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树叶,阳光筛落满地金色圈圈,树上啁啾鸟鸣,勾起一季喧哗。
热闹的声音,静止的空间,分明矛盾,可置身其中,却是无比协调。
彼绮年蹲在树底下,白皙的手指握住石头,不停地在泥地上写字。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同样的三个字,重复地扩大心中谜团。
她叫做顾绮年,父亲是七品小辟,母亲死后,父亲续弦,有了后娘便丢了亲爹,都是这样的,她并未为此感到埋怨。
戴维王朝选秀,按例是三年一选,朝中官员家里十三到十六岁的适龄女子均要参选。
选上的女子若是有福气的,为妃为嫔,一飞冲天,再小的麻雀也能飞进凤凰窝;没福气的,被选作女官或宫女,就得等到二十五岁才能放出去,到那时候年岁已大,就算出宫,怕也难以婚配。
所以就算福气不足,只要被挑选进宫,所有人都会力求表现。
若能攀上贵人,出宫后还能帮衬家里一把,自然不会被嫌弃,要是混不出个名堂来,这未来路可就茫茫然,不知所谓。
为了少吃家里几年饭,再省下一笔嫁妆,继母逼着顾绮年的亲爹把女儿改了年纪,送进宫里。
她自小就是个眉清目秀、漂漂亮亮的小女孩,进宫自然没问题,只是十一岁稚龄充作十三岁,再美丽也是稚气未月兑,岂能得到贵人青睐?
然而进宫前,爹爹还是打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算盘,再再嘱咐她,要想尽办法攀上贵人。
然而贵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从小爆女一路爬到皇后身边服侍,这一走便是六年光阴,她从不指望好运道,只求再过几年能平安顺遂地出宫,即使年纪大了、容貌丑了,再没好男人肯与她搭伙过日子,凭着多年来存下的月银和赏赐,买几亩田、开间铺子,紧着点过,总能过完这辈子。
一辈子说长很长,说短也短,只是……
她是谁?
迷糊了吗?是啊,她自己也觉得迷糊,她到底是谁?
五年前一场斑烧,她没烧糊了脑袋瓜子,却烧出一身好手艺,她做的菜被娘娘身边的姑姑瞧上,将她送到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她的厨艺替皇后固了宠,憋得宫中嫔妃有怨难诉。
可惜皇上再宠,终究没让皇后再生下一儿半女。
至于其它的嫔妃……她只能说,娘娘好手段,她生不下皇嗣,旁人便也生不出来。
因此当今圣上,只育有两名皇子——母妃出身低贱的大皇子卫翔祺,以及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卫翔廷,大皇子早在五年前立府娶亲,而早该立府的二皇子仍然住在后宫。
离题了,现在谈的是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顾绮年。
发烧后清醒,除了做菜的手艺外,她还发现自己会认字读书,能背诗念词,若不是手边没有合手的琴瑟,她想试试还有多少本事在手?
她害怕的不是傍身技艺,而是……这些东西都不是顾绮年该会的。
如果不是顾绮年,她是谁?为什么她满脑子里只有顾绮年的记忆?越想,心越慌,手上的石子挥舞得更快。
“绮年。”
大宫女茹瑄一路寻过来,发现她躲在树底下,停下脚步,看一眼地上的字迹,抿嘴浅笑,这丫头的疯病又发作啦?有事没事就跑到树下质疑自己。
她走近,伸出右脚,把那些字迹抹平,笑着勾起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说道:“你叫顾绮年,今年十八岁,性子平和,做人最是温柔,长得一副媲美西施的花容月貌,让主子忍不住抬举。”
对着茹瑄淡淡一笑,顾绮年拍掉手上的细沙,问:“怎么没在娘娘身边伺候?”
茹瑄笑盈盈地望着顾绮年,这丫头是个难得的,分明一副好样貌,却从不往主子跟前凑,倘若她有几分心机,说不准早早成了后宫贵人。
不过现在也好,能跟着靖王爷,也是条好出路。
低调沉默的顾绮年,怎会与靖王扯上关系?
是这样的,前些日子,皇帝又往永和宫来,顾绮年呈上一盅温补药膳,皇帝用得好,心念一动,想见顾绮年一面。
彼绮年在永和宫多年,皇后一直防备着她,不让她到皇帝跟前招摇,没想到皇帝会临时兴起,果然这一眼便龙心大悦。
很难不龙心大悦啊,顾绮年虽然身材单薄,但肌肤莹白如玉,粉妆玉琢的五官,虽不施半点脂粉却也洁腻娇女敕,绝俗的容颜、芙蓉般的清姿雅质,便是宫中丽人拍马也追不上。
皇后心急,一个善于药膳料理的貌美女子,若把她留在皇帝身边,谁知后宫会不会冒出几个皇子公主,她岂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皇后急中生智,笑说:“臣妾有一事想与皇上商量。”
“说说。”
“儇儿成亲已经五年,膝下尚无子嗣,也不知与当年的箭伤有无关系?绮年是臣妾放在身边教的,想把她送到儇儿身边服侍,就算他眼光高,看不上这丫头,至少那手厨艺能帮儇儿养养身子。”
皇后一番话让皇帝敛下心思。
确实,卫翔儇、卫翔祺这对难兄难弟,都二十三、四岁了,却连半个孩子都没有,难道卫家男人都像他这样子嗣艰难?
皇帝满意地拍拍皇后手背,说:“还是皇后想的周到。”
“除绮年外,臣妾还备下柔儿,那孩子一手疏通经脉的按摩功夫很是了得,臣妾本打算把她给祺儿,偏祺儿瞧不上眼,当面拒绝臣妾。这两个孩子都是好的,不如都给儇儿吧,不管是祺儿还是儇儿,能早点为皇家开枝散叶都好。”
皇后的话引得皇帝呵呵大笑,只是笑容未达眼底,反倒勾出一抹深沉。
不管是祺儿还是儇儿,能早点为皇家开枝散叶都好……为什么把儇儿也给点上名?莫非是……皇后知道了?那么葛氏一族全都知道了?
皇帝的笑容持续着,没有人看出不对劲,只是在旁服侍的茹瑄心头泛起阵阵颤栗,皇上的笑……太瘆人。
茹瑄拉过她,笑道:“娘娘让我来唤你,靖王妃进宫了。姊姊先在这里恭喜你喽,往后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有机会的话别忘记提拔咱们这几个好姊妹。”
茹瑄的话让顾绮年的笑凝在颊边。
那日娘娘对皇帝说的事,即便没下懿旨也是板上钉钉的了。
这些天,娘娘没令自己到跟前说事,却让心月复姑姑来叮嘱不少话,无非是要她惦记着娘娘的大恩大德,往后永和宫便是她的娘家,靖王府水深,唯有娘娘能保她……林林总总的话一堆,想表达的事全是同一桩——听话。
皇后要她听什么话?她不确定,更不敢猜想。
然顾绮年心知肚明,在她和张柔儿当中,真正需要“听话”的,是被靖王看重的那个。
她想不想出人头地?想不想得到靖王的宠爱?
轻摇头,在后宫多年,若还不明白越早出头的鸟死得越快这层道理,也算白活一遭了。
“谢谢茹瑄姊姊。”
“东西都整理好了吧?”靖王妃的脾气看起来不太好,千万别让她久等,否则那个下马威……不知道绮年能不能承受?至于柔儿,那是个擅长钻营的主儿,不劳她操心。
“整理好了。”
她不爱穿金戴银,攒下来的月例全让四儿哥哥换成十两一张的银票,那些钱原是打算出宫后安身立命用的,没想到终究等不到那个日子。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情微微低落,这便是当奴婢的悲哀。
看她这副模样,茹瑄叹息,绮年与一心想进王府的柔儿不同,除善于按摩外,柔儿还有一副好嗓音,黄莺出谷似的,声音清脆娇女敕,是男子都会被勾引。
知道自己被赐给靖王,这段日子事情可多啦,柔儿买布裁衣、打钗制环的,时不时联络宫外爹娘送好东西进来,哪像绮年,纹风不动地。
是不在意、不上心,还是压根不想进靖王府?
都有吧,这丫头性情沉静,事事不上心,唯一听过她对未来的想象,也不过是想顺利出宫。
但她这样一副好容貌,怎能顺遂心意?
茹瑄见她满脸的低落,忍不住掐她一把,佯怒道:“你啊,该怎么说你才好?我明白你没有攀高枝的心思,可进王府后,不管乐不乐意,你都是靖王爷的女人,这辈子恐怕再也出不了靖王府大门,想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活得自在……别嫌我唠叨,还是奉劝你一句,不能事事拱手让人。
“靖王爷是个好人,百姓间评价极好,你若能替王爷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也算有所依靠了。”
彼绮年淡然一笑,哪有那么容易,若真让王爷瞧上眼,娘娘这边事情不会少,轻则让她吹吹枕边风,把王爷拉到二皇子阵营,可靖王和宁王之间的交情,天底下恐怕没有人不知晓,倘若无法拉拢,皇后不断叮嘱她“听话”,那些话的内容肯定会让人胆颤心惊。
她没有野心,对人生的要求不过是顺遂两字而已,她清楚得很,荣宠背后囊括着太多女子的嫉妒与怨恨,若非万不得已,何苦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争?从来不在她的选项内。
见顾绮年沉默,茹瑄心急。“你以为不争就没事?错!你不争,世事偏由不得你来作主,不想沉沦也会被拉着沉沦,哪个高门大户的女子能够置身事外?何况怀璧其罪,光是你的容貌,就会是王妃的威胁。想在王府安然活着,你无权软弱。”
是这样的吗?前有狼、后有虎,说到底,她要求的顺遂只是空想而已?
“我明白姊姊一心待我,不如姊姊给我说说靖王府的事儿,免得我两眼一抹黑,做错事还不清楚错在哪儿。”
茹瑄舒口气,这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靖王妃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虽是庶出,可模样能耐样样不输嫡女,既然亲姑姑是后宫之冠,葛氏女自然是京城名门求娶的对象,最终是娘娘作主,让她成为靖王爷的正妃。
“当年一起嫁进王府的还有孟太傅的女儿孟可溪,听说大婚那天晚上,靖王府热闹得很,谁也不知道王爷和孟可溪之间发生什么事,只晓得从那晚之后,孟可溪便被禁锢在王府的园子里,再没有人见过她,直到年后一场来势汹汹的病,要了她的命。
“外面传说靖王夫妇伉俪情深,靖王妃宽厚良善,可成亲多年肚子迟迟不见动静,便陆陆续续为王爷纳进不少新人,外头的人把王妃夸上天。其实,靖王妃时常进宫向娘娘请安,从她的言行举止看来,那是个绵里藏针、心机深沉的女子,便是娘娘如此手段,也觉得这个侄女不简单……”
茹瑄叨叨絮絮地说个不停,并非刻意往顾绮年心底插钉子,只是担心,这样一个恬然静好的女子,涉入靖王府那潭水不能全身而退。
听着茹瑄的担忧,顾绮年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这便是后宫女子啊,百般手段、千种算计,句句话都暗藏玄机,识人、认人的本领早已淬进骨子里,靖王妃瞒得过天下人的眼,怎欺得了后宫女子的火眼金睛?
彼绮年说道:“我明白了,日后绮年若能顺风顺水,待姊姊离宫后,别忘记来找妹妹。”
车行辘辘,葛嘉琳背靠着软垫,心绪起伏难定。
五年三个月又十七天,她嫁入靖王府已经好久,起初王爷厌恨自己,理由很简单——她是葛氏女。
梆皇后扶持的不会是大皇子,而王爷是大皇子的人。
于是她豁出一切,下了一场豪赌,她把赌注压在王爷身上。
她对王爷推心置月复,自愿为他所用,她告诉王爷,嫁鸡随鸡,她不再做葛氏女,即便最后的结局是死无葬身之地也没关系。
这番话让她拢住了王爷,他们成为真正的夫妻。
然而一年年过去,她渐渐明白,爷给她尊贵体面,该有的规矩行事样样不差,后院也全交付给她,只是……王爷对她并不上心。
为此她无比痛苦,她温柔小意、体贴大方,用尽办法企图掳获王爷的感情,但是一次次热脸贴上冷,她火热的感情被王爷用冷水浇熄,再多的努力都得不到响应,她怀疑,王爷根本没有心。
她猜过,王爷心里在意的,是不是被幽禁在待春院的孟可溪?
她试探,请王爷把孟妹妹放出来,谁知一个眼刀,吓得她噤若寒蝉。
所以问题不在孟可溪身上?
答案如此,多疑的她非要等到孟可溪死去,王爷下令丧事低调处理,她才愿意相信,孟可溪不是两人之间的问题。
她也想过,是否王爷好男风,喜男不喜女?
为表现自己的体贴,她找来几名小倌,一个个都是人上之姿,但王爷连看都不看小倌一眼,于是这个念头被否决了。
王爷不喜欢男子,对风华绝代的美丽女子也是淡淡的,难道爷天生对这方面不热衷?
若是如此……她悄悄松口气,她得不到他的爱恋,别的女人也得不到,她便安安稳稳正坐王妃位置,为他生儿育女,与爷相伴一生。
可她尽全力了,却始终无法美梦成真。
她是个再自信不过的女子,不会一味苛责自己,她认为问题在王爷身上,于是试着停掉侍妾们的避子汤,瞧!多有趣,侍妾们接二连三怀上孩子,独独自己的肚皮毫无动静,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当然不会让那些孽种安然出生,爷的孩子只能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所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上头沾满血腥。
这点,令皇后娘娘很满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