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出去院外寻春绿,不多时便返回厢房,却见她在床榻上捣着月复部,抽搐不已,她面色苍白,状似极为痛苦。
余棠骐慌忙前抱起她,“你哪里不舒服?”
“我……肚子好痛……好痛……”冷汗从她额头流下来,痛蔓延开来。
“你忍忍,我让夏荷去找大夫来!”余棠骐朝门外喊,“夏荷!夏荷!”
夏荷随即奔进来,“大少爷。”
“去请大夫,快去!”余棠骐急喊。
“好、好!”夏荷见到夫人痛苦的样子,心悬起来,飞也似地狂奔离开。
“棠骐……我好难受……恐怕等不了大夫来了。”她神思有些涣散了,隐约明白,或许是中了毒。
柳兰芳真是个傻的啊……为什么不早点动手,要等棠骐回金陵了才做绝呢?是柳兰芳吧……除了柳兰芳还有谁恨她恨到巴不得她死。
真是太傻了,恨她做什么呢?柳兰芳一定不知她多羡慕、又多嫉妒她能名正言顺当余棠骐的正妻……
“棠骐……我可能病太久,这回身体好不了了。万一我怎么了,你别太难过……别怪任何人……是我身体太差……”她举手想碰触他,可视线对不了焦,手模了个空,剧痛一波波袭来,眼前景物逐渐模糊成一片。
余棠骐颤着手紧握住她的,大声朝外喊,“春绿!春绿!”他喊了两声,又想起方才支使春绿去灶房煮粥了,只能抓着高仪仁,惊惶地道:“高仪仁,你不许胡说,一会儿大夫来看,你会好的……”
见她嘴角溢出少许黑红血丝,余棠骐大惊失色。
“仪仁,你忍一忍,大夫马上来……”
“棠骐,幸好……我刚洗沐过,整个人,干干净净的……幸好你回来了……我不用边哭边死了……”这回,
她呕出一大口黑红鲜血,血腥味漫开来,“我刚才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真是幸好……”
语一停,她便接二连三呕血,她无力地缓缓闭起眼睛,低声喃着,“余棠骐……别忘记我们说好的下辈子,元宵夜,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
她念完最后一字,再没有声息。
“高仪仁!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斑仪仁!你醒醒、醒一醒!”
余棠骐抱着没了气息的她,狂怒大喊,忍不住痛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夏荷领着老大夫进寝房,看一床的血,心惊胆颤,而余棠骐一见到他们,终于放下高仪仁的身体,慌乱地拉着大夫到床畔。
他颤声道:“拜托你,大夫,救救仪仁……”
老大夫拉起她垂落在一侧的手,诊了诊脉,摇头道:“余大公子,节哀顺变,夫人已经去了……”
“不、不……”余棠骐抱紧高仪仁,又痛哭起来。
老大夫走到桌边,拿起药碗,闻了一闻,面色微变,又仔细闻一回。
“这药被加了夹竹桃汁液……”老大夫轻叹,高门侯府里,这类歹毒事屡见不鲜。
夏荷脚步沉重地走来大夫身旁,红着眼睛,低声问道:“大夫确定吗?”她听说过夹竹桃整株是毒,小小一片新鲜绿叶,就能让孩童丧失性命,夹竹桃从花至叶子,再到枝干冒出的白液全是毒。
“确定。”老大夫放下碗,拿起药箱,“其他的我帮不上忙,余大公子若是不信我,可报官请仵怍来验尸。老夫先告辞了。”老大夫又叹一声,走了出去。
夏荷杵在原处,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夏荷,你送送大夫。然后去俞立轩那儿,让他找十几个功夫好的,守住余府所有出入门,不准任何人出府半步。汤药是春绿煎的,让秋阳看住春绿。夫人的事,暂且不对府里的人说,去告诉柳兰芳,她跟尚书府所有仆婢,全都留在府里,等候我发落。”
“大少爷……春绿绝不可能害夫人的……”夏荷伤心又害怕。
“我自有打算,你去吧,做事谨慎俐落些。”余棠骐万分悲痛,哽咽交代,紧搂失了气息的高仪仁,他的脸始终埋在她散着淡淡皂香的颈窝,泪奔流不停。
“是……”
夏荷赶忙离开,将余棠骐交代的事一一办妥了。
十年后。
元宵夜里,余棠骐一身素淡月牙色长袍,身后带两名小厮,穿过热闹大街,灯炽如昼,一路不时有人朝他打招呼。
“余大人,出来赏灯啊?”黄老六如今蓄了把黑胡,着锦绸镶金云纹黑袍,几年前他盘下金陵最大酒楼,做得风生水起,开起了布庄、当铺,如今他身价胜过当年跑堂时不知几百倍。
黄老六看金陵风云变幻,人物起落,最佩服的还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就官居一品的人。
“出来走走。”余棠骐淡道。
“余大人,晚上还去吗?”旁边走来一个菜农,穿着朴素布裳。
“一会儿就去。”余棠骐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
“余大人,我爹敲了些老石头搁在墙上,让您都拿去没关系。”一名少年郎也走过来凑了热闹,明年他要参加会试,希望能像余棠骐当年那般拿下会元,尽避他知道不容易,但有个盼头总是好的。
“余大人,上回我提的宋将军嫡女,不知您有无意思?”王媒婆热络开口,当年因牵成三元及第状元郎与吏部尚书嫡女的婚事,风光一时,可惜后来柳大小姐年纪轻轻就病逝,没为余大人生下一子半女。
这些年,余大人忙于朝政,仕途顺遂,自从剿灭海寇回朝后年年升官,短短四年当上了一品大官,柳大小姐却同当年的余夫人一般福薄,在余大人官居一品那年病逝。
唉,余夫人是在余大人剿完寇返京当晚病逝的,幸好余大人提早返京,才赶上见余夫人最后一面,当年余夫人骤逝的消息传出,震惊不少金陵人。
王媒婆这些年努力想为余棠骐作媒,无奈他始终没看上任何姑娘。
余棠骐神色漠然摇了头,没理会王媒婆,对少年郎说:“替我谢谢你爹。”
“甭客气。”少年郎笑说。
余棠骐不再同人攀谈,疾步穿过市街,走往城西一处菜园,到菜园外围,两名小厮便停下脚步,让余棠骐一人走进菜园。
今年元宵天清气朗,夜幕上的月儿特别圆亮,银白皎月撒下如水光华,凭借着月华清晰可见菜园子里长得茂密的青蔬。
余棠骐在菜田里跳田畦,从这头跳到另一头,跳过整条田畦,他跳了好久好久,停下来,抬头望一轮明月,嘴里低低喃道:“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
他记下那两句福州话,年年在月光下低诵。
喃念着,两行清泪浅浅滑过他脸颊,月光下,他身影显得寂寥,夜风轻拂,吹凉他两行热泪。
十年如一梦,然而痛依然清晰如昨,仪仁离世那日清晨,是他人生最大的恶梦……
恶梦熬过去了,仪仁却永远回不来了,仪仁回不来,他只能寄托下辈子,下辈子他会再遇见仪仁,绝不让她吃苦受罪;下辈子,他会是仪仁的好相公,而仪仁会是他的好娘子,他们之间不会有别人^
“仪仁,你看见了吗?每一年,每个元宵夜,我跳田畦、偷老石头,你要等我,别先去投胎,下辈子让我比你早出生,让我保护你,你不要忘了我,要记得我,也要记得去偷葱偷菜,我们一起求老天爷……”
他又来回跳了好几趟田畦,喃喃道:“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斑仪仁浮在夜空里,陪着菜园里的余棠骐。
她的魂魄原是该走的,可那天她看余棠骐抱着早已冰冷的她的身体,不断哭求,她就没办法随着那道猛然出现的光走。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余棠骐从来没那样撕心裂肺哭过,她犹豫了一瞬,照下来的光消失,她就留下来……
她的感觉变得很奇特,她常常像是睡着,每回有意识时,她总是飘在离余棠骐不远的半空。
她看见他差点亲手了结柳兰芳的性命,柳兰芳哭着哀求他饶了她,他松手,笑得残酷对柳兰芳说:“这样杀了你,确实太便宜你!”
下一瞬,他一掌从白羽头上劈下,白羽头骨碎裂,当场毙命。柳兰芳吓白了脸,软倒在地上。
“别怕,”余棠骐蹲在柳兰芳面前,像可怕的嗜血恶魔,“我不会让你像白羽死得轻松,你让我的仪仁受苦两年,我便让你受苦四年,四年后,仪仁怎么死的,你就怎么死!”
柳兰芳从此被软禁在偏院,过了整整四年饥寒交迫的日子,最后,余棠骐让人端了碗凉透的汤药,看着柳兰芳喝下……
她好担心余棠骐,怕他成为残虐无道的人,幸好,余棠麒没有,还成了国家栋梁,她一年年看着他,可随着时间过去,她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从两三年前开始,只有在元宵夜才能醒来,她也才知道又一年过去了。
“我也想你。”她看着他跳田哇,也低声说。
一道光忽然从天上照下来,她仰头,被不知名的力量拉进光里,意识逐渐涣散模糊。
她想,离开余棠骐的时间终于来了。
“我不会忘记你、我不要忘记你!”
她的声音却没办法传到他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