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铜镜前,樊芷瑜打量着淡扫娥眉的自己,乌黑发丝上仅斜插一只珍珠发钗,手上一只翡翠手镯,身上再无其它缀饰,但一袭绸缎粉白裙装也衬得她美得如梦似幻。
纪香跟苏玉站在她两旁看来看去,皆很满意,难得主子想打扮,两人可是卯足了劲替她梳妆,怎知主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一些繁复贵重的钗饰及首饰全不要,连缀珠华服也舍弃,她们原本还有异议,却没想到如此素净的打扮更适合主子呢。
“走吧。”
樊芷瑜笑容满面的带着两个丫鬟离开院落,吩咐下人备轿说是要外出,这可让纪香跟苏玉吓了一大跳,“小姐怎么突然想出府呢?老爷不知道吧?”
“爹跟天擎哥哥在书房忙着呢,我先前去了一趟,没打扰他们,但留了话,没问题的。”她边说边往门口走。
纪香连忙拉了一名小厮交代些话,又匆匆追上主子,而苏玉还在劝着,“不行啦,小姐。”
不意外,大门的小厮压根不敢放行,小姐可是老爷的心头肉,过去小姐鲜少出门,但只要是离府,就算只是到城中庙宇上个香那也是大阵仗,奴仆随行外还派了不少暗卫保护,就怕出了差错。
毕竟老爷在外的风评太差,为官手段也算凶残,树敌不少,小姐这一外出,就怕那些找不到老爷报复的人会将脑筋动到小姐身上。
樊芷瑜简直不敢相信,她一个主子要出门竟然会被守门侍卫给挡下!
纪香跟苏玉无奈的交换了下目光,再看着主子道:“小姐再等一下,小厮去禀报老爷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到樊秉宽跟夏天擎连袂走来。
“怎么突然要出门?”樊秉宽皱着眉头,看着打扮简单素净的女儿。
外面的世界,她太陌生了,她总得去走走才知道有什么事可以让爹或自己来行善积德以弥补过错,可是她不能说。只能轻叹一声,不看夏天擎,只向父亲解释她只是想出门走走,她知道爹跟天擎哥哥在书房中议事,她也留了话……
“还说呢,爹差点没将那小厮给罚一顿,你是爹最在乎的人,你要出门,要他不要打扰爹,他就真的不打扰爹,若不是知道你心慈善良,我惩罚小厮你又难受,爹早就让他下去领板子了。”樊秉宽不敢对女儿生气,当然只能发泄在奴才身上了。
樊芷瑜突然觉得喉间被什么硬物梗住了,疼宠她的父亲总把她放在第一位,深怕她会受到一点点委屈,即使有一点点难过,他也不舍。
“怎么眼眶红了?爹绝不会惩罚那小厮的。”见状,樊秉宽急急又拍着女儿的肩膀保证。
她努力压抑胸臆间涨得满满的感动,重生一回,她一定要避免很多憾事的发生!
夏天擎不知道她想到什么,但那双闪动泪光的明眸突然坚定无比,而这样的眼神从来就不曾出现在孤僻又安静的樊芷瑜身上。
樊芷瑜收拾情绪,美丽的脸上重现笑意,向父亲说明自己看了许多书,虽然住在京城,知道他常让金绣坊、怀宝楼的掌柜送衣服首饰到府中,天擎哥哥则多次到文书坊、三合书馆替她买来各样杂书,也知道两个丫鬟时不时的叨念着京城多家好吃的餐馆及糕饼店,她有这么多的“知道”却未曾去过,她想去看看。
长长一席话说下来,所有人都安静了,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愕,就连夏天擎也是,在他们印象中,这是樊芷瑜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樊秉宽眼圈突然一红,他上前握住女儿的双手还微微颤抖,隐隐透露出他心里的激动,天知道女儿因腿疾自卑不愿外出,让他每每想起就心痛不已,如今她愿意出门了,终于不再将自己关在府中,他都要喜极而泣了,“好好好,太好了,那就让天擎陪你出去走走吧。”
她一愣,急急摇头,“不用,呃……我是说哥哥事情那么多,不如爹陪我去吧。”
夏天擎注视着她,这不是她第一回婉拒他的陪同,过去那个总是眼巴巴的望着他,期待他能多陪伴她的樊芷瑜,难道是知道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上回上元节不要天擎陪,这回又是,我的女儿是长大了,懂得不好意思了?”樊秉宽心情大好,忍不住又调侃起女儿。
她低下头,长长眼睫颤动着,掩饰眼眸里的自嘲,“的确是长大了,未出阁女子合该恪守礼仪,不该跟哥哥同进同出。”只是长大的过程太惨烈,每每回想一次就心疼一次。但既然她已经清楚他宠她、哄她都只是为了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而这一切也将在那个可怕的秘密曝光后全变了调,她怎能允许自己再让他宠、让他哄?
“但爹有事,还是让天擎陪你吧。女子恪守礼仪确实重要,但京城里谁不知道天擎就是你未来的夫婿?你别多想,爹知道你也想让他陪的。”
樊秉宽呵呵一笑,知道女儿有多爱夏天擎,眼里、心里全只有他,知道要嫁给他了,这才决心积极起来、也想外出,不在乎他人对她跛脚的目光,这一切全都是夏天擎的缘故。
樊芷瑜一见爹看着夏天擎那满是赞赏与感激的神情,她知道若在此时强调她不嫁他,爹也听不进去。
她在心里长叹一声,怪谁?怪她的死心眼、怪她的无脑执着,身边人不信她也是活该。
她的目光移到夏天擎身上,他一袭白色绸缎圆领袍服,整个人看来斯文俊雅,但隐藏在黑眸深处的仇恨之火,肯定日日燃烧着吧。
她心情很复杂,不敢说完全没有怨怼,但也仍然心疼他,坦白说易地而处,她也许会做跟他一样的事,“天擎哥哥,如果你忙……”
“哥哥没事,有时间陪你。”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坚持,但他的确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一直想将他推得远远的,而这样的感觉令他不悦。
唉,这时候的他对她还是很好,但她并不想接受他的好,看来她得慢慢来,让爹跟他习惯她已不再是他们记忆中的她。
“那就劳烦哥哥了。”
片刻之后,两人已乘坐马车来到最热闹的京城大街。
下了马车,夏天擎陪着樊芷瑜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这儿是最繁华、商家林立,永远都只见得到富足安乐的富贵大街——因为这条街是定国公与其心月复用尽心机建立的大道,好让皇帝坐皇辇出宫时看看他治理的秋邑王朝是如何繁华,百姓又是如何富足。
但在其它小街小巷甚至近郊,穷苦百姓多如过江之鲫,毕竟历经一场夺嫡、残杀同胞兄弟的皇室悲剧后,承继皇位的十二皇子又年少荒婬,还真应了当年施太傅一句沉重的话——“鼠入牛角,势当渐小”。
如今,皇室式微,定国公一手遮天,秋邑王朝政治腐败,老百姓苦不堪言只能一日撑过一日。但这些困顿苦楚在长长的富贵大街上全看不见,酒肆、茶楼、粮行、药铺、书坊、玉石铺、绸缎坊等等琳琅满目的商家,就连路边吆喝的摊贩也穿得干净,笑容满面,连一名乞儿也没见到。
其实在街道暗处,不少穿梭在人潮中的衙差,他们的职责就是挡下一些穿着破烂、面容枯槁、过于削瘦的老百姓,好维持这条大道独有的富足假象。
所以,能在这条街上自由走动的非富即贵,再不然也是过得小康的平民百姓。
这些人对夏天擎一点都不陌生,但真正见过樊芷瑜的却是少之又少,因此好奇的目光不由自主全投注在她身上,又惊艳于她出尘月兑俗的容貌,不少人看得出神。
只是,还是有人注意到她行走时微微倾斜的身子,以及听到夏天擎叫她的名字,因此开始有不少百姓低声交谈,说她就是樊秉宽的掌上明珠,果真如传言是名倾国倾城的天生丽人。
然而,也因樊秉宽的势力与种种作为,不少百姓看樊芷瑜的眼神就变了,有的不敢多看,有的畏惧,但也有鄙视的。
在这些目光下,樊芷瑜有种寸步难行之感,原本一些有兴趣看看的店家也没了兴致,她抬头看着一直放慢步伐与她并行的夏天擎,“我想回去了。”
他蹙眉,“你才出来一会儿……”
“下次吧,别再这么劳师动众,想要不引人注目都难。”她一脸认真的说。
夏天擎目光迅速的扫过四周,除了随行的丫鬟小厮近六名,养父还另外派了暗卫随时警戒,他的目光回到她美丽的脸上,“你以后还要出来?”
她微微一笑,“对。”
他真的迷惑了,依他对她的了解,就这些目光,她应该不会想再出门才对。而这双璀亮眼眸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抹他形容不出的慧黠与坚定,像是看透了什么。
两人四目相交,一个是俊美无俦的挺拔男子,一个是娇小纤细美如天仙的少女,这画面太美,四周很多人忍不住伫足凝望。
纪香跟苏玉偷偷交换一下诧异的目光,她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主子能直视少爷这么久,她总是羞怯低头。
“我们回去吧。”夏天擎突然开了口。
不久,一行人再度坐上马车,返回樊府。
灯火通明的书斋里,香炉上燃起袅袅白烟,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沉香味。
夏天擎坐在桌前,难得的对桌上摊开的卷宗视而不见。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樊芷瑜那双璀亮黑眸不时的在脑海里盘旋。他们在马车内时两人也不再交谈,她坐得远远的,拉起窗帘专心的看着窗外街景,直至下了马车。
到了午膳两人同桌吃饭,过往她一定顾不得吃,时不时的偷偷看着他,但今天她却专注的用餐,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寥寥可数。
晚膳时养父在外用餐,她也差了丫鬟来说她想一人在西晴院吃。
齐江边磨墨边看着主子,桌旁还放着他刚沏上的香醇好茶,微微冒着烟,他看了一眼后,目光继续往另一边满满的书柜看过去,没看到雪儿。
他始终搞不清楚那个小东西是怎么进到书斋的?明明他进来时,还会特意在屋内巡了一遍,再将门严实的关上,但一连几天了,那小东西就是会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屋里!
“咚”地一声,一团毛茸茸的白球撞到桌脚,发出异响。
齐江脸色丕变,想也没想的放下墨条往声音处看去,一见到那团小白球,他倒抽了口凉气,颤抖着手指着,“少、少爷……雪儿它又来了,我说了吧,它是突然出现的。”
夏天擎因他那惊吓的拔高音量回了神,“别多心了,你刚刚端了热茶,许是那会儿就跑进来了。”他边说边走到雪儿旁边,弯要抱起它,没想到它又往门口跑,用狗爪挠挠门板。
他走到门边,弯子一把将它捞起抱到怀中后,走回长桌坐下。
此时是亥时,变身为雪儿的樊芷瑜无言的趴着看看他,再探出头看看颇高的地面,最后又抬头看看夏天擎。真是的,干么不开门让她离开就好?这么高,她哪敢往下跳?
夏天擎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但只要思及樊芷瑜对他的态度转变,他就变得烦躁,他想起她在亭台下以手指轻轻搔痒雪儿的画面,不由自主的,他的手掌也缓缓往下,轻轻揉着雪儿的小肚子。
吧什么?干什么?他的手放哪儿啊?她都四肢开开的露肚子了!
“汪汪汪——汪汪汪——”
她窘得脸儿发烫,挣扎着想起身,偏偏不知怎么回事,他这动作让她浑身酥麻,舒服的一直想阖上眼睛,没力气起身啊。
夏天擎瞧它昏昏欲睡,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难怪有人说养只宠物会让人心情变好,他放开手,见它又平躺好一会儿才扭着短短身躯起身。
荧荧烛火下,小家伙圆圆的眼睛发亮煞是可爱,见他看着它,突然又别过小脑袋像在生气,身子微微伏低,毛发直竖。
樊芷瑜生气啊,虽然变身成狗,她也不想让他模来模去的,虽然,那样真的很舒服。
蓦地,夏天擎神色一凛,看向还在纠结雪儿是突然出现的齐江,“你去厨房拿个木碗盛点水,再找颗小家伙玩的木球来。”
齐江点点头,又蹙眉看了被主子放在桌上的雪儿一眼,这才步出书房。
房门甫关上,一条黑影倏地从窗外掠了进来,一在桌前站定就见桌上那只巴掌大的小女乃狗立即拱起背,像是叫嚣似的朝他轻汪一声,再对他龇牙。
这人是谁?他又想做什么?樊芷瑜担心的看向仍坐着不动的夏天擎。
“少主,这是?”黑衣人微微一怔,他多次摆平廖博均那老家伙安排在院子四周盯梢的暗桩,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屋向少主报告事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只小家伙。
夏天擎轻笑出声,轻弹雪儿的小脑袋瓜后,再以厚实的大掌顺顺它的毛发,从它的小头抚过背部再到小小——
樊芷瑜不由自主的趴卧下来,这是狗的习性呗,被这样抚弄着,全身自然酥麻的软趴趴……
“一个近来很爱往我这里跑的小家伙,说吧。”夏天擎收回了手,表情也跟着变了。
黑衣人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启禀少主,外面的人都处理好了,半个时辰后就会醒过来,醒来后也不会发现异状。”
“嗯。”
樊芷瑜抬头看着两人,听不懂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少主?
“另外,也已经照少主吩咐,安排暗卫在何大人身边保护,何大人这阵子找了几位大人,他们手上都有福州刺史跟旗国舅强抢民女的证据。”
“哼,荒婬皇帝,而那些要臣为了皇上的美人还真是用心。”他一脸轻蔑。
“即使旗妃正受宠,皇亲国戚犯命案依律还是该处斩,可是……”暗卫首领曹晔不满的说道。
“不急,旗国舅也是廖博均的心月复,他出了麻烦,廖博均也得忙一些,只是不能再让无辜的百姓死亡,这一点你费心些。”夏天擎剑眉微拧,知道这一点是为难了这群忠心的下属。为了报仇血恨,他要顾忌的太多,实难两全。
曹晔也知道,为了将廖博均跟樊秉宽从云端拉下地狱,有些事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尽力。
“不管是福州刺史还是旗国舅,他们一定都找得到月兑罪的理由,何大人又听不进我的劝,我们只能私下保护他。”夏天擎语气中带了点疲倦的挫折。
樊芷瑜下意识的以身子蹭蹭他的大手,她想安慰他,虽然她听不太懂两人的对话,但她知道她爹对定国公有多么言听计从,夏天擎想对付定国公……难道当年施太傅被栽赃导致百口人被抄家灭族一事,定国公也同她爹一样是祸首之一?
“敢问少主,五皇子的事可有进展?”曹晔忍不住又问,毕竟他的人在暗,只有少主能与何定羲大人面对面接触。
“他不肯透露,也只能等到他相信我的那一天。”这一点夏天擎倒没太介意,身为樊秉宽的养子,能与何定羲有目前的交情,他算是满意了。
谈完了公事,曹晔忍不住必心起少主的私事,“少主跟樊姑娘的婚事听说近了?”
“我会娶她,但再多就没有了。”夏天擎淡淡的说着。
樊芷瑜虽然早就知道了,可听了还是很难过。
前世成亲后,她以为他们还有一个月的甜蜜期,眼下听来,显然当时夏天擎只是在演戏。
所以前世婚姻中,他在娶了她后不久就将她独留在西晴院,直至一场场悲剧扑天盖地的席卷向她,终致灭顶,都是他计划好的?不是她以为的,他婚后才知道那个秘密?
“如此就好,虽然樊姑娘对少主一往情深,但是少主跟樊大人的敌对关系已经注定是场悲剧,少主别放入太多感情是好的。”曹晔语重心长。
“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说。
瞧他眼底的漠然,笃定的神态,樊芷瑜忽然惊觉,她前世怎么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出身?这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贵气,怎么可能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光凭在府里长大就养成的?
夏天擎与曹晔又说了些话后,曹晔就从窗户飞掠离开了。
不久,齐江一手木碗一手木球的走进来,将两样东西全放在桌上。
“下去休息吧。”夏天擎心不在焉的道。
“那雪儿呢?”
“小家伙自己会回去。”
也是,还懂得每天固定时间来报到呢!齐江有些不是滋味的想着,哀怨的看了还能留在屋内的雪儿一眼,这才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