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再次回到公寓前。
他见后方没有来车,于是拉起手煞车,看着她,“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宁愿对你说谦了?”
她的胸口闷得发疼,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很高兴你对我说了真话……”她抿着下唇,吃力地挤出了一句,感觉自己都快哭了。
可是她哭个屁呀?人家当事者都没哭,她凑什么热闹?
见她那模样,连何本心都想笑。
他忍不住伸手模了模她的头,叹了口气,道:“你看吧?所以我才不想讲实话。讲了,你又要说我可怜;我不讲,你又会觉得我……”
说到嘴边的话,打住了。
因为她突然张开双臂,身体横过了排档杆,就这么靠上来抱住他。
“……鹤璇?”
“对不起。”她在他的耳边低语。
他扬起了一抹浅笑,腾出双手,轻轻地回拥着她,“为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她摇头,是真的不明白。
她只觉得心好痛,像是被人拿着十字起子在这儿戳一下、在那儿搅一下,然后,她的理智断线,就这么扑上去抱住他。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拥抱到底是想安慰他、还是想安慰自己?
半晌,苏鹤璇退了开来,拨了两颊边的发丝,迟来的尴尬浮上心头。
天……她太冲动了。
“不好意思,我有点失态……”好丢脸,她觉得自己简直趁人之危、趁乱吃人家豆腐。
“还好吗?”他脸上挂着笑意,见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抽了张面纸给她。
她盯着那张面纸,无力地白了他一眼,苦笑了下,“不是应该我来安慰你才对?为什么好像反了?”
他想了下,耸耸肩,道:“因为这故事你是第一次听。”
这时,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来车。
“等到你像我一样,对这个故事熟悉了五年,那我想你也会和我一样,再也挤不出眼泪了吧?现在,你该下车了,我们又挡到了别人的路。”
“啊、好的!”
她接过那张面纸,匆忙地解开安全带、开了车门,右脚跨出,却突然觉得有一句话非得问他。
“那个女人……”苏鹤璇回头,直视着他的眼,“她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后头的车子鸣了喇叭。
何本心想了两秒,道:“像是画家的右手。”
那就是很重要的意思吧?
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下了车、替他关上车门,然后看着他的车尾灯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为止。
那个女人,拥有天仙般的姿色,又像“画家的右手”那般重要,而且五年前已经上了天堂。
那么,请问她有多少胜算?
Zero,毫无胜算吧。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从背包里翻出钥匙串,颓然走向大门。在打开门锁的瞬间,她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今夜,她失恋了。不同于上次那种近乎于被发卡似的拒绝,这一次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何本心永远都不可能属于她。
因为他的心早就跟着陪葬了,献给一个已经被神化的女人。
七月初,时节进入了夏季。
在某个礼拜一的早上,何本心把美术部门的同仁全召进会议室里,大伙儿以为他是要分派新的工作,结果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就长话短说吧。”他甚至连铺陈也没有,就这么抛出一颗拔了安全栓的手榴弹,“七月底,我和欧阳昭会一起离开这家公司。”
砰,手溜弹炸了。
大伙儿先是目瞪口呆,而后神情茫然、面面相觑,好像在互相确认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今天不是愚人节,你们不必怀疑我说的话。”他因众人的表情而露出了一抹苦笑,道:“是真的。我们两个已经递了辞呈,只是希望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让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终于有人出了声,“以后我们的主管是谁?”
“我不清楚。或许你们当中有人会直升,也或许公司会请人资顾问另外安排,这些我无法干涉。”
“为什么?”有人打了岔,问:“怎么会走得这么突然?新专案不是也做得很成功吗?”
“是因为跟营三处合作的关系吗?”
“一定是营三那个女人!她业绩做到了,就打算过河拆桥,把你们两个逼走,这样她就可以独揽功劳,对不对?”
大伙儿议论纷纷,开始揣测肯定是因为营三处的“妖女”,或许是陈彩佑惹毛了金牌制作人,而金牌制作人火大了,怒丢辞呈,还把他身边的王牌一起带走……
这些毫无根据的指控,反而逗笑了何本心。
“都不是,你们别乱猜。”他抚额苦笑,摇头否认了每一句话。
人类真是奇妙的生物,因表象而厌恶,因表象而喜欢,说穿了,那些印象根本有一半是自己脑补出来的。
“我和欧阳昭会同时离开,单纯只是因为个人的职涯规划而已,真的没有任何人惹毛我们。”
“你们不喜欢开发游戏?”
他耸耸肩,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愿意受限。”
大伙点点头,表情却仍是不以为然,似乎还是怀疑着案情不单纯、肯定有惊人内幕似的。
会后,在大伙儿鱼贯步出会议室的同时,他说:“鹤璇,你留下来,我有事要单独跟你谈。”
她像是从虚渺的梦里惊醒过来一般,回头看着他,才发觉到自己被点名。
“啊、好……”她醒神,挑了个空位坐下。
何本心则关上了会议室的门,然后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
他俩静静凝视着彼此几秒。
“离开这家公司,”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最放不下心的就只有你。”
她一听,心口猛地抽疼,却立刻抗拒了所有的感受。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只是基于公事立场,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
“总监不用担心我,我可以适应得很好。比起从前在营二处的工作环境,这里已经是天堂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好似在念台词似的说。
她想表现坚强,想让自己显得毫不在乎、不痛不痒,偏偏她的演技很糟糕,两滴泪水悬在眼眶里,一对杏眼雾气袅袅,即使隐藏在镜片之后,他仍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你说我是你来这家公司的原因,但我希望我离开了之后,你不要跟着放弃。”
她轻咬着微微颤动的下唇,忍住不哭。
“我知道你不想听,所以我更要告诉你,”他顿了下,才继续道.?“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努力。我是过来人,我懂那种艰辛——”
“不,你不懂。”她出言,否定了他。
他没急着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你不只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你也是我咬牙忍过一切的动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深呼吸,拚命压抑着胸口那股几乎满溢出来的酸苦。
“你说过,我对你的感觉只是单纯的崇拜,可是……你告诉我,如果只是因为崇拜,听到你称赞我努力、听到你认同我的能力,我应该要高兴的,不是吗?那为什么我现在的感觉会这么痛?”
终于,情感溃堤了,泪水滑落,她逞强地迅速抬手抹去,道:“你可以拒绝我的感情没关系,但请你不要否定我的感受。我自己的心情,我怎么会搞错?”
撂下了最后一句话,她起身推开了椅子,头也不回地迳自离开了会议室。里头只剩下何本心一个人。
他的思绪乱了调,根本忘了自己原本预设的谈话是怎样……总之,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收场。
桌面上,有一滴小小的水珠,那是她的眼泪。
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是私事,我不在乎你要怎么哭,你高兴痛哭一整个上午我也管不着。”
这滴泪,没人会相信是因为公事而落下。
所以他没制止她。
何本心离开了会议室回到办公室之后,发现苏鹤璇不在自己的位置上,整整三十分钟未见人影,于是,何本心想起了一个地方。
“你果然在这。”
他在安全门的后方找到她。
她就坐在阶梯上,蜷缩着身子,埋首在双臂间。她听见了动静,也知道是他,可她不想抬起头来——因为她有自知之明,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惨不忍睹。
他默默地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坐着。
楼梯间很安静,只有她抽抽噎噎的低泣声回荡在这螺旋状的空间里。她的哭泣,不是嚎啕大哭的那种,而是悲悲切切,却又听得出来她其实很努力地想把眼泪吞回去,充满无奈与挣扎。
听得何本心连胃都绞在一起了。
他不是那种见了女人的眼泪就会心软得一塌糊涂的男人,然而他就是无可避免地被这股情绪给感染。他甚至暗想,或许放任她大哭一场,哭累了或许她自己会看开点。
可他做不到,他无法袖手旁观。
他就是放不下。他明明知道自己就是她哭泣的原因,是她心里那团打得乱七八糟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