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雨把沈清安排进了记簿的位置,负责记载托运的货品,一式两份,由货主签名画押之后,各自留凭,将来丢了货物,全凭这张单子索赔,记录不实或刻意隐瞒,严重者可得吃上官司,而且价值超过五十两以上的货物,还得随货再附领单,领货人必须记名再送回出货的码头一同入清册,手续繁多。
沈清上工第一天,就是熟悉法令跟运作细则,他也争气,不出三日就能独立记簿,不需再分人手盯着他。
镇江分舵是南方最重要的码头,每天进出的货物没有万笔也有千笔,注入新血帮忙固然值得开心,但想到还得另外拨出时间教导,老记簿们心里又像有虫在咬,又爱又恨的十分磨人,如果个个都能像沈清一样举一反三、一点就通,当真作梦都会笑醒。
记簿首要条件是会读写,真担了这份工作,才知道光会读写没用,还得写得快、写得正确,可是手一快,字难免不工整,时间久了,说不定连写的人都认不出是什么意思,所以记簿们还得在码头停止收货后,挑灯重腾入册,再将有签名画押的单据糊上该页,忙过子时是常有的事。
后来是记簿一职折损过于严重,才划成早、午两班以纡解困境,虽然无法全盘避免右手毛笔、左手汤勺、晚膳佐清册的情形,也比之前好太多了。
沈清还是新人,而且是必须好好呵护的人才,前辈们都十分乐意让出早班时段,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免得把瘦弱的他吓跑,所以一过午,沈清就进了册库腾写单据,鼻间全是墨香与浆糊的味道。
册库里除了沈清之外,还有几十位记簿,由于单字实在太多,大家都没心思讲话,册库里静悄悄的,人人埋案振笔,由窗户眺入,真像一班写着试卷的学子。
“字挺不错的。”不知是谁趁着沈清以笔蘸墨时,冷不防抽走桌上的清册,实打实地赞扬了一句。
沈清讶异地抬起头,熟识的面孔立刻让他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帮主。”他霍地站起来,暗暗防备着。
其他记簿听到他这声呼唤,手边的事务再重要也大不过这尊人物,想想南分总舵主跟副舵主一夕变色的事,更不敢怠慢,齐齐站了起来。
“没事,我过来放个东西,都坐下忙你们的,不用理会我。”陆长兴随意地挥了挥手,见众人不敢动作,便笑出声。
“看来我得好好反省,怎么身为帮主,说话却没有人听呢?”
“小人不敢、不敢。”记簿们活活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坐下,还有人坐得急了,没注意就一坐到地上。
沈清不敢忤逆,坐回位子上后,才发现由他记录的清册还在陆长兴手上。
“帮主,这册子……您还要过目吗?”
陆长兴翻看了两页后,摊回他方才书写的那一页,搁回桌子,扫上沈清的眼神显得更为深幽难测。“拿去,好好做,漕帮不会亏待你。”
“是,多谢帮主。”沈清低下头,忍住他视线带来的压迫,拚命地将陆长兴扯下他衣襟的画面赶出脑海,极力遏止自己抓上衣襟的冲动,微微颤着手,提笔抄录单据。
陆长兴没有忽略他隐隐的惧怕,扬起嘴角,朝外吩咐了声。“把箱子抬进来。”
几名大汉鱼贯而入,抬入十八只足以装入两名成人的木箱子,在陆长兴的指示下,平行置于墙角处,并未堆叠而起。
还好册库够大,放了这些箱子,空间还够拉进二十匹马。
记簿们好奇归好奇,也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瞄。
陆长兴倒是大方解释。“你们听好,这是当今首辅指示要查的清册,不过这只一小部分,还会陆续送来,你们可得看紧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
“是。”记簿们高声回应,沈清自然不落人后,也不敢多看箱子几眼。
旁人不准动箱子,其中可不包括陆长兴。他也不晓得是闲得发慌,还是另有意图,屏退了抬箱子进来的大汉,就开了其中一只箱子,抽出清册,当场翻阅起来。
记簿头上的热汗都结得跟黄豆一样大了,所以当骆雨出现时,真的是一场救旱的及时雨呀,大伙儿感动得都快哭了。
“帮主。”骆雨进来后,立刻朝陆长兴单膝跪下。“帮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您裁决,此等小事,属下自认还找得到嘴紧的人为帮主分忧。”
陆长兴默然看了他一眼,此时他正需要立威,不能马上要骆雨起来,得跪给别人看。
“你别天真地以为首辅真的掉了东西,不过是寻个理由要我们交出清册,里面肯定有干坤,你就算找了哑巴来,缺了心眼,一样看不出东西,还是由我亲自阅览得当,看能不能找出几处问题,跟首辅谈谈条件。”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故作无奈地叹道:
“唉,我们漕帮很穷的。”
穷?!这句话说得一干记簿都要掐断手中的笔了,光是他们今天誊下的单据,一人身上没有万两也有千两船资,哪里穷了?
相较其他人的激动,沈清留意的反而不是这个,陆长兴如此大方地议论首辅,感觉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一样。
“帮主,请慎言。”骆雨沈声提醒。
“怕什么?这件事传出去,削的是首辅的面子,况且这些人都捏在我手里,回头有消息传出去,才几个人,我会处理不了吗?我记得漕河挖得够深才是。”陆长兴阴恻恻地笑了,众人头埋得更低,嘴巴也抿的更紧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沈清边抄写边忖度,不管首辅大人是不是真的要查清册,用这样的方式暗示记簿们心思放干净点,看来是有心找理由整顿漕帮人手。
“这么多,帮主一个人如何看得完?更别说您明日还要动身回京,与九卿商讨后半年的税收情形。”比起南分总舵主的身分,骆雨更习惯随侍在陆长兴身边,自然没有错过帮主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清身上。
“这确实是个问题。”陆长兴以指叩了叩箱子,声音清楚地传到册库每一个角落,语气甚是遗憾。
“啧,难得有机会削首辅一笔,看他今年多用力删户部上提的漕运用度,眼下机会多好,却碍于时间不足。骆雨,你记得兵法当中的三十六计里,有无中生有一招吗?”
“有是有,但请帮主三思,计非好计。”他们还不知道首辅真正用意,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沈清也为陆长兴的大胆捏了把冷汗,能光明正大说出要讹诈首辅,这得有多大的本事跟自信?
“唉,多好的机会啊。”陆长兴还在感叹。“算了,与其在这里翻册子,不如上京直接诱敌,只要首辅心里有鬼,坑也能坑出几千两吧?”
骆雨没有回应,说实在话,换作沈清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该赞他不屈不挠吗?
陆长兴站了起来,拍了拍依旧跪在地上的骆雨肩膀,语重心长。“帮主不好当,我也不愿如此。”
沈清闻言,手中毛笔差点一撇到南洋,要是陆长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也难怪底下老人当他是颗好拿捏的软柿子,这么不着调的帮主,随便搬弄几下,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吗?殊不知是一头扮猪的老虎,正等着他的牙齿长利呢。
看着他离开册库的背影,沈清摊开握笔的掌心,一手冷汗。
漕帮除非急事,不走夜船,不过入了夜,码头还是有人忙着,几乎过了午夜,才会接近无声。
尽避如此,河道上仍有船只往返,不管有没有人走动,灯火绝不可灭。
册库点起油灯,焦油味道有些刺鼻,数量又多,沈清闻不习惯,眉头总是皱着,在昏黄的灯火下,神情更是恐怖。
“沈清,我先走了,等会儿离开记得锁门。”一名记簿站了起来,扭扭脖子,伸了个懒腰,满嘴抱怨。
“累死老子了,真不是人干的活。”
沈清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回去小心点,夜里路不好走。”
“这声音真细,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册库里来了个姑娘。”记簿低声碎念了句,把桌上的清册放进脚边竹笼里,明早有人会收。
“午班一堆人赶船,工作多如牛毛,你偏要上赶着跟老陈换,我要是你,能在早班多待一天,绝对不会早一刻走。”沈清但笑不语,记簿自讨没趣,收拾得差不多后,就模着鼻子离开了。
偌大的册库里,只剩沈清一个,他也不急,慢悠悠地誊完单据,收好清册,洗了笔,粗略地审视下册库的状况,灭了油灯,锁好门,像个老头子似的,缩着身子晃了出去。
沈清才进漕帮几天,识得的人不多,不过在码头待了一个下午,别人认他一个总是简单多了,走在路上不时有人朝他打招呼,问他一句:“要回去了?”
他笑着点头,脚步不急不缓,兜兜绕绕,又走回册库,来到窗下。
外面还有人走动,他没时间犹豫,踩着墙边装满沙石、用来防洪的麻布袋,蹬上墙壁,俐落地翻进屋里,以肩着地,顺势在地上滚了半圈,落地如猫无声无息。
他蹑着脚尖,走到存放清册的那十八只箱子旁。
陆长兴今早走了,第一班上京的快船,几乎全分舵的人都去送行;骆雨忙着查陈昌铭的烂帐,陆长兴一走,他马上领着理刑司的人离开,其间还来册库点了几名记簿去问,估计这会儿还没月兑身。
眼下无疑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取出收在衣袖里的油罐,在箱子后侧的铁锁片上,涂了厚厚一层,有了润渍,开箱几近无声。
怕被人发现,他不敢点灯,幸亏他夜视能力不错,窗外透进来的灯火与月光,就足够他看清楚册上文字。
他一目十行,为求神速,专心一意。
“总算露出你的马脚了。”
沈清大惊,不仅为册库里有人感到震撼,最让他心凉的,莫过于这道摄人心魂的男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十分地近,近到他都能感受到对方由鼻息吐出来的暖意。
“你是谁?”沈清告诉自己越是紧张越不能乱,不管此人武功多高,能隐在册库一隅不教他发现,他都必须沈着应对,寻找月兑身的机会。
这人笑了笑,沈清可以感受到他又近了自己几分,喷在他颈间的气息更是湿热。
“你清楚我是谁,我却不清楚你是谁。沈清绝非你的本名,不如你先介绍一下,混进漕帮有何目的?”这人又笑了,像在逗弄小兽似的,以指轻挑了他的颊肉,语气饶富兴味。
“还是你更想说说你跟首辅之间,有何过节?”
沈清知道这人是谁了,他闭了闭眼,像坠入冰窖,颤着开口。“帮主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长兴嗤笑一声。“全身上下都是破锭,你还想装什么?”
“帮主冤枉我了,我是想帮您过滤清册,找出首辅的把柄,看能否疏缓漕帮之忧,并非心有不轨,请帮主明察。”不管这事真假,沈清也只剩下这点可以当藉口,一边沈着应对以争取时间,一边在脑中规划月兑身路线。
他能进来埋伏,大门的锁肯定解了,册库外多少人等着他出去,沈清不敢想,唯一的希望,就是从另一扇窗户跳出去,往西面囤货的地方,钻缝逃了。
“既然是为漕帮好,何须偷偷模模,过来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我也好请教你,如何找出连我都看不出来的把柄。”陆长兴施力往他脖子一压,冰凉又尖锐的触感,在沈清已经凉透的心上,又倒了一桶碎冰。
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圈套,而他是网中的鱼,他脖子上的刃物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沈清吐出一口浓息,现在他能运用的手段,只剩承认了陆长兴的推测,松懈他的戒心。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教陆长兴留意上了,他却没有发觉。
“从你推倒阿牛开始。”沈清究竟是如何利用阿牛阻隔林正南的搔扰,他在码头上看得一清二楚,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对沈清就特别留意。
不给他辩驳的机会,陆长兴接着说。“会些拳脚的人不足为奇,加上你个子娇小、偏生女相,又有颗思绪多弯的脑子,少出风头才是保命之道,真正让我觉得你这人绝对有鬼,就是因为你识字。”
“……帮主如何说?”要说他暗中使坏让阿牛出头,替他挡下风雨还情有可原,识字又是如何成了他的破绽?
“连这点都想不透,看来我是高估你了。”陆长兴失望地叹了一声,手上的剑却还是牢牢地架在他的颈间。
“都穷到吃不上饭了,还能念书习字?还能买笔墨砚台?你的字可不是用树枝在地上依样画葫芦就能练出来的。”
“陆帮主果然观察入微,看来是我大意了。”原来打从第一天开始,他的尾巴就捏在他的虎爪里。
“大意是有,不过更多时候是你死得冤。”陆长兴几乎就贴在他的耳边,低低一笑。
“首辅突然要查两年前的清册,你又在这时候混进漕帮,我就试着把两件事兜在一块儿,没想到真让我套到一只小老鼠。说,你到底是谁?”他略微停顿,用着气声说:“还是我换个方式问,你是沈阁老什么人?”
沈清双眼倏睁,尽避他极力克制上涌的寒意,勉勉强强只换到语气平整而已。
“帮主说笑了,我随便捏造个名字,你就替我写族谱了吗?”
“我这回可是有凭有据,两年前与曹大人力争首辅之位的,就是沈念秋沈阁老,沈阁老呼声最高,最后却因为卖官鬻爵一事被揭露而落马,要不是皇上看在当年回京即位,沈阁老力排众议宣告大统,恐怕不是下令命他回籍闲住,而是收监抄家了吧。”陆长兴清楚感受到面前的沈清身子一僵,呼息变得浓浊,更笃定他这步棋下对了。
首辅之争在朝堂上闹得轰轰烈烈,至今他仍印象深刻,只是骆冰不査,他逦不会往这事联想。
“沈阁老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可惜沈家族长太过怕事,担心皇上事后追究,急忙忙将沈阁老一支除族,连带着沈阁老四名儿子也无颜在朝中立足,纷纷辞官,你想报仇,想捜集首辅的罪证不就是个理由?再想远一点,说不定放风声说有人在查两年前的烂帐,让首辅心生警惕,进而来漕帮查清册的事也是你干的。顶着沈家姓查这些烂帐,却又不敢承认自己是沈家人,看来沈阁老确实有卖官图利了。”
沈清双眼迸出恨意,牙关一咬,握住长剑剑身就要往脖间按,陆长兴一惊,连忙将人推开,抽回长剑。
锋利的剑身划破了沈清的掌心,伤口不浅,鲜血如泉地涌了出来,看着滴落在地面的点点血花,陆长兴眯起眼,带着教训的狠劲瞪着硬气的沈清。
“这么容易就让你死了,我又何必费劲兜这一大圈?”陆长兴甩了下长剑,留在剑身上的血汇集于剑尖上,又在地上落了两滴添色。
沈清知道逃离太难,可是他不想放弃,方才以剑逼颈也是为了赌一把陆长兴不服输的脾气,刻意以退为进,虽然受了点伤,但是值得。他退了两步,将另一手握着的清册扔向陆长兴,趁他挥剑格开攻势,往西侧窗户奔去。
奈何陆长兴的动作更快一分,长剑一扫,就往他胸口划过来。沈清狼狈侧身,长剑还是划破了他的衣服,胸口紧綑的布条泄漏了他最大的秘密。
陆长兴双眼一眯。“还真是个女的。”
他说不上来这感觉是震惊,还是意料之中,手边动作顿时一滞。
沈清看着被划开的衣服,满脸怒容,屈辱交加,但在这种情形下也容不得她计较,抓着敞开的上衣,转身几个借力,就要跃出窗户离开。
陆长兴根本没有杀她的意思,自然不会在这时候用剑,改以伸手去拦,扯回的只是件破衣服,看她缠着布条跃窗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让他心里狠狠一震。
怎么会有这种姑娘?
“傻子才跟你跳窗。”他收了剑,大摇大摆地走出正门。
沈清不敢相信她真的逃了出来,方才在册库里生死一线的恐惧这时候才上涌,可是她没有时间惊慌,抱着颤抖的身子,往囤货的地方走去,好运点,说不定能找个锁不牢固的货箱藏进去,明早随船下漕河,逃离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