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墨成宁杵在窗边发愣,一双美目幽幽瞧着张辉与李玦离去的方向。她没注意到荀非人房,因此被他的声音给吓了跳。
“苟公子!”泪珠险些滚落。
荀非绕着墨成宁细看数回,终于舒了口气。
“没事就好。”
微弱月光下,墨成宁木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双眼湿然,彷似抱着她的肩一摇就能滴出水来。荀非借着三分酒意,一股冲动欲搂她入怀,他伸出右臂轻抓她左肩,另一手按住她背心,墨成宁微微张大眼眸,软着身子任他摆弄,孰料荀非左掌才碰到她背心,便如同碰到炽铁一般缩回了手。
这个拥抱,有太多含意,他给不起。
墨成宁并无惊讶或失望之色,经历李玦一事后,天大的事对她来说也如尘埃微末了。她淡淡瞥荀非一眼,轻声道:“我放她走了。李玦已死,江湖上再无此人。”
墨成宁面无表情,像是灰心到了极点,只遥遥看着窗外,为姑姑墨平林的单恋、袁长桑的长相守候哀悼。姑姑自情场失意,便埋葬了她原有的娇憨淘气;袁长桑对李玦的痴爱更是深深烙在墨成宁脑中,九年如一日,天天惦念着她,这样的袁长桑,若知道与李玦永生无法再见,天知道他会被痛苦折磨成什么样?
墨成宁想着家人的事,荀非却怔怔瞧着她。这样淡漠的小脸,比之愤恨哭泣更教他心如刀割。
“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我明天便随你上京医治杨芙。”
荀非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早点歇下来。”走到门口,又折返月兑下袍子披在她身上,道:“要去外头散心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宵禁什么的不用管。”
墨成宁单手捂着将落未落的青袍,回眸给了他一个极清浅的笑容。“我想去屋顶吹吹风。”
荀非见她终于有了些表情,欣慰笑道:“小事一桩。”便推开窗,右手搭在墨成宁腰间,带着她纵上屋顶。
“还记得我姑姑吗?当年听了你的笛声而落泪的那个女子。”
荀非想了片刻,嗯了一声。
“她爱着我大哥,大哥爱着李玦,李玦却爱着鬼清。老天爷怎地如此残忍?”
“莫要灰心,世上相爱如李玦与鬼清的不在少数。”他宽慰她道。
她美目瞟了荀非一眼,琐碎地拣些姑姑和袁长桑的事告诉他。荀非静静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如此这般竟也说了大半夜。
“咚——咚!咚!咚!夜防贼盗,关好门窗!”更夫宏亮的喊声自街道彼端遥遥传来。
“四更天了,也不知李玦他们俩行至何处了。”墨成宁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双臂间。
“他们?”当时他醉意正盛,只留意到有马匹,却不知还有另一人。
墨成宁点了点头,闷声道:“我在二楼瞧得分明,张辉早替她备好马。”
荀非沉吟道:“张辉城府颇深,他相信我们是李玦的朋友,眼神却泄出防备之色。替我们指路,却似有其它用意。”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他欺人,人欺他,入耳的话往往要打折扣,在半真半假中,他自然练就一双识人的利眼。
“咱们毕竟是外人,他多防着些也是自然。不过……我直觉张夫人是个真诚之人。”她露出一只眼睛,眯眼一笑。
“墨姑娘,张夫人那日究竟带你去灶房说了些什么?”听她提起,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墨成宁将头埋回膝上,嗫嚅道:“她劝我顺着自己心意。”
荀非好笑地看着缩成一团的墨成宁,扬眉道:“自己心意?”
她颊泛桃花,顾左右而它:“时候不早啦,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见她羞怯怯的模样,他隐约猜到和她表明心迹有关。
荀非握了握拳,思忖着是该早点答复她。
墨成宁抬起头,见荀非别开了脸望着远方。从侧面看,他棱角分明,乌亮头发在头顶挽了个简单的髻,近日的奔波让他更显清瘦。
她满足地欣赏着他,嘴角微微一翘。袍上浓浓的酒气,揉合着芝兰香,让她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拢了拢肩上荀非的袍子,凑上鼻间轻轻一嗅。
荀非回过头,恰对上自己的袍子——以及袍子上方露出的半张小脸。
墨成宁放开袍襟,尴尬一笑,迅速站起身,拍着裙身心虚道:“走啦走啦。”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起身带她回房。
行至门外,荀非忽地转身唤道:“墨姑娘。”
墨成宁正要掩上门,闻声又开了门,歪着头疑惑地望向他。
荀非暗里又握了握拳,逼着自己平静道:“我还欠你一个答案。”
墨成宁看着他凄然的神情,脑中嗡的一声,让她瞬间白了脸。
她飞快掩起门,急促道:“改日再说也不迟,回京的路还长着。我累了,先去睡了。”
荀非一拳抵在门板上,额头压在拳上,尽量将声音放柔:“墨姑娘,这事还是让你早点知道得好。”
墨成宁惶然地靠在木门内侧,紧闭双唇。他会拒绝她在绝响谷碧岩前的请求,一直在她意料之内,可她就是不愿承认。
她太高估自己了,没经过那样的伤痛,她凭什么要他放弃复仇?再怎么易地而处,她仍是无法感受到砍在别人身上的切肤之痛。
墨成宁捂住耳朵,不愿接受事实。到头来,她依旧是一只缩头乌龟。
“对不住……”荀非的声音带着痛苦与歉意,低沉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最后一丝想望破灭,利刃般的事实切割着她的心。她垂下双臂,幽幽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可为了达成那几希处的仁义,要你放上的血海家仇……遑论你的家人,就是你,也没可能答应的。你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韩非的非,我想,你十年前就告诉我答案了。”
墨成宁澹然一笑,又轻柔道:“你甭道歉。无非是我太傻,换作是我,或许也会和你选择走同样的路。抱歉让荀公子为难了。”
荀非默默听着,再也按捺不住,欲推开门,却发现她早已上了门闩。
“我没事,但真的累了,明儿还要赶着上京不是吗?”她艰难地说着,只盼他快些离开。
荀非深深望着木门,突然觉得它好沉好重。隔了层门板,却像是隔着两种不同世界。
“你好生歇着,后日再回京城。”他转身离去。
跫音渐远,墨成宁紧靠门板的背一松,整个人滑坐到地板上。
今夜拼命忍着的那颗泪珠,终于啪嗒一声,打湿襦裙一角。
她死命将身子缩成一团,额头抵着膝盖,压抑地呜咽起来。
“爹,对不住……我忍了九年,就让女儿哭一次吧……”
新月光辉透过窗棂微弱地包覆着她,使她颤动的身影看来格外凄切。
翌日,墨成宁表现得一如往昔的温和有礼,荀非几番想关切她昨晚的事,都被她给岔开了话题。余平倒是没察觉两人间有任何异常,只连连哀嚎李玦的不告而别。
如此过了月余,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
经城门侍卫通报,消息很快传至皇宫,荀非和墨成宁尚未安顿好,宫里就派了人来宣旨,皇上传见。
荀非带着墨成宁至殿前叩见壮年皇帝,一路上墨成宁总觉得有数道促狭的视线投注她身上,掌事公公更是直接哎呀一声。
“大夫是神医方世凯的妹子吧?竟是个年轻小泵娘。”
那公公平时没少收荀家的“孝敬”,此刻正奋力挤着肥肉里的小眼睛,示意荀非一旁说话。
原本心如止水的墨成宁,进了金碧辉煌的皇宫不免慌张,她捏紧又松开沾了些马毛的裙摆,暗叹早知不要为了省盘缠而舍马车改骑马。
皇帝对她来说向来是个遥远且模糊的概念,若不是荀非时不时叮嘱她宫内规矩、茶余饭后说个朝堂轶事,她还真认为皇帝就是个龙心大悦便“赏三座城池”,嘴一咋就“来人,拖出去斩了”的霸业。
掌事公公和荀非说了会话,墨成宁垂首静立一旁,公公尖而细的音调让她加深了入宫的真实感,语末,公公假装似不经意地拔高嗓音。
“还望苟大人带来的小神医不怕羞。”
墨成宁白着脸,心道:她又哪里是神医了?不过仗着袁长桑的名气罢了。与江湖郎中相比,她或许略胜一筹,但又怎能及得上经验老道的御医?若不是先前的御医临阵月兑逃,她不会在这,也不会再遇荀非。
思及此,她心中一阵柔软,罢了,再遇他也不枉走这遭。
荀非俊容有些阴晴不定,正想回过身对墨成宁说句话,御前宣旨公公却冷不防地出现。
“皇上有旨,传太常寺少卿荀非至太庆殿回话,方大夫随简公公直至杨府诊脉。”
墨成宁一愣,原以为之后荀非才会领她去首辅府邸。杨烈受二代皇帝专宠又恶名昭彰,她不免有所忌惮。
掌事公公笑道:“皇上心疼杨家小姐,方姑娘,还不快领旨。”
“且慢。”清脆童音自掌事公公背后响起,掌事公公一听,连忙往旁边一挪,却是一名小太监,正是太后近来身边的红人。
唇红齿白的小太监趾高气扬,朗声道:“太后娘娘懿旨,传方大夫至慈元殿进谒。”
墨成宁懵然抬起头,视线在小太监与御前宣旨公公间交替,不解是该径去杨府还是去见太后。想了想,总归儿子会听娘的准没错,便走向小太监。电光石火间,见荀非朝她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她心中蓦地踏实起来。
“小女子接旨。”
大临皇帝自十五岁登基,至今十六年,大小事不曾违拗太后。有人在背后瞧不起这傀儡皇帝,也有人赞赏皇帝恪守孝道,更有人认为皇帝这是在感念太后为他费尽千万心机夺来的帝位,众说纷纭,真相不得而知。
慈元殿距正殿有相当距离,墨成宁缓和了情绪,强压下好奇心,沉静地立在帐幔之外十五尺处。
俄顷,两名素衣宫女撩开黛青色帐幔,一名丰腴女子扶着一人缓缓自里头步出。
墨成宁不及看清她的面容,赶紧行了个大礼。她不久前学的宫中礼仪头一次派上用场,也不知道行得对否,正自惴惴不安。
一声温和坚定的“平身”让她如获大赦,道了谢恩后站起身,目光仍盯在前方十尺处。
太后暗诧“方氏兄妹”中的妹妹年纪这样轻,暗暗皱了眉,便温声道:“大夫如何称呼?”
墨成宁早先便与荀非套好。“回太后娘娘,小女子姓方,单名一个宁字。”
她本非大临人氏,自然不自称民女。
“方宁是吗?甚好的名字。”太后莞尔。“方宁过来,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墨成宁上前,在太后跟前五尺处停步,这时她才有机会一窥太后面貌。
就一介普通人罢了,具有威仪、皮肤细白的普通中年妇人。
墨成宁心中抹过失望,她心目中的皇族女子即使不特别美丽,也应有后宫争夺后的沧桑与狠辣,眼前太后颠覆了她皇族该有惊人之貌的想象;但她可没胆将失望表现在脸上,仍是腼腆地任由太后打量。
太后朝身旁一苍白虚弱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名宫女见状立即呛咳起来。
“唉呀!巧红,不是说你今儿不舒服就别出来服侍了吗?”太后连声叫道。
一旁嬷嬷配合地说:“太后娘娘平时这么疼你都白疼了吗!快回去休息,染了风寒还硬撑,要是太后娘娘有个闪失没人担得起。”
墨成宁秉持着非礼勿视的礼仪垂着眼,两只耳朵却高高竖起,听她们在演哪出。
不知谁喊了声:“娘娘,不是正好有大夫吗?不如请方大夫看看?”
“方宁,你来帮她瞧瞧,大约是染了风寒。”太后语气竟能保持温温和和。
墨成宁心中无奈。宫里的人说话一定要这般拐弯抹角吗?要测她的实力可以直接命令她,她是皇太后,自己又怎敢不从?
“是,太后娘娘。那请这位姐姐寻个地方坐下,方宁给您瞧瞧。”墨成宁恭谨温婉道。
太后扫了方宁一眼,见她无丝毫不悦,暗里松了口气。她想江湖中人多好面子,只怕言明要测试大夫会惹得她不快。若神医一手教的妹子真有其实力,事关皇家血脉的延续,她还指望这女大夫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治好皇上的病。
墨成宁诊断一番后,心中有了个底,却不敢十分笃定。“启禀太后,此非一般风寒。”她看着宫女,“姐姐可是常处于烟尘或棉絮之中?”
太后听得她说不是风寒,心中一喜,表面却不动声色。
爆女惨白的脸抹过一丝诧异。“是,奴婢在针线房里负责棉袄的活儿。”
这宫女患的是旧疾,太后早在前些日子便特意让她给御医诊脉过。宫内御医有十二个,除去年前辞官的御医长,余下十一名御医中,只有三名经验老道的瞧出她并非一般风寒。
论养生、调理之道,墨成宁或许不如这些御医,但若论上稀奇怪病,墨成宁却是少有对手。须知袁长桑别的不说,愈是刁钻古怪的罕病,益发能激起他的兴趣,墨成宁自小耳濡目染,墨府又是经营珍稀药材,自然专精于此。何况此种病在乡野民间中并不稀罕,反倒是在娇生惯养的人身上几乎不曾出现,是以太后带了个宫女来问诊,御医们大多模不着头绪。
墨成宁镇定而和气道:“启禀太后,这位姐姐患的是肺病,幸亏发现不算太晚,应能根治。小女子先开一副秦艽扶羸汤让她清理热、退骨蒸,过两日再看情形开新帖。”
太后应了,让她这几天待在宫内,先别去杨府。墨成宁只觉得宫内的人包括太后大多和颜悦色,实在无法想象近二十年前,这里住了个蛮横不讲理的暴戾皇帝。若非那人,苟非也不用过此种人生。
想到太后是那恶人的正妻,当年大抵也没让荀非他爹娘少吃苦头,墨成宁的心便冷了几分。
十多日后,那宫女大致痊愈,欢天喜地的调离针线房,太后再次传人。
太后娘娘此次态度亲切许多,拉着她的手问了她许多家里的事,墨成宁只笑说是瑶国山中的小户人家。
许久,太后屏退众人,偌大的前殿此时只剩她们两人;墨成宁不自觉屏息,觉得空气沉甸甸,难以忍受。
“方大夫,这几日你在宫里有听到什么传闻吗?”
墨成宁摇摇头。“回太后,小女子除了巧红姐姐与太后之外,并无与他人说话。”她赶紧撇得一干二净,她是活得不耐烦了才会在宫里乱嚼舌根。
“事实上,找大夫医治皇储妃是其一原因,还有最主要一个原因尚未告诉你。”
墨成宁垂首聆听,心中直打鼓。
太后抿了抿唇,压低平实的声音:“皇上他……他……不能人道。今年初皇上向哀家坦承后,哀家才知道他隐忍了这么多年。”
墨成宁暗里咬紧下唇,极力忍下嘴角的抽搐。
这算什么?父债子还?父亲纵欲过度的果由儿子来承受?
太后严肃地看着她,道:“方大夫会治吧?”
墨成宁想起那日进宫时,一路上太监宫女的促狭眼神,顿时会过意。
“回太后,小女子当尽力而为。”
太后听她肯治,松了口气。“皇上是天之骄子,你好好治,封赏什么的不会亏待你,御医长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是,太后娘娘。”
“下去吧,待会简公公会送你去杨府。”
墨成宁才刚随简公公出慈元殿,便给掌事公公唤了去,说是皇上要见她。
墨成宁一惊,脑中乱哄哄,开始回忆脉诊阳痿的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