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怡帮人代写状纸、打官司胜诉的事,经由“开阳小报”大力宣传,果然“一状成名”,上门求助的客户明显增加。
所谓的小报就是非官方的报纸,发行人通常是一些中下阶级的官员或是书肆的主人,它的报导内容不会受到官方控制,而这份“开阳小报”,据说是目前发行量最大的小报。
“想不到大周朝还满先进的,已经有胜诉、败诉这些专有名词,但是老百姓却不翻上公堂,尤其是妇女。虽然可以由讼师代为发言,但万一遇到恶讼师,官司还没开打就先被扒掉一层皮,最好还是由朝廷设置专门机构,像是民事庭、家事庭和简易庭之类的,不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程序,也不会那么严肃、吓人。”方怡决定下回见到小皇帝时,要跟他谏言。
这时,朱七姐在楼下叫她,原来又有客户上门了。
“……我和他结总五载,当年他亲口承诺不会纳妾,只会有我一个女人,对我的感情是一生一世,谁知如今他为了勾拦院的姑娘夜不归营,还说要为她赎身,甚至要我同意她进门……”自称许氏的妇人用泪水控诉丈夫的无情。
“先喝两口水,慢慢说。”方怡替她倒了杯水。
许氏捧起茶杯,喝了几口。
“承诺本来就是一种违背人性的东西,随口就是山盟海誓的男人更不要轻易相信,毕竟他怎么有办法保证未来的事呢?女人的一辈子有多长他可知道?”方怡不禁为对方的不幸叹气。“信口开河是不用坐牢的!”
“现在知道已经太迟了……”许氏呜咽道。
她看了下对方。“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
闻言,许氏捏着手巾,猛点着头。
“不妨就让那位勾拦院的姑娘进门。”方怡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总比你家相公天天夜不归营好吧?至少在自已家里,还可以看得到,若是他们想在背后搞鬼,也能提早防范,反正进门之后,身边还能多个伺候的人,至于要如何教,这就要看你了。”
经她点醒,许氏恍然大悟。“你说得有道理。”
“还有一点,这世上只有孩子和银子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更何况是随口说出就同空气一起消失的承诺,这么说懂了吗?”只要钱和孩子在身边就好,男人就随他去吧。
听她这么说,许氏不禁破涕为笑。“懂!”
由于许氏相当满意她的建议,过没几天就送来二十两的谢礼,方怡一样买了馒头送给街友,算是回馈社会,也买了些食物给四合院里的人加菜。
而她并没留意到有人趴在屋檐上听壁脚,将她与客户之间的对话和事后所做的善事回报给上面的主子。
这天,方怡又接了一个案子,是由媳妇陪同过来的王氏,年过半百,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十六岁那一年嫁进郑家,原以为少年夫妻老来伴,良人却被鬼迷了心窍,为了一个年纪足以当自己孙女的女人要休了我这个糟糠妻,呵呵……”王氏先是发出凄楚的笑声,接着又恼恨地骂道。“这个该死的老不修!我这四十年的青春岁月要向谁讨回来?”
方怡沉吟了下。“难道你就真的甘愿被休走人?”
“不甘愿又能如何?难不成要去告官?”说话的是王氏的媳妇。“这么一来不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告官也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没有人想要上公堂,还是要看你是不是甘愿人财两失?”方怡正色道。
王氏咬了咬牙。“我自然不甘愿,他更不要以为可以人财两得……若要告官,你可否代写状纸?”
“这……其实写状纸这件事,我并不是专业的……”第一次打果官司算是运气好,并不代表第二次就会顺利。
“我相信你!”王氏拉着她的手。“你要帮我!”
方怡在心里苦笑,也只好尽力而为了。“我可以答应帮忙,但是……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告得果。”
“没关系,我只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被休不是因犯了七出之罪,是因那个老不修看上比我年轻的女人,我决定跟他拚了!”夫妻四十年,就此一刀两断。
接连三天,方怡和王氏都在琢磨状纸上的内容,打了十几份的草稿,最后终于拟定,上知府衙门击鼓鸣冤。
“……这可是陈氏写的?”看到状纸上如鬼画符的字迹,知府王聪和怎么看怎么眼熟,便问堂下的王氏。
王氏点头承认。“是,大人。”
丙然是她!这个陈氏还真会给他找麻烦。
当知府王聪和看完足足写了五大张状纸的内容,不禁傻眼,不得不再看个仔细。
只见上面写得洋洋洒洒,把一个女人奉献四十年的青春、不只要面对百般刁难的公婆,还要伺候风流成性的丈夫,加上女人怀孕,从妊娠期的种种不适症状、临盆时又要与死亡搏斗,孩子出生之后该如何抚育成人,更别说还得帮忙教养庶出的七名子女,以及和五名妾室斗法,另外又要管理内院大小琐事’理财持家无不亲力亲为,——列举之后,总共要付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银子的赡养费。
“……郑老爷有银子迎娶貌美如花之女敕妻,就该有银子休离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之糟糠妻,百姓视大老爷为青天,求青天大老爷为王氏作主,以正视听。”念到这里,王聪和简直哭笑不得。
女敕妻?真亏她想得出来!还有“赡养费”这名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王聪和看看堂下的王氏,也认为夫妻本就该共患难、同富贵,王氏的丈夫居然为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而休妻,实在不对,若是判她告输,其他男子起而效尤,岂不天下大乱?加上上面列举出来的每”条都是有凭有据,女人为了丈夫,确实是鞠躬尽瘁。
他命衙役去把郑老爷带到公堂上,郑老爷得知老妻为了这件家务事,居然跑去告官,觉得脸都丢光了。
王聪和拍下惊堂木。“王氏并无犯下七出之罪,你竟想抛弃糟糠妻,另娶他人,天理不容……”
“小民、小民只是……”郑老爷哑口无言。
王聪和哼了哼。“只是喜新厌旧?”
郑老爷不敢抬头,但还是执意休妻,因为对方和其家人坚持只当正室。想到那副青春,足以让自己年轻个二十岁,他就心痒难耐。“可是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这是要小民倾家荡产啊””
“求大老爷作主!”王氏已经彻底死心了。
“本官就打个折,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两银子如何?”王聪和问向王氏。
王氏心想家里的财务状况她比谁都还要清楚,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确实太多,不过陈氏也说这是为了彰显她在这个家的辛劳,才故意这么写的。
“多谢青天大老爷!”她哭着磕头。
这一场绝无仅有的官司,“开阳小报”连续刊载了好几天,连状纸上的内容都广为流传,不少做妻子的更把它当成传家之宝,要是丈夫敢为了外面的女人休了她们,就要去告官,还要索取赡养费。
经由这件事,彻底打响了“第一女讼师陈娘子”的名号,许多百姓都在探听她是何方人士。
因为这次赡养费的金额庞大,回报自然也多,依照事前约定,方怡收到整整三百两的费用,她抱着沉甸甸又白花花的银子,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听说后来王氏的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都跟着她离开原本的家,不想再看到那个老不修呢!
这次她依旧又买了馒头分送给那些街友,只是在口耳相传之下,有更多的街友聚了过来,原本买的馒头不够发,她赶紧又跟店家追加两百个,这举动也引起有心人注意,不到两天,“开阳小报”就刊出“第一女讼师陈娘子”的善举。
方怡看着手上的小报,这次居然还在文字旁边配上图画,画的是她发馒头给街友的样子……
***
“皇上驾到——”
季昭连着好几天来到长,今天也不例外,其实他跟太后之间名分上虽为母子,却,点也不亲近,要不是那天听了右相胡惟德和户部侍郎张晋全的话,太后有可能也参与逼宫,他也不会奢望两人能拉近关系。
他在桂公公和几个内侍的陪同之下,走进太后寝宫。
“儿臣给母后请安!”
一身端庄贵气的太后端坐在贵妃榻上,看着小皇帝的神情虽然不至于太过冷淡,但也不算亲昵,彷佛有道无形的墙挡在中间。
“平身。”她的嗓音听来柔缓有礼。
“多谢母后。”季昭这才直起腰。
太后指了下座椅。“皇上请坐。”
再次道过谢,季昭才落坐。
“哀家已经说过,皇上不必天天来请安,应该好好把握这段时间,勤加用功读书。”她这番话表面上像在关心小皇帝的功课,但是听在其他人耳里,摆明了就是叫他不要再来了。
季昭垂下眼睑,神情有些落寞,其实他早就知道太后不想看到他,打从一出生,生母李昭容便因失血过多而死,他的身边只有女乃娘和太监,何谓母子连心?从来不曾感受过。
“跟母后请安,是身为人子该做的。”他回道。
瞅着小皇帝一眼,太后姿态矜贵地启唇。“皇上能有这分心意,哀家听了也很高兴,既然身为一国之君,更该发愤用功,相信先帝在天之灵,也希望看到皇上将来成为明君。”
他恭敬地回道:“多谢母后教诲。”
接下来都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呃……”季昭有些吞吞吐吐。
太后瞥了下他。“皇上要说什么?”
“母后对左相曹荣这个人,印象如何?”他实在不懂得旁敲侧击的技巧,想到额头直冒汗,终于急中生智。
太后有些纳闷。“皇上的意思是……”
季昭满脸期待地看着太后。“左相对儿臣一向不满,才想多了解他,因此想听听母后的意见。”
“哀家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妇人不得干政这句话可不敢忘记,对朝中大臣的了解也很有限。”她给了小皇帝一个软钉子。“不妨去问问皇上的十三叔,相信摄政王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案。”
说到摄政王,季昭缩了下脖子。“儿臣……会找机会问十三叔的。”
“皇上有不懂之处,尽避去问摄政王,辅佐皇上可是他的责任。”太后把问题全推得一干二净。
“是。”季昭失望地起身。“儿臣告退。”
待他乘轿回到甘泉宫,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座椅上。
“我真笨……”想了好几天才开口,结果依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别公公连忙安慰。“皇上不笨,只是历练不足。”
“大臣们不就是看我年纪小好欺负,不把我放在眼里。”季昭又从座椅上跳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比起我,他们更加畏惧十三叔,怕他将刀锋转向自己,才会支持他当皇帝。”
“皇上忘了还有右相胡大人,他可是站在皇上这一边,所谓姜是老的辣,他在朝中数十年,必定对皇上有帮助。”桂公公笑着提醒。
季昭想到右相打算除去十三叔的建议,不禁打了个冷颤,勉强地笑了笑。“我是不是该直接去问十三叔对左相曹荣的看法……不过问了也是白问,十三叔不会跟我说实话的。”
不想看到小皇帝愁眉不展,桂公公便转移话题。“皇上应该也饿了吧?是不是该传膳了?”
“我不饿。”季昭突然想到一个人。“我想见陈氏。”
别公公愣了两下。“皇上,陈氏不过是个民妇,岂能随意进宫?”
“总有办法将她秘密带进宫来。”虽然上回她已经表明不想再进宫,恐怕不会答应,可是每次只要跟她谈过话,心情总会变好,也会得到一些启发。“宣赵亮进来!”
于是,赵亮奉小皇帝的旨意,带着轿子,火速赶往瑶光二巷的寡妇楼。
出来应门的方怡瞪着他,心想这对叔侄就不能好心放她一马?不管是小皇帝还是摄政王,她都不想再跟他们扯上关系。
“我很忙,没空。”
“恕在下无礼了。”赵亮趁她一时不备,将方怡塞进轿子里,轿夫抬了人就走。
“快放我下去!”方怡惊怒不已。
赵亮脸上没有表情,跟在轿旁,赶着回宫覆命。
轿夫行走的速度很快,晃得她头晕,最后她只能放弃挣扎。心想他们不愧是叔侄,行事作风简直一模一样。
“果然是家传渊源,早知道那天就不要救他,也不会惹上这种麻烦。”
赵亮带着方怡从太监和宫女出入的小门进宫,才不会引起注意,经过重重关卡,终于来到小皇帝面前。
“你终于来了!”季昭开心极了。
相较之下,方怡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要福身见礼。“参见皇上。”
“呃……你在生气?”
“民妇怎么敢生皇上的气?”她冷冷地回道。
季昭干笑了下。“我是怕你不肯来……”
“的确不想来,但还是被皇上‘请’来了。”方怡故意强调。
别公公尖着嗓子插嘴。“陈氏不得无礼!”
“无妨。”季昭自知理亏。“坐吧!”
“皇上赐坐,还不谢恩?”桂公公不满地瞪道。
她谢了恩,就算有满月复牢骚,也不能发作。
见陈氏坐下来,季昭露出讨好的笑容。“你想吃桂花蜜汁藕还是梅花糕?或是赤豆酒酿元宵,我让御膳房准备?”
“都好。”方怡口气还有几分不悦。
他马上命桂公公吩咐下去。“我让他们每一样都送来,你尝尝看。”
方怡瞥了下他拚命示好的样子,想到自己是个大人,就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更何况他之所以缠着她,也是因为在这座皇宫中连个诉苦的对象也没有,一个人一定很寂寞吧。“多谢皇上。”
“只要你不生气就好。”季昭腼眺地笑说。
她叹了口气。“皇上找我来有事?”
“我……”他像是想到什么,连忙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这次我可有事先准备,你看十两够不够?”
“当然够,还多出不少,就当作是精神赔偿好了。”方怡道了谢,大方收下。她虽然很爱钱,不过接触那些街友之后,发现朝廷都没在照顾他们,有了这些钱,自己也能发一些食物救济街友。
季昭既困惑又觉得好笑。“听你说话真的很有趣,总会冒出一些听都没听过的字眼,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应该是作梦听来的。”她半真半假地说。“我时常梦到自己经过好几次的投胎转世,就这么辗转过了几百年,到了那时已经没有皇帝,而是由百姓亲自选出国家的领导人,如果做得不好,还可以叫他下台。”
他双眼圆瞠。“这种梦境还真是前所未闻。”
“不管是世袭的皇帝,还是民选的国家领导人,最重要的是关不关心百姓,毕竟一个国家之所以称为国家,就是因为有百姓,而不是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方怡上辈子对政治并不热衷,每次选举都懒得参与,如今才后悔不够珍惜自己手上那一票。现在既然穿越到大周朝,当然希望能有好日子过,才想来个机会教育。“对皇上来说,什么最可怕?”
“呃……大臣不听我的话?”季昭不确定地看着她。
方怡摇头。“是民怨。当百姓的日子难过,吃不饱也穿不暖,每天在惊惶和不安中度过,最后就会起而反抗,这个皇帝便是个昏君……”
“放肆!”桂公公用手指比着她。
季昭没有理会,又问方怡。“那么该如何做个明君?”
“把百姓摆在第一位,只要照顾好他们的生活,便有了强大的民意支持,大臣们还敢不听皇上的话吗?”她也无法保证说得完全正确,但至少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她由衷希望这位小皇帝将来能成为真正的明君。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说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