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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宴 第5章(2)

张辉不得不承认自己已十成十信了这对堂兄妹。

“牛牛……她还记挂我这老人家啊。”张辉倏然热泪盈眶,一张原本凶恶的脸庞顿时变为慈爱的老爷爷。

荀非笑容可掏道:“宁妹,给张总管把把脉吧。李女侠不是交代你要好好医治他的老毛病吗?”

宁妹?叫得这么亲?

墨成宁呆了一呆,睑颊燥热得彷佛要烧起来。

克制克制克制……她是石头,不会脸红,不能给张辉瞧出破绽。

她伸出右手搭上张辉的手腕,闭上眼强自镇定。

“荀姑娘,结果如何?”张辉满面疑惑,盯着墨成宁紧闭的双眼。

她心不在焉,含糊应了声。

敝了,张辉怎没有脉搏?

“宁妹,你……”

“荀姑娘,你当真会医术?你在唬弄我吧?”张辉皱眉道。

墨成宁定神一瞧,不得了,她居然把指头搭在张辉的手腕背上。

“张总管对不住!罢刚走了神。”她连忙翻过张辉手腕,凝神感受脉动。

谁来打她一个耳刮子啊!她差点儿坏了事。她在心中猛掴自己巴掌,再不敢有其它心思。

望闻问切后,她诚恳道:“张总管受风湿所扰大约有十四、五年了吧?待会我写一套梅花拳,您没事练练,再配上几副药,两三年后便可与常人无异。”她自行囊中取出一张薄纸,写了药方及拳法套路。

“前两副请您早晚煎服,可治风湿;最后一副睡前配水服用,可以减缓夜晚心悸。”

张辉和缓了脸色,喜道:“老夫最近老是心悸,原来荀姑娘诊断出来了。”

荀非笑道:“宁妹刚出江湖,难免不熟悉,张总管莫要见怪。”

张辉客气道:“哪里的话。老夫先前以为二位不安好心,想打迷蝶派藏宝图的主意,万没料到你们是受牛牛所托来寻我,老夫自当助你们一臂之力。老夫确实是迷蝶派总管,九年前前任掌门人临死之际,嘱咐老夫转交绝响谷地图给新任掌门。功成身退后,便与我那婆子游历江湖,顺道铲除想动迷蝶派脑筋的王八羔子。”

墨成宁道:“那现任掌门是?”希望掌门人肯放大嫂走,否则,免不了一场硬战。

张辉肃然道:“现任掌门便是老爷的大弟子,也就是牛牛的大师兄,绝响谷的谷主鬼清。”

倍非剑眉微拢,疑道:“莫不是阴间琴师鬼清?”

张辉答道:“不错。鬼掌门善音律,性格极冷,面容又……咳,总之,外人便替他起了个‘阴间琴师’的称号。”

荀非暗忖:这可就难对付了。普天之下,几乎无人能逃得过鬼清的“百音断魂”;据说那琴音会摄人心魂,琴音愈奏愈疾,听者心跳也愈跳愈快,最后因心狂丧志而亡。常人五十音内必断魂,内力深厚者或能撑到八九十音,但绝无可能超过一百音。

经两人这么一提,墨成宁想起大哥确曾提过李玦有个终日戴着银面具的琴师大师兄,而他曾托此人带信给李玦,想来这大师兄对大哥大嫂的婚事应当不反对。

张辉见两人各怀心思,一忧一喜,解释道:“鬼掌门虽冷若冰霜,但他对小师妹李玦却是疼爱有加,二位不必担忧他会找她碴。想当年老爷好不容易才和鬼掌门解开心结,中途却杀出个姓袁的……”

张辉忆起往事,面色不定,有骄傲,也有悔恨。

墨成宁心一跳。“张总管,那个……姓袁的做了什么事吗?”

张辉面露鄙夷。“那厮和老爷交恶,终于恶有恶报,教他栽在老爷手下。”

他恨恨道:“牛牛年少时很是顽劣倔强,老爷交代她不可做的,她偏偏每一项都要尝试看看。有日,她违抗父命去探迷蝶派的阶下囚袁长桑,不知怎地,竟给迷了心窍,放走那厮,两年后还跟他跑了。”

他拍桌,痛苦道:“鬼掌门奉命去将牛牛带回,没想到鬼掌门离开这段期间,就发生了血洗迷蝶派的惨案。要是……要是当时鬼清在场,十倍盗贼都不足为惧。”

张辉一张脸臭到不能再臭。“这一切都是袁长桑这狗杂种的错!幸好老天有眼,嘿嘿……让他不明不白地去见阎王。”

“不明不白?”

他冷笑道:“当时贼子们找不着藏宝图,发了狂。老爷眼见保不住迷蝶派了,便要我向他们撒了个谎,说藏宝图被袁长桑给盗了去。那些贼子信以为真,便齐去找袁长桑,恐怕他到死前都不知为何会遭人暗算。”

墨成宁隐隐发怒,欲为袁常桑说句公道话,才想开口,便被荀非打断。

“姓袁的确实是活该,但那家伙如今已化作尘土了,咱们就别再提这人,免得扫兴。”他以眼神示意,要她识大体。

她轻瞪他一眼,撇开头。哼,袁长桑不是他大哥,他自然无所谓。

荀非微一失神,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接向他表示怒意,虽然极淡,但,就为了那姓袁的男人吗?每每对他有防心,也都是为了护着袁长桑。

思及此,让他如鲠在喉,心中烦闷无比。

可他又在奢望些什么呢?明明已打定主意今生不能追求她,他是个有家仇在身的男人,偏偏要报仇,不是要牺牲她,便是要舍弃自己的后半辈子。

“也是,他不配。提他的名字还污了我这张老嘴。”张辉闻言直点头。

荀非对张辉强撑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张总管,往者已矣,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办好李女侠的要紧事,绝响谷究竟在哪,还盼您老能指点。”

张辉拍了拍脑门,哈哈一笑。“瞧我这记性,两位请到寒舍坐坐,待老夫取来地图再跟你们说个详细。”

“那就叨扰了。”

三人随即起身,离开双喜楼,余平收到师哥眼神示意,回客栈等待消息。

五十里外,张辉居处。

说是居处,充其量也只是间临时搭建的草堂,桌边摆设都蒙尘了,只有待客的茶具光滑洁净,看来屋主并不常久留,想必是放不下江湖吧,如此隐蔽的地方,怕是会闷坏他。

荀非细细浏览前厅,审视着蛛丝马迹,暗自比对一路上张辉说过的话,以防张辉出尔反尔,挖了个陷阱给他“兄妹俩”跳。

门嘎一声地开了,满头华发的老妇端着茶点徐徐走出,这妇人年约五、六十岁,满面春风和气,和张辉身上的暴戾之气浑然迥异。

“我家老头正寻着地图呢,他说两位要去相助牛牛,牛牛的朋友就是咱们的贵人,不嫌弃的话,本地特产小芋头,老头说这香甜滑腻,适合年轻人的胃口。”

熬人言笑晏晏,端上两只精致的骨瓷碟,各放了两块芋泥糕,便回头去沏茶。

墨成宁和荀非相视一眼,皆不想辜负老人家好意,却是没有动作。她向老妇去处望一眼,接着迅速探向发簪,取下一支细短银针,只见她轻弹指甲,抖出些许白色粉末,用细针沾染后,插上切下来的一片芋泥糕,观察一会儿后,转头向荀非一笑。

“宁妹真是细心。”荀非叉起一块芋泥糕送入口中,一抬眼,见墨成宁也吃了一小口,嘴角绽出一小朵笑花。

她想到娘亲嗜吃芋头,若是能送去家里,不知道娘亲会有多欢喜。

“多半女孩儿家爱吃甜食,别说做哥哥的不疼妹妹,宁妹若是喜欢,剩下的这块你就吃了吧。”

“……”她喜恶有这般外显吗?她刚刚不过是睇了眼荀非盘中的芋泥糕而已啊。

“哥哥待我真好。”她双颊绯红,看荀非叉起一块芋泥糕欲放人她碟中,她忙递出碟子接过。

他见她一张绯红娇容,一时难以自持,伸手待要抚上她脸庞,墨成宁怔住,不敢动弹。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滞,转而拭去她嘴角白粉。

“沾得到处都是呢。”

老妇端着热茶出来,正好瞧见这一幕。

“两位虽是远房堂兄妹,倒似一对璧人,不知各有婚娶了没?”这种小两口神态,她随张辉云游时看多了,一般是郎有情妹有意,只欠月老提。既然这两人是李玦的朋友,她便做个顺水人情,将两人送作堆。

两人怎会听不出妇人言下之意,墨成宁窘得不知所措,忙低头塞进一大口糕点,鼓起的面颊隐隐泛着笑意。

芋泥糕吃起来比方才甜呢。

荀非喉头有些发涩,装作不知老妇之意,温笑道:“这事全凭家里作主,我离开的期间,说不定家中长辈已替我谈好了亲事。”

“男子汉大……”妇人赫然住口,本欲斥责这年轻人拖拉不爽快,人家姑娘都没有反驳了,却见他别开头,目中闪过些许恨意。

这时,她才意识到荀非是在委婉拒绝这桩姻缘。

兴许是吃太大口,墨成宁呛咳起来。

荀非怜惜地看着埋头猛吃的墨成宁。“宁妹,吃慢点,别噎着了。”

“好吃吗?这芋泥糕老身自己做的呢。”老妇眼底闪过一丝精芒。

“十分美味。这芋泥处理得松软滑顺,张夫人手艺真好。”

“荀姑娘喜欢的话,老身可将做法授予你。”

“那要先谢谢张夫人了。”她暗喜下次回家,娘亲有口福了。

“既然老头还没找着地图,荀姑娘就来灶房吧,老身将做法抄写给你。”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前厅,荀非掏出怀中玉环,暗自出神。

看来,他非成为石家小姐的夫婿不可了。

半晌,张辉蓬头垢面自地窖中爬出;为了找那张地图,他差点把屋子给掀了。

“找到啦,绝响谷地图在此,嘿嘿,放了八、九年,我还担心潮掉呢。”

他将泛黄地图往桌上一放。“咦?荀姑娘呢?”

“她随尊夫人至灶房学习芋泥糕的做法。”

“啊?可那芋泥糕是老夫昨日自市集买回来的,老婆子在玩什么花样?”

荀非一听,脸色一变,陡然起身,便要入灶房。

“荀少侠切莫激动,老婆子就喜欢和人在灶房谈事情。唉,这坏习惯我之后定叫她改一改,待会教训教训她便是,少侠坐呀。”

“教训谁呀?”声音自背后响起。

“咦?什么教训?老婆子,你上了年纪听力退化得厉害呀,我疼你都来不及,怎会教训你呢?哈哈。”张辉冷汗直流。他这老妻,温柔面皮底下可是有着不输河东狮的悍妻灵魂哪。

荀非见墨成宁虽然神情有些局促,并无其它异样,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

墨成宁瞧见了置放桌上的地图,想起找李玦的事,自己在这当儿竟还净胡思乱想,立时面有惭色。“张总管,辛苦您找出地图了,要麻烦您从头细细说来。”

“自此处向北走三百里,见一石碑,上头写着‘噬魂森林’,那便是通往绝响谷的唯一道路。”

“噬魂森林?可有其来由?”荀非疑道。

“森林内终年弥漫毒雾,能杀人于无形,是故称为‘噬魂’。迷蝶派余众迁至绝响谷后,便倚赖这森林抵挡外侵。听闻‘阴间琴师’鬼清在绝响谷的各方江湖人想去拜访请教,多数魂断噬魂森林。”

张辉见两人毫无惧色,心下不禁佩服。

“想必张总管知道如何解毒?”

“要防这毒雾,唯一的方法便是服用紫花安魂草。据说这草长于南方瑶国五灵山的断崖处。”但实际上根本没人见过,他心道。

墨成宁一怔。五灵山?从这回到家乡,即使快马加鞭夜以继日,少说也要两个多月,待她终于寻到李玦,首辅小女儿早就归西了吧?若真如此,岂不是会连累荀非?

豆大汗珠滑下她细颈,她唇色发白。长久以来,她一心一意想替袁长桑带回李玦,如今却有了些动摇。是否要先将李玦的事暂搁一旁,先和荀非回京城?大哥……他等了九年,应该……应该不差这一时半刻吧?

张辉假意研究着地图,却是频频瞥向自己年迈的结发妻子,欲言又止。荀非见状遂道:“张总管足智多谋,应当有其它取得紫花安魂草的管道吧?”

“呃,老夫……不知。”张辉支支吾吾,先前那豪迈粗犷模样无存。

张夫人冷哼一声,一张慈祥面容竟变得阴狠三分,道:“你是舍不得那贱丫头受到惊扰?她不就整天养些奇花异草,专门迷惑男人吗?”

“老婆子,我是担心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啊!我立过誓后,再也没见过马……那丫头一面,你就别再乱吃飞醋了。”

“笑话!你以为我会把她放心上?要不是有人心里有鬼不敢提她,用得着我提吗!”

荀非与墨成宁面面相觑,很有默契地决定:别蹚这趟浑水,遂背过身去,假意聊天,却细听着是否有紫花安魂草的消息。

“咱们就别在少侠他们面前争这事了,多难看。婆子,此事休再提……我是说,我不敢再提……”

“那贱丫头的蛇蝎心肠你倒是学了十成十,你就忍心见他们兄妹俩远赴瑶国五灵山去采那稀有的紫花安魂草?你不说我自个儿来说,老娘发过誓此生不提那人姓名,是你逼我的。”

张夫人目光凌厉,几乎要将张辉剖成两半。

“别别别!老婆子莫生气,你先进去歇歇,我来说,我来说。”

“别耽误他们兄妹俩的时间了,你说完就给我滚进来,我可不许你同他们一起去找那贱丫头。”语毕,带着沉重的脚步步入内堂。

“对不住,让两位见笑了。”张辉和缓了脸色,看来他这长辈的颜面已然扫地,说什么也弥补不回了。

荀、墨两人装作不知方才发生的一切,异口同声道:“没有的事,我们刚刚在讨论

张辉不胜感激,清了清喉咙道:“这……中原也是有紫花安魂草的,就在东北方二十里外的断崖处,由一名女子照料着。”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她姓马,闺名不轻易告诉别人,你们只管叫她马三娘。”

“要取得紫花安魂草,可有什么特殊条件吗?”

“呃,她喜欢美男子。”

“……”

“哥,那你岂不是……”危险了吗?

张辉连忙道:“不必担心,荀少侠年纪太小了,恐怕入不了她的眼。”不过荀非外表虽只二十三、四岁,但眼神中却予人世故之感,啊啊,恰巧符合那女人的脾胃。

“是么……那有别的法子吗?”

“有!她爱马成痴,比起男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瞧荀少侠那匹乌溜溜的骏马不同凡响,说不定她会愿意以马换草。”他击掌叫道。

荀非眼神一凝,转瞬又回复平静。

“那就这么办,以马换草。”

“不成。哥哥你那匹马跟随你十多年了吧,恐怕它说什么也不会认第二人为主了。”墨成宁担忧地看向荀非。他怎么舍得?他们之间的缘分,比起荀非和乌虽马可差得远了,他如何舍得?

荀非背着她,他答应过她不在她面前佯笑,可他也不愿让她看着他痛苦。

“明天再视情况而定吧。张总管,今晚就打扰了。”他身侧的拳头隐隐颤动。

“没问题,两位早些歇息吧。我去后院安抚我那老婆子……”张辉急急绕至内室,呼喊张夫人的叫唤声渐行渐远。

方才在灶房里,张夫人的话语挥之不去,墨成宁盯着苟非的背影,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人,何以能负载那么多沧桑?

她像失了魂般地走近荀非,伸出两只皓腕,攥住他身上衣袍。

“宁妹,人已经走了,戏不用作得这么足。”他背对着她,极力隐藏情绪。

她向前,头顶住他背心,紧紧抿着双唇。

“荀公子,不要再一个人痛苦了。我分担不了你的苦,至少,这次……让我陪着你。”

“说什么呢……”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

她这样……教他到时候怎么割舍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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