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个梦——
梦里的少妇用哀怨的眼神控诉着自己,让她有着很深的罪恶感,想要补偿对方,希望得到谅解。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请你原谅我……
“原谅我……原谅我……”童芸香在睡梦中喃喃自语。
姚锦杉蹙了下眉头,被她的梦呓吵醒。
“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她陷在梦中,醒不过来。
“芸香?芸香!”他唤道。
“嗯?”童芸香迷迷糊糊地应声。
“你在作梦。”
童芸香却早就习以为常。“是啊,我每天都会作同样的梦,习惯了……是不是吵到你?已经没事了,你睡……”
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她呼吸轻缓,似乎又睡着了,他也不以为意,不过倒是有件事令他原本闭上的眼再度掀开。
如果不是大师兄或二师兄,那么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锦柏父子。自己前来投靠程家,如今连师父和香山帮的匠人都知道他的事,早晚会传到他们三人耳中,肯定会想斩草除根。
“这次我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他这么对自己说。
姚锦杉夫妻赶在除夕前一天搬进位于小河直街的四合院,不只程家,连郭家也派郭晋前来帮忙,还带来不少贺礼,唯独童家没有派人来。虽然童芸香有请人送信回去,但没有得到半句回音,她早猜到会这样。
原本不大的四合院挤满了人,大家忙进忙出,脸上都带着笑,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备觉温暖。
男人们在忙,女眷们则在天井摆上供桌,准备三牲素果,为的就是祈求家宅平安,大门口也放起长长的鞭炮,硝烟味四散,吸引了左右邻居纷纷过来串门子,道声恭喜。
“芸香,你过来看看这四件柜要摆在哪儿?”姚锦杉站在正房门口,对她招了招手,既然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自然不必再分房睡了。
童芸香走进正房,看着那尚未归位的四件柜。
“可那不是你娘的嫁妆吗?”那是他的东西,她不敢随便决定。
“我娘说她的嫁妆要留给媳妇,你不就是她的媳妇吗?”他打趣回道。
她脸蛋一红。“真的可以吗?”
“这还用问吗?”站在一旁的程承波揶揄。“你们都做了真正的夫妻,还要分你的和我的吗?”
姚锦杉白他一眼。“还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这叫关心。不过真是太好了。”他用袖口拭着眼角看不见的泪水。
“真是谢谢你的关心。”姚锦杉好气又好笑地回道。
童芸香轻抚着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四件柜,想到祖母对她的关爱,想到有它陪伴的成长岁月,心窝一阵暖意。“就把它摆在那边的墙边好了。”
“好。”姚锦杉和程承波一起将它移过去。“还有你的镜奁……”
她看了看房内,又指了个位置。
等到家具大致上都摆好位置,刘氏在外头喊着要大家出去拜拜,于是所有的人都在天井集合,每个人都持三炷清香,诚心祝祷。
拜完之后,姚锦杉便将郭晋拉到一旁。为了对付姚锦柏,他必须借重郭家的人脉。认真说起来,童家老太太算是苏州郭家的人,而苏州郭家和杭州郭家又是同宗,这事只能拜托郭晋从中牵线。
这次他不能再居于被动的位置,必须主动反击,反正姚家百年建立下来的商誉已经被姚锦柏亲手破坏,索性就彻底毁灭,再重新开始。
见两个男人走到角落说话,似乎不想让人听到,童芸香也不清楚他们在谈些什么,但还是决定不要过去打扰。
虽然搬进来的东西不算多,还是到接近酉时才忙完,接着女眷们又进灶房,再度生起火来,刘氏和媳妇林氏分别做了几道拿手菜,加上还有赵大娘,童芸香只能打下手,却很珍惜眼前的时光。
当晚,正厅内笑声不断,大家围坐一桌,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明天是除夕,你们夫妻虽然搬出来住了,还是要记得回来吃团圆饭。”程承波开口邀请。
刘氏也附和丈夫。“是啊,咱们可是会等到你们回来才开饭。”
“好。”童芸香频频点头。
姚锦杉也动容地道:“一定会回去。”
“那么初二就到郭家来作客,那儿可是芸香的娘家。”郭晋不希望表妹觉得自己没有娘家可以回。
童芸香觉得很感动,她失去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却得到更多的家人。“谢谢表哥。”
冰晋戏谑地看了表妹夫一眼。“要是你被欺负了,随时回来跟表哥哭诉,表哥绝对会替你作主。”
“不会有那种事的。”姚锦杉正色回道。
他一脸似笑非笑。“那可难说。”
姚锦杉连忙帮他斟酒,巴结地说:“我敬你!”
“表妹夫可要多表现一下诚意才行。”郭晋笑道。
“没问题。”姚锦杉也很识时务。
冰晋一脸笑谑。“好!爽快!”
就这样,两人互相敬起酒来,看谁先喝醉。
“相公——”童芸香朝他使了个眼色。
这次换郭晋倒酒。“我敬你一杯!”
“干杯!”
童芸香拚命使眼色暗示。“别喝了!”
“我先干为敬!”为了面子,姚锦杉就不信灌不醉对方。
她急得跳脚。“你会先喝醉的。”
“好酒量!我再敬你!”郭晋唇畔挂着促狭的笑意,又帮他倒酒。
“表哥……”童芸香只好拜托郭晋手下留情。
刘氏轻笑一声。“你这表哥是在替你撑腰,就让他们喝吧。”
不知喝到第几杯,郭晋脸都没红,姚锦杉已经趴在桌上。
“相公、相公!”童芸香推了推他。
姚锦杉倏地抬起头来。“我还能再喝……”
“那就再敬你一杯!”郭晋又把酒杯塞进他手中,看着他一饮而尽,然后趴回桌上,这次真的醉到不醒人事。
其他人不禁哈哈大笑,继续吃吃喝喝,直到结束,程承波父子才合力把姚锦杉扛进寝房。
童芸香将他们送到大门外。“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们。”
“你也早点休息。”刘氏拉着她的手道。
冰晋又嘱咐了一次。“初二记得回来,我爹娘也会等着你们。”
“好,我和相公一定会去。”她承诺。
送走客人,童芸香把大门关好,又去灶房煮了一壶热开水,装进瓷瓶中保温,然后抱着它回到夫妻同住的寝房。
她走到床边,先帮姚锦杉拢了拢被子,以免冷风灌进去。
“他们都回去了?”姚锦杉用着略带沙哑的嗓音问。
“我还以为你喝醉了。”童芸香哼了哼,语气没有半点同情。
他申吟一声。“我是醉了,这会儿头好重……”
童芸香倒了一碗热开水给他。“郭家表哥可是出了名的好酒量,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手下败将,你要跟他比还差得远呢。”
“看他外表文文弱弱的,怎知酒量那么好?”姚锦杉忍着头痛坐起来,喝了几口热开水。“下次不敢再跟他比了。”
“人不可貌相,这下可吃到苦头了?”她故意挖苦。
“你也不安慰安慰我。”他捧着脑袋抱怨。
“我一直在跟你使眼色,你看都不看一眼,看你下次敢不敢再喝那么多。”童芸香嘴巴这么说,但还是坐上
床,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再帮丈夫揉着太阳穴。“舒服些了吗?”
姚锦杉满足地轻叹。“再多揉揉……”
“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他闭着眼。“嗯……”
“谢谢你。”她最感谢的就是这个男人,当初下的决定尽避冒险,还有些波折,但很庆幸她选对了。
“嗯……”姚锦杉意识模糊地回道。
童芸香低头一看,发现他又睡着了,手指继续揉着,希望丈夫明天早上醒来不至于太难受。
半夜,外头飘起小雪,室内却无比温馨。
棒天是除夕,夫妻俩依约到程家吃了团圆饭,气氛热闹滚滚,令人舍不得离开,接着便是大年初一。
出乎意外的是童家派人送信过来,要童芸香初二带女婿回娘家。
“大老爷和大太太千叮咛、万交代,一定要二姑娘和二姑爷回娘家作客。”童家的仆人转达主子的意思。
童芸香将信收起来,决定坏人自己来做。“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是我的意思,因为刚搬进新家,有很多事要忙,还是等明年再说。”
“这事你应该先问过我。”身后突然响起姚锦杉的声音。
童芸香回头瞪他。“想也知道回去不会有好事。”
“就是这样才要回去,我也想知道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他知道妻子是不想让自己受气,但身为丈夫也得为她着想。
“可是……”
“回去跟大老爷和大太太说一声,我和你们家二姑娘明天早上会回娘家。”姚锦杉对童家的仆人说。
“是,那小的先回去了。”
待人离开,童芸香关上大门后立刻道:“你真的要跟我回娘家?”
“当然,咱们就当回去吃顿饭,而且你还要好好打扮一番。”说着,他便牵着妻子的手回到寝房,再从四件柜中取出首饰盒。“这是我娘生前用的,以后它们就是你的了。”
她一脸受宠若惊。“这些要给我?”
“明天你就戴上这只金嵌珊瑚珠翠镯,再插上这支翠玉步摇回娘家,在他们面前神气一下。”姚锦杉知她自小便遭父母嫌弃,受了不少委屈,想替她出口气。“让大家知道你是有人疼的。”
姚锦杉这番话让她喉头梗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从来没有嫌弃过我脸上的胎记,我就已经很满足了……”童芸香好不容易挤出声音,眼泪也跟着落下。
他立即拥住她。“世人容易被浮夸的外表所迷惑,唯有看穿木头自然纯朴、不倨不恭的本质,才能雕出好作品。”
被比喻为木头,童芸香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同样喜欢木雕的她自然懂得这番话的意义。
“总有一天,他们能体会到你的好。”姚锦杉如此相信着。
到了初二这天,下了一整天的雪总算停了。
姚锦杉夫妻带着礼品回娘家拜年,再度踏进童家大门,这回童芸香身上的行头自然逃不过王氏的利眼,就连童玉绣也是瞪着她手腕上的金嵌珊瑚珠翠镯,差点笑不出来。
她拉着姊姊的手。“这只手镯好漂亮!”
“这是婆母留给我的。”童芸香随口说道。
“二姊,可以让我戴戴看吗?”童玉绣撒起娇。
“不行。”她一口回绝。
“二姊夫,能不能让我戴戴看?”童玉绣马上娇滴滴地望向姚锦杉,今天她可是特别打扮过了。“只要戴一下就好了。”
姚锦杉淡淡地说:“那是我家娘子的东西了,她说不行就不行。”
“娘……”童玉绣嘟起嘴看向母亲。
王氏瞪了二女儿一眼,想要骂上两句,又担心女婿不高兴,只好朝么女使了个眼色。“大人在谈正事,你就别闹了。”
被母亲这么一说,童玉绣只好闭上嘴巴。
“锦杉,咱们无意间听到一个传闻,又怕是以讹传讹,才想当面问个清楚。他们说你原本是苏州姚家的大少爷,已经死了三十年,却因为有菩萨相助,不但死而复活,还容貌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童友春陪着笑脸问道。
闻言,姚锦杉不得不澄清误会。“我并没有死,只是不慎掉下山沟,醒来之后发现已经过了三十年,身边的亲人都老了,我却依然保有原来的模样。”
童友春和妻子面面相觑。“没想到天底下真有这么离奇的事。那么你是香山帮帮主蒯老爷子的徒弟这事也是真的?”
这恐怕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姚锦杉在心中冷笑。“没错。”
“将来你若能当上香山帮帮主,率领三千多名匠人,那多威风,咱们也可以沾光。”王氏笑吟吟地道。
姚锦杉神色不变。“上头还有两位师兄,轮不到我。”
“听说你是蒯老爷子最钟爱的徒弟,如今他年事已高,选出下一任帮主是早晚的事,你可要好好把握。”上回被女婿顶撞几句,童友春可还记恨着,原本打算从此不相往来,却听说了他和香山帮的渊源。要知道从皇家宫殿、私家园林到佛堂寺庙,无论营造还是修复,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香山帮,可见其重要性,加上蒯老爷子技艺精湛、名闻天下,让他不得不拉下脸来讨好。
“我对帮主之位没兴趣。”姚锦杉口气很淡。
童友春怒火陡升,差点破口大骂,坐在另一边的童少钧,也就是童家大房长子同样不以为然。
“二妹夫这句话就不对了,男人若没有野心,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要知道香山帮这个名号只要摆出来,到哪里都吃得开,何况是帮主这个头衔,就连官府也得给几分薄面。为了你的妻儿着想,还是要努力争取,才不会委屈我这个二妹。”从小到大,他很少用正眼看这个妹妹,如今看在她嫁了个好对象的分上,就帮她说两句好话。
丙然是父子,只要可以利用,什么厚颜无耻的话都说得出口。姚锦杉故意问身旁的妻子。“娘子会在意我当不当得成香山帮帮主吗?”
童芸香装得一脸温顺。“相公若不喜欢,就不要勉强,只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开开心心就好。”
“身为妻子,你应该规劝丈夫,让他努力上进,而不是当个平凡人。”王氏忍无可忍地开口责备女儿,由不得她来坏事。“都是我这个娘没有教好,才会让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童芸香心口微微一痛。“娘,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给了相公,他决定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他,就算当个平凡人又如何?只要咱们夫妻俩过得好,谁又有资格评论。”
王氏气得很想赏女儿一巴掌。“你这死丫头还敢顶嘴!”
“别让女婿笑话。”童友春赶紧用眼色制止妻子。
这时气氛又闹僵了,幸好仆人进来禀报酒席已经摆好,请他们入座。
席间,姚锦杉殷勤地帮妻子挟菜,童芸香也体贴地帮丈夫盛汤,夫妻俩表现得恩恩爱爱,根本当童家人不存在。
童芸香感激地朝丈夫瞥了一眼,比起归宁那次的经验,这次给足了自己面子,等于帮她出了口气。
“二姊夫待二姊真好。”童玉绣没想到自己也有羡慕别人的一天,这种感觉让她很不是滋味。
王氏宠溺地模了模么女的头。“娘帮你挑的对象肯定会比你二姊夫好,要是敢对你不好,我跟你爹不会放过他的。”
见王氏对待两个女儿截然不同的态度,只知注重外表美丑,看不见内在的价值,根本就是无知肤浅,姚锦杉对妻子更为心疼。
用过饭,他们也不多逗留,便起身告辞。
“不用这么急,多坐一会儿再走。”王氏笑看着女婿。
姚锦杉并不领情,他已经尽到身为女婿的责任了。“咱们还有事,必须先走一步。”
“请爹娘保重。”童芸香向双亲福了个身,转身走出厅外,隔着一段距离,看到刻意等在外头的敏姑,打从心底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敏姑顿时转忧为喜,知道她过得很好,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
夫妻俩离开童家,转往郭家,一扫方才的不快,郭晋的父母对童芸香的嘘寒问暖,才让她真正有回娘家的感觉。
姚锦杉这回可学乖了,不敢再找郭晋拚酒,只有浅酌,而郭晋的父母对他的印象也很好,这一顿饭从下午吃到晚上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