。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手的温度、鼻尖所闻到的淡淡馨香;他的心跳不知怎地突然一滞,然后失速狂跳。
哇!好……好可爱!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太过震撼,他不由得微微往后退了些,手紧紧捣住胸口,感觉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的心哪里曾这样剧烈地颤动过?
小孩儿脸上没有恐惧,专注又执拗地用那双清澈的圆眼睛盯住他,彷佛自己是蛇,而他是猎物。
“你真的是来杀我阿爹的吗?娘说过,爹得罪了很多人,他们都想要他的命,你也是吗?”他的声音软软糯糯,彷佛闻得到甜味。
“当、当然不是……我只不过、只不过……”
“你别杀我阿爹,他是个好人。”小孩儿将脸凑到他眼前,认真无比地盯住他,楼色唇办小而丰润。
“听见没?不准杀他。”
“……啊……嗯……”他红了脸,尴尬地别开目光,小孩儿还有些胖呼呼的脸跟他只有咫尺之距,他的脸红得更厉害,连耳根都几乎要烧起来了!
然后那张端庄严肃的小脸漾开甜笑,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纯真无邪,那笑像是明媚的日光暖暖地驱散了他心底浓浓的阴翳,露出了灿烂辉煌的天光。
他眼睛发直,心底也随着那笑荡漾着。
“君子先生,你明不明白什么是侠之大者?又何谓侠之重者?”小孩儿在他跟前坐下,正经八百地说着。
“……”这小表才几岁!竟然在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