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兮兮、脏兮兮……讨钱的小乞丐又来了、脏鬼、脏兮兮……”
“我不姓张!”
“不姓张,凭什么来张家要钱,乞丐、乞丐!”
梦境像团迷雾,困住他,让他汗流浃背,直到一把温和好听的声音穿过迷雾——
“熙熙,我叫你熙熙,你会生气吗?”
他摇摇头,那张好看的脸始终挂着温柔的笑,那个人继续温柔的说:“熙熙好乖。不要在乎他们,只要你不在乎,他们就没有能力伤害你,熙熙懂吗?”
他点头,用力的。
“哥带熙熙去吃冰,好不好?”
斑大的男孩朝他伸出手掌,他也伸出自己的小手,放进那大掌心里,他被温暖的大掌牢牢牵握住。
“好。”
“记住扮的话,你不在乎,就不会受伤。我们只需要在乎爱我们的人就好了。熙熙要记住喔。”
“我记住了……”
“哥这里还有好吃的棒棒糖,熙熙想要吗?”
“想要。”
“熙熙叫我一声哥哥,好不好?”
“哥哥。”
这时,他发现牵着他的温暖大掌,缓缓、缓缓变淡。
他惊惶地想抓住,又听见温暖的嗓音说:“熙熙,帮我照顾他们,爸爸、妈妈、俐岚、我们的妹妹忆涵,熙熙一定能跟我一样,当个好哥哥,熙熙要坚强。”
最后,他什么也握不住,空虚的一双手染着温热鲜血……
“哥!”林熙大叫着惊坐而起,额头滴下汗水,眼角微有湿意。
又是梦。
他坐在床上,深呼吸几回,掀开被子下床,电子闹钟显示凌晨一点二十二分。
这是医生宣告哥哥死亡的时间。林熙瞪了会儿电子闹钟,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走出房间。
客厅灯亮着,他不用想也知道,俐岚一定又失眠了。
有时,他觉得人死了,只是换种形式存在,他每次梦到同父异母的哥哥时,都是俐岚失眠的时候。
扮哥即便是死了,也放心不下他爱的人。林熙想。
他抹了抹脸,往厨房走,毫不意外看见雷俐岚站在中岛料理台边发呆,一杯喝得仅剩一口的威士忌握在手里。
林熙走过去,默不作声拿走玻璃酒杯,将杯内佘酒倒进水槽,打开冰箱,拿出冰鲜女乃,弯身从橱柜里拿出牛女乃锅,倒入约莫一杯量的鲜女乃,开火,将牛女乃温热。
他将热好的牛女乃装杯,走到雷俐岚身旁,牵起她纤细修长却时常冰凉的手,往客厅沙发走。
林熙没看她,这时候她一定流着眼泪,他早已不忍心看那双满是悲伤的眼睛。
靶情,始终让他心惊胆颤,相爱却生死相离的苦,如此难熬。
雷俐岚像尊漂亮的木女圭女圭随林熙摆布,她坐上沙发,喝了几口林熙热好的牛女乃,眼泪崩溃般落下,她品嚐着热牛女乃的甜,心里滋味却百般地苦。
“熙熙……”
“嗯。”林熙环着雷俐岚纤弱的肩膀,目光落在沙发前方的黑色电视萤幕上。
“又梦见擎宇了吗?”雷俐岚声音涩涩的。
“嗯。”他低应一声。
雷俐岚抹了抹眼泪,负气似地往前重重放下杯子,声音充满怒意地道:“他就是不肯让我梦见他!我不在乎了、再也不要在乎了……”说着说着,雷俐岚伏在荼几上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己。
林熙犹豫片刻,模了模雷俐岚的头,将她扶起来,揽进怀里。在他胸膛上哭,至少比靠着冰冷荼几舒服些,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一定是希望你忘了他,才不进你的梦。”林熙拍抚着雷俐岚的背,轻轻的哄着,却想起在龙园时丁玥对母亲塔位的哀哀低语……到我梦里,一分钟也好,让我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我决定忘掉张擎宇,再也不想他了。”雷俐岚哭得累了,这些年,她想张莹宇想得太累了,“蒋宇谦今天向我求婚了……”
“你答应了?”他想,若是拒绝她也不会说了。他有些惊讶,却又庆幸,至少雷俐岚愿意踏出这一步,无论幸福不幸福,起码不是停在原处,疯狂思念一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
“我答应了。”雷俐岚离开林熙的怀抱。“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吗?”
林熙心疼地对她笑了一笑,语气平静地说:“因为他叫蒋宇谦。”
“对。因为他叫蒋宇谦。”他的名字有个宇字,张擎宇的宇。“熙熙果然很犀利,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蒋宇谦知道你因为这理由答应他求婚?”
“知道。我没理由瞒他。我这里,”雷俐岚指着左胸口,“已经永远住了一个人。蒋宇谦有权利知道这个。”
“哥跟我都希望你幸福。”林熙真心地说。
“我也想得到幸福,可是,熙熙,这世上再也没有张擎宇了。不会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张擎宇。”
“我知道哥很好,但你真的应该忘了他。”这话,他说过无数次了。
“我正在努力……”
“蒋宇谦是个好男人,别辜负他太多。”林熙只能这么说。
“不说他了,耽误你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才能弥补你失去的青春岁月。”
林熙轻笑,“我不是女人,需要对青春岁月斤斤计较。你已经给我最好的了。”
“我给了你什么?用有名无实的婚姻把你绑在我身边八年?”
“我答应哥,要照顾你,我若不甘愿,你绑不了我。你给了我若宇,八年很值得。”
“熙熙,你真傻!又傻又温柔。若宇是我拜托你的。”
“不管是谁拜托谁,是我的孩子,有我的血脉就足够了。”林熙摇摇头,“当时的我,根本不认为自己这辈子有多余心力花在女人、孩子上头。”
雷俐岚脸上绽开一朵笑,当时林熙才十九岁,冷漠傲气……“当时的你真是可爱。”
林熙不可思议地望着终于展了笑颜的女人,语气有点鄙视,“可爱?你一定是哭太多脑细胞死一半,记错了。”
“你乱讲!小时候的熙熙,在我跟擎宇眼里,是世界上最俊帅可爱的小王子。”林熙低低轻哼,抗议得不怎么明显。最俊帅可爱的小王子……世上也只有俐岚跟哥这么想了。
“你还记得十九岁的你吗?我卧室还有我们三个的合照,你跟擎宇其实满像的,有时我看着照片会想,如果我能爱你,说不定就好了……”
“十九岁的事,我只记得哥走了,你哭得死去活来,却霸道要求我娶你、跟你生孩子两件事。”林熙笑得有些苦涩,那么多年过去了,哥哥走了的事彷佛还是昨天发生的,哥哥离世的痛,依旧清晰。
雷俐岚静默,头靠往林熙的肩膀,忽然低声说:“晚上忆涵打电话给我,说我们熙熙有喜欢的人了,是吗?”
“是吧。”林熙笑,忆涵是彻头彻尾的急性子,忍不过一夜。
“我们熙熙终于长大了……”
“有喜欢的人叫终于长大了?哪门子说法?”
“擎宇俐岚说法。你不知道我跟你哥有段时间好烦恼你会单身一辈子,别的男孩子国中高中情窦初开,你却始终一副冷冰冰,无情冷淡的样子。其实爱情很美好的。”
“也很伤人,不是吗?”林熙无奈反问,有时他们会这样聊天,语气就像张擎宇还活着,只是暂时不在家。
雷俐岚一会儿没说话,“跟我聊聊那个女孩。”
“我喜欢的人?”林熙笑问。
“当然。”
“她不跟我要月亮星星、钻石华服,她只想当情妇、小三,别的都不要,一个聪明的笨蛋。”
雷俐岚眨眨眼,笑说:“也许她是放长线钓大鱼,以退为进,不要钱的最贵喔。现在不要你摘星星月亮,买钻石华服,让你主动买给她,才是最好最聪明的手段。”
“哈……”林熙笑出声,“若是这样,哄不了我喜欢她,她没那种手段。”
“你确定她只想当小三?”
“嗯。她是丁柄群的女儿。”
“丁柄群的女儿?你是说群亿金控执行长丁柄群?”
“是。”
“我记得她,熙熙!擎宇拍过她十二岁生日的照片,还说……”
“漂亮的小鲍主,将来娶回来当小王子的新娘。”林熙似笑非笑的说。
“你也记得?”雷俐岚大笑,拍了他一下,然后情绪忽然由高空坠落,他们都把跟张擎宇有关的事记得太清楚了。
“记得。但从没当真过。”林熙低语。
“缘分很奇妙。”雷俐岚说。
“或许。”林熙沉默半晌,又意有所指对雷俐岚说,“我们都应该试着忘掉了。”
“我知道,真的知道。”雷俐岚懂他所谓忘掉的意思,她低落的情绪忽又振奋起来,“星期一上午我带若宇去公司找你。”
“你这么闲?”林熙扬眉微笑,“外面说我老婆是女强人,忙得没时间管小丈夫。”
“女强人去帮你巩固一下人心啊,你应该谢恩!”雷俐岚扬起头说,“小鲍主既然想当小三,我出现帮你加强她的决心,有我这种女强人老婆,她一定更想当个安慰你的温柔小老婆了。”
“你想太多了。”林熙忍不住想嘲笑她,“你根本只想满足自己的八卦欲。”
“八卦是一定要的,我们家熙熙长大了,我要去看看小鲍主长大变成什么模样。”
“聪明、脆弱、笨蛋的模样。”
“啧啧啧……”雷俐岚摇头,“我难以把聪明跟笨蛋融合在一起,星期一我非去看看不可。”
“知道了,中午一起吃饭?”
“小鲍主也一起?”雷俐岚试探问道。
“可以,彻底满足你的八卦欲。”
“啊!那我得好好打扮打扮了。元配怎能输小三呢?”雷俐岚煞有其事拍拍自己的脸颊。
“你挺入戏的。”林熙摇头,“快去睡,你足足大我八岁,想不输我挑的小三,有得拚了。美容觉最好天天睡,今天来不及,你只剩明天跟后天养好脸了。”
“真毒!”雷俐岚刷地站起来,指着茶几上的杯子,“坏熙熙,杯子你洗!我要去睡觉。”
“哪次不是我洗?”林熙也起身,毫不介意雷俐岚丢在他身上的白眼,拿着杯子往厨房去了。
站在流理台前,林熙想,他们一定会越来越好,俐岚、他、丁玥、忆涵……每个人都会越来越好的。
纵使命运不曾善待他们,只要还能怀着希望入睡,每个明天都可能是转变的开始。今天俐岚答应蒋宇谦求婚,就是一个转变。
林熙对外一贯清冷的脸,兀自在幽深夜里,开了朵温柔淡笑。
林熙准时八点来到张忆涵住处门外,按了门铃,一会儿来开门的是丁玥。
“忆涵还在睡,昨天聊得太晚。”丁玥已经整理好,拿着袋子,弯身在玄关鞋柜里找出鞋子穿上后,才看见林熙朝她伸手,她犹豫一下,将手上的袋子递出去,既然林熙要当绅士,就顺他的意。
“你们几点睡?”林熙问,等她走出门。
“三点多快四点吧。”丁玥说,踩下玄关低低的阶梯,反身关上门,“你怎么上来的?我记得大门、电梯都要感应卡。”
“隔壁户是我的,偶尔我会过来住。”他说。
“喔,你们一起买的?”
“严格说来,是我买下两户,强迫忆涵过来住的。”
“为什么?”丁玥不明白,关于林熙的事,她不明白的太多了。
“一言难尽。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忆涵是个固执的女孩,而她照顾不好自己,我当哥哥的,要多照顾她一些。”
“昨天晚上我听她说唐传仁的事了,多少明白她的固执,不过她固执得有道理。”
“这么快就跟她站在同阵线?唐传仁是个不错的对象,品行、家庭背景——”
林熙话还没说完,就被丁玥打断。
“有那种强势的母亲,品行、背景再好,结了婚还有不少苦要吃。”丁玥不以为然。
“忆涵倒是对你掏心掏肺什么都说了?”林熙有点惊讶,他的妹妹一向防备心重,很少对外人说心里话。
“大概是酒喝多了吧。”丁玥揉了下额头,“你可以直接送我回去吗?我好想睡。”
“先吃早餐。吃过早餐你精神会好一点,我带你去买些东西,再送你回去。”
“买什么?”丁玥愣了会儿,问道。
“该买给你的东西。”林熙答得简洁。
“是什么东西?”
“买了你就知道了。我们先去吃早餐。”林熙领在前面,搭电梯往地下停车场取车。
丁玥沉默跟随,看他走在前头高大英挺的身姿,有些恍惚。她就要踏上选择的路程了?是这样吗?这个选择,无论悲喜、无论惩罚了谁,都会持续一生。
她将成为自己痛恨的人,只为惩罚曾经在她跟母亲身上覆盖一层又一层痛苫的人,那些痛苦侵蚀了她们本该灿烂美好的人生,让她们活在阴暗里。
她想要复仇,想伸张正义,可正义尚未能伸张,她得先出卖自己,伤害别人,是不是有些荒谬可笑?
仅存的些许理智轻声低微提醒她,丁玥一步步加重脚步,彷佛如此便能碾碎心上残存的些许踌躇犹豫,她想着,当她与母亲活在痛苦阴暗的时日里,伤害她们的人,又有哪一个怜悯她们!
没有别人能够救赎她早已伤痕累累、充满仇恨的灵魂,除了尚未实践的复仇,什么也祭奠不了她的苦痛。
她的犹豫,随着电梯往下坠落、四散。
在幽闭空间里,她闻到林熙身上干净的皂香。
丁玥下意识轻抚手腕上半月形的旧伤疤,林熙眉眼淡扫,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