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浅滩边的浅水屯,住着约莫五、六十户人家。
屯子里人口不算多,但也算得上是南北各三十里内要道上,唯一可供旅人落脚的所在地。
最热闹、也是唯一的一条大街上,有着店铺十来间,小摊子十多个,提供南北旅人住宿、打尖、喝茶、添购旅程所需等各种买卖,当然也是当地人采买生活物品的唯一市集。
浅水屯唯一一家客栈外架着一个卖字画的小摊子,当地人都知道,那是住在屯子一里外唐秀才的摊子。
唐秀才名谦君,他本人也如同他的名字那般,是个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
三年前同他寡母打南方大城里来到这个小屯子,说是唐母喜欢宁静的偏郊生活,因此事母至孝的唐谦君,便买下屯外南郊的一小片竹林地,搭了间小小的竹屋,母子俩便在这里住下了。
唐家孤儿寡母,生活并不富裕,相反的,还极为清贫。当初买下了那片竹林,搭起那一方小屋,就已经耗尽他们所有的财产。
因此,为了生活,唐谦君便在屯子里摆起宇画摊,卖卖他的字画,顺便为不识字的当地民居或过路旅人代写书信、契文等。
唐谦君不仅为人谦恭有礼、温雅仁厚,他的相貌亦清朗俊俏、文质彬彬之至,因此年届二十有四仍未有妻室的他,几乎让全屯子里的未嫁姑娘尽皆倾心。
若不是他身家清贫,多数为人父母的深怕女儿嫁入唐家吃苦,只怕上门说亲的媒婆早就踏平母子俩居住的小竹屋了。
当然,也有不少不在意这点的女儿家甘愿下嫁,但他总是客气、婉转、甚至不着痕迹的拒绝。
原因无它,只因家贫功未成,何以成家?
“唐秀才,今日生意可好?”一旁卖豆腐脑的老王刚送走一名客人后,顺道探问着手览经书的唐谦君。
“还好,”唐谦君温笑着向老王颔首,“刚替人拟了封家书。”
“家书?那也不过才三个铜钱!”
老王不解的大摇其头,“昨天马家坞的钱老爷要以五百两银子买下你整摊的字画,你却连一幅也不肯卖,宁愿几个铜钱、几个铜钱的赚,真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在想什么!”
唐谦君淡然笑着:“钱老爷并非真心想要这些字画,何必让他花那些无谓的银两?”
他自认没有一般读书人那股自以为清风傲骨的穷酸味,所以他的字画,并不是非知音人不卖。
然而,若明知买字画的人,最后只会将这些字画当作废纸烧掉,让这些字画连当装饰的功用都没有,那么他宁愿将这些字画送给人家当柴烧,也不愿意做成那像施舍般的买卖。
唉!说到底,那种读书人自以为是的穷酸傲骨,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吧?他淡淡的自嘲一笑。
王老呵呵笑了几声——
“那倒是真的!钱老爷肚子里的墨水不会比我老王多几滴,哪真懂什么字啊、画啊的?我看他啊,还不是想要你入赘去当他家女婿!”
唐谦君勾唇浅笑,温和的眼光中说明着他的了然。
“不过……唐秀才,你真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钱老爷家大业大,钱家小姐听说也是个美人,如果入赘到钱家,你和你娘就可以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着,多好!”如果他老王再年轻几十岁,肯定自告奋勇去钱家报名。
入赘?唐谦君抬眸淡笑。
唐家就他这么一个单传子嗣,他至今仍未娶妻生子已经够他娘亲操烦的了,可不希望再气死娘亲。
包何况家大业大的千金小姐,会懂得尽心孝顺公婆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齐大非偶,敬谢不敏。
“高攀不起。”他缓缓摇头,说得客气。
“什么你高攀不起!我倒认为钱家配不上唐秀才你才是!”老王不以为然的说着。
钱家配不上他一个穷秀才?万一这话传到钱老爷耳中,不气死他老人家才怪!生性与世无争的他,可不想无谓的得罪人。
“王大叔,这话严重了。”唐谦君笑说着。
“唉,我老王说的是实话。前些日子打从京里路过,那个什么大人来着,他不也说了,你的学问那么好,只要进京里去考试,肯定会高中状元!所以做生意的钱家产业再大,又怎么配得上一个状元郎?”
唉,王大叔再说下去,可真要得罪人了。
“职业无贵贱,何况我也不是状元。”唐谦君无奈的笑说着,并小心看着左右是否有饶舌的人出现。
“那是你不去考罢了,如果你肯去考,咱们浅水屯就可以出一个状元郎了!”
老王跟着一脸不解的又说:“说真的,你们读书人念了那么多年的书,还不就是为了考个功名、享受荣华富贵?可怎么你到现在还不肯去京里试试?”
“王大叔,读书不一定是为了取宝名、求富贵。”他温笑着说。
孔圣人说得好:君子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因此他精读诗书,主要是为了增长智识,而不是为求取啊云般的富贵功名。
“哎呀!那种话是有闲钱、没本事的公子哥说的,像你这般本事高又刚好没什么钱财的读书人,不去考功名来换个富贵,难道要苦哈哈的过一辈子啊?”
唐谦君望着老王,浅浅扬眉,跟着摇头轻笑——
“王大叔认为我家贫两袖空,应深感其苦?但在我认为,体会这种云淡风轻、无所碍的生活方式,是多么的悠然和自在。”
人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一能带走的只有生命的记忆,因此,他认为何必汲汲营营,徒留一生爱恨怨憎的苦恼记忆,到死都要苦了自己。
老王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唐秀才,不是我要说,你真是太年轻了!俗话说得好,人在世上炼、刀在石上磨。想要一生都无所碍?除非出家当和尚,断了人、亲、情和欲,否则……难喔!”
苞着,老王叹口气又说:“唉……有时想想,有得也是种幸福呢。”
也是种幸福?唐谦君扬眉微惑。
“之前老伴孩子都在时,总嫌他们唠叨烦心,如今老伴走了、孩子们离家发展去了,连想要牵挂的对象都没有时,就开始想念着从前有牵有挂的日子起来了……”
老王挥摆着手,掩去满脸的感伤,笑着又说:“唉,不说这个了!所谓老姜辣味大、老人经验多,等你哪天遇上了个会让你挂心的姑娘,生了个会让你烦心的娃儿时,你就能体会我老王所说的话,究竟是不是在诓你了!”
“王大叔快别这么说,听上您的这一席话,可远胜过读上十年书呢!”唐谦君向来喜爱听老者的人生经验。
诗书是死、人是活,书中又如何能得到老人家数十年累积的生活经验?
老王满意的点点头,“所以啦,你赶快去考个状元回来吧!”
呃……从得不得碍跳到考不考状元……两件事好像没什么很大关联吧?
唐谦君偏头忍笑,不经意瞥见一个呆伫在老王摊子前的身影。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全身脏污黑渍的一个……嗯,应该是个小泵娘。
虽从满是黑污的脸上、和纠结散乱的头发很难分辨得出她是男是女,但从她娇小却有着不同于男孩的身线之中却可以清楚的看出来,她是个道道地地的姑娘家。
她黑灰脸上的一双大眼,正直勾勾的盯着老王摊子上,方才那离去客人未食尽的那碗豆腐脑。
发现唐谦君突然的怔愣,老王顺着他的眼光望去。
“哎呀,是个小乞丐!走走走,别站在我摊子前!”老王回身扬着手中的汗巾驱赶着那小泵娘。
但那小泵娘恍若未闻的动也不动,只是怔怔的望着那碗剩不到一半的豆腐脑。
她是饿了吧?看她那专注在那碗豆腐脑上的样子,肯定已经多餐不曾进食了。唐谦君看着这个乞丐般的小泵娘,心中的怜悯油然而生。
“哎,你还不走?我还要做生意呢!你往这一站,客人都吓得不敢上门了!”
老王动手就要推她,唐谦君却忍下住出言:“王大叔,给她一碗豆腐脑吧,算我的。”
老王愣了下,跟着叹口气:“唐秀才,我知道你心地好,我老王也不是舍不得这一碗豆腐脑,只是她这个样……”
唐谦君明白老王的意思,她全身脏兮兮的模样,若坐在老王摊子头上吃东西,的确会影响生意。
他起身挪出自己身下的椅凳子,摆放在自己摊子旁,对着那小泵娘招招手:“小泵娘,你过来这里坐下,让王大叔给你拿一碗豆腐脑吃。”
那小泵娘缓缓偏头正面向他,他不觉微愕。
令他愕然的,不是她双颊上的丑恶伤疤,而是那双该是明亮的大眼——好空洞的眼神!
毫无任何细微波动的空洞,让唐谦君几乎要怀疑,那娇小的身躯里是否有灵魂存在?
“小泵娘……你过来,别怕。”他试着再对她招招手,却不敢确定她是否真能听到他说的话。
一个没有灵魂的身躯,还能听得到声音吗?
饼了许久,那小泵娘才慢慢的、僵硬的移动她的脚步,来到唐谦君的摊子边。
还好,这表示她是听得到他说话的。
“来,这里坐。”他拍拍椅凳,对她温然笑着。
小泵娘先是木然的看着他半晌,跟着又木然的望着那椅凳一会,最后才慢慢的往椅凳子坐下,想来是戒心极重。
唐谦君接过老王端来的豆腐脑,放在她面前。
“你慢慢吃。”他提醒着,担心她会狼吞虎咽而噎到。
她应该已经饿坏了吧?饿极了的人,通常容易因急食而噎着的,但他没想到,那小泵娘并未一看见豆腐脑,就急急忙忙的埋头大吃起来。
她依旧是以空洞的眼神,看着那碗豆腐脑好一会,然后才缓缓的拿起汤匙,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吃着,连匙碗相击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小泵娘……看起来应该受过良好教养,难道她原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儿?
从没在屯子里见过她,那么她应该是由外地流浪至此,但她又为何会沦落至此?
她才多大年纪?看她这瘦小的模样,应该不超过十五吧?实在很难想像,一身狼狈,小小年纪的她,究竟流浪了多久!
瞬时万转的思绪,让唐谦君对着小泵娘泛起了微微的心疼。
“小乞丐,看在唐秀才心肠好的份上,你快把东西吃完,然后赶快走了,别妨碍了唐秀才做生意啊!”老王说着。
“王大叔,不碍事的。”他对老王一笑,又弯身对低着头细嚼慢咽的小泵娘说:“你尽避慢慢吃,没关系的。”
“唉!真是菩萨心肠。”老王摇头叹气,自他摊子上拎了个凳子过来,“你的凳子教小乞丐给坐了,总不能好心还要罚站吧?来,这把凳子给你坐!”
唐谦君道了声谢,跟着拿出一个铜钱递向老王。
“不用了、不用了!”老王连忙摇手,“你好心的同情这个小乞丐,也不怕她又臭又脏,碍着你做生意,我老王就没那个好心可请她吃碗豆腐脑?”
老王边往他摊上回去,边咕哝了声:“倒是这小乞丐,连声谢也没有,真是不知好歹。”
唐谦君不以为意的笑了下,偏头看着那小泵娘凝思。
她自始至终都静默默的吃着东西,没为他们的言谈有任何反应,而且她连吃东西的动作都是木然无感的,仿佛那碗香甜滑口的豆腐脑吃在她嘴里,就像喝杯白开水那般无味。
是她身子有病,还是因为什么事情,让她对世事如此麻木?
唐谦君微微摇首叹息,坐回椅凳上继续看着他的经书,不再将视线失礼的停留在她身上。
让她有一小方不被惊扰的空间,安安静静的填个肚子,是他唯一能帮她的吧?
饼了许久,唐谦君放下手中看了半天都无法入目的经书,将视线再度瞥向那安静得几乎像是不存在的小泵娘。
不知何时,她已经吃完了眼前那碗豆腐脑,但她并未移动半分,只是静静垂首坐着。
怕惊扰了读书的他?
她那空洞眼神之下,该是无心无念,但不知为何的,唐谦君就是有这种感觉。
“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吃些别的?”他温和的问着,并不认为一碗豆腐脑就可以填饱她的肚子。
但小泵娘对他的询问恍若未闻、无所反应。
唐谦君想了想,还是又对她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他起身往客栈里去,没一会,手中拿了颗馒头回来,又放到她面前的空碗里。
“再吃颗馒头吧。”
同样的,小泵娘又盯了馒头一会,才动手拿起馒头,一小块、一小块的撕着放入口中;也同样的,她依然是像嚼蜡般的神情吃着那香软的馒头。
唐谦君看在眼里,又是一阵轻叹。
唉,罢了!食不知味也好过空着肚子。
他将注意力又收回自己面前的摊子上,这回,他没有拿起经书来看,而是提着笔,在纸上扬腕挥洒起来——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唐谦君写下这几个字,又在旁落了款后,才发现那小泵娘竟怔怔的望着他的字帖。
她也识字?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将那幅字移近她面前问着。
她又是看了许久,才轻轻的点了下头。
终于见她有正面回应,唐谦君欣然勾唇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泵娘漠然的盯着他,又是隔了许久,她才伸出手,对字幅上的“无言”两字比了比。
“无言?”他凝起眉。她不会说话?
“会写字吗?”他又问。
小泵娘淡漠的视线瞥回手中的馒头,剥一小口继续吃着,显然不想再回应他的任何问题。
但,他知道她会!
洞悉她不愿为人探及稳私,所以唐谦君也决定不再多问她些什么,转而抬头望着天际的西阳渐暮。
看来天快黑了,他也该回家去了。
慢慢将摊上挂着的一幅幅字画收放入竹篓后,唐谦君回身发现,那叫无言的小泵娘已自椅凳上起身,连豆腐脑的空碗也已还给了老王。
真的是个懂礼守教的好姑娘。他温笑着的对她说:“我得回家了,你呢?你家在哪里?”
她低下头,什么也没表示,只是轻轻的后退一步,让出个可供他通过的空间。
睇视着她一会,唐谦君自竹篓里拿出他刚才写的那幅字。
“这个送给你。”将字纸交到她手中后,他温浅一笑,“也许它可以让你肚子饿又没钱买东西吃时,能够换点东西吃。”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给她一些银子,别再让她饿肚子。
只可惜他自己是尊过江泥菩萨,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那小泵娘又是对字幅望了半晌,才慢慢接过那字幅,静静的垂首而立。
“保重。”他轻声对她说了句。
见她果如预料中的无所反应,他无奈的一笑,便背起竹篓越过她面前,向老王打了声招呼后,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走出大街后,唐谦君忽然似有所感的停下脚步回身一望。
那叫无言的小泵娘,竟跟在他后头?!
见他停下脚步,她也停下了脚步,就在他身后数十步之外。
唐谦君叹口气,往回走到她身边问着:“你有地方去吗?”
她只是低垂着头,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看来,她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否则也不会直跟在他身后。
唐谦君敛眉寻思了一会。
“如果你不介意,那就跟着我来吧。”说完,他回身慢慢前行,并不忘侧脸观察那小泵娘的反应。
那小泵娘只犹豫了一会,便紧追上他的脚步。
他笑了笑。
“走吧,我带你回家。”
家中虽清贫,但多她这张嘴吃饭,应是无多大影响,娘应该不会介意吧?
“娘,我回来了。”踏入未闭的竹门,唐谦君对内唤了声。
“谦儿,今儿个晚了些……”自厨房端出一碗热菜汤的唐母,发现唐谦君身后那脏兮兮的小泵娘时,她愣了愣。
“谦儿,她是……”
看了看在身后的无言,唐谦君回头对娘亲歉然一笑——
“娘,这小泵娘叫无言,她没地方去,所以……”
“呃,无言?”唐母虽讶异,但了然的点点头。
她知道儿子向来温仁敦厚、心地善良,经常的拾些受伤或饿肚子的猫狗鸟儿回家,只是想不到这回拾回来的,竟是个小泵娘!
唐母快速端睇着这个叫无言的小泵娘,心想她怎会弄成这副狼狈样?还有她那像个无心木女圭女圭的眼神……究竟她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真教人看了心头直揪着疼呢!
唐母亦是心软之人,她柔声对无言笑着招招手——
“小泵娘,你叫无言是吧?快跟大娘来,大娘去烧些热水,让你好好清洗一下。”
这回出乎唐谦君意料之外,无言并未又考虑半晌,而是听闻唐母的召唤后,便提步往唐母走去。
原来在她眼里,他不若娘那般的值得信任?他笑着摇头,看来他得好好反省反省了。
唐母含笑牵着她的手往内间走,回头又对儿子说:“你把东西放好后,就将桌上那碗热汤喝了,晚一点娘再做晚饭给你吃。”
“娘,没关系,我还不饿,尽避忙你的。”看娘那兴高采烈的模样,他浅笑回着。
看来他的晚饭可有得等了。
回到房里,唐谦君将身上竹篓放下,不经意瞥向刚自无言手中暂代她收着的那字幅。
“桃李无言一队春……无言……”他喃念着这个名字。
人无言,情断绪,心头万苦该凭何诉?像她这般不言不语、不表情绪,肯定什么难过、什么苦都只能往肚子里吞,再加上餐风露宿、流浪四方……他实在很难想像,那些日子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若她真无处可去,那么留下来也好。也许不能为她化去心中苦,但至少也让她有个挡风遮雨填肚子的地方,而且——娘也一直想要有个女孩儿陪着呢。
既然决定留下她,那么首先得解决住的问题。他如此想着。
当初搭这间小竹屋时,没想过会再加人口来住,因此只搭了两间住房,他和娘各一间,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可让无言住了。
不能委屈娘和无言挤一间,当然更不可能让无言同他住一间房。虽然厨房后还有一间小小的柴房,可也总不能让无言一个姑娘家去住柴房吧?
唐谦君思索了半晌,抬头环视自己不算太大的这间房。
嗯……今晚先暂时让无言和娘挤一挤,明天他得把柴房整理整理,将自己的东西搬过去。
唐谦君决定将他的这间房让给无言住,反正自己一个大男人,住柴房又有何妨?
既下了决定,他便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起来,浑然不觉时间过去,直到唐母在房门外叫唤着他:“谦儿,你在房里忙什么?快出来一下。”
唐谦君应了声,快步出了房门后,他微微一愣。
映入他眼里的,是梳洗整齐,也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无言静静垂眸坐在桌边,令他微讶的是她全身上下,发散着一股优雅的娴静气质。
现在他能够肯定,她肯定原为某个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因为一般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实在难能散发出像她那般的气质。
若她双颊上无伤疤,又会是如何的容颜?唐谦君忍不住猜想着。
“唉,你太瘦了,要多吃一些……大娘的衣服不合你身,赶明儿帮你制身合穿的衣服……咦?谦儿……”唐母拿着把布尺在她身上比啊比的,叨叨念了半天才发现儿子呆站在房门口。
“你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快过来!”她对唐谦君招了招手又说:“刚才叫你把汤喝了,你也没喝,现在汤都凉了……”
“娘,没有关系,汤凉了也可以喝的。”他走到桌旁,拿起那碗被他遗忘了的凉汤要喝,但被唐母轻打了下手,斜睨着他的眼中,仿佛在说:刚才让你喝你不喝,现在不给喝了!
都这么晚了,娘叫他出来不但还没有晚饭可吃,连凉掉了的汤都不给喝?
“你大男人一个,喝凉汤当然没关系,但无言瘦成这样,万一教凉汤伤了肠胃怎么办?”唐母意有所指的瞄瞄正忙着的双手。
有了女就不顾儿,娘也未免太现实了!
他啼笑皆非的睨望娘亲——
“好、好,我把汤拿去热一热,行了吧?”这才是娘叫他出来的主要原因吧?
“这还差不多,快去吧,别让无言饿着了。”唐母见得儿子识相,满意的挥挥手,低头又在无言身上忙和了起来。
还好唐谦君从不贯彻孔夫子的“君子远庖厨”之说,偶尔会在娘身体不适时,为娘下厨烧饭,自认还有不算差的手艺,要不只怕今晚大家都得饿肚子了。
只是每回他偷偷下厨,娘虽感动在心中,但也总免不了要叨念个几句,但这次……呵,为了无言,娘连向来不准他踏入的厨房,竟也主动要他去?
真是,有了女孩儿可让她劳心费力,儿子入不入厨房、合不合君子作风,就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唐谦君浅笑着摇头,端着手中的凉汤往厨房里去。
难得光明正大得到娘恩准入厨的懿旨,他当然不会只热碗汤就作罢。除炒了几道自家门前种的青菜,他也翻出娘亲珍藏着的腊肉,放入菜汤中煲煮着。
无言是太瘦了,明天或许该上药铺去抓几帖补身的药方子……唐谦君边烧着粗简菜肴边想着。
没一会工夫,唐谦君已将菜汤饭全热腾腾的端上桌。
“娘,可以吃饭了。”他提醒着又在为无言重新梳头的娘。
早梳理好的头发又重新梳过,看来,娘真当无言是个女圭女圭在把玩着呢!
唐谦君笑着摇头,添了碗加了腊肉的热汤,推到那任娘摆布的无言面前。
“先喝碗热汤,暖暖胃。”娘双手忙,无言双手可闲着,就她先喝吧。
唐母终于为无言梳个令自己满意的发髻,这才甘愿坐回位子上,接过儿子同样为她添上的热汤。
“嗯,你不笨嘛!还懂得加些肉到汤里。”
现在儿子没地位了,哪敢亏待娘的宝贝新宠?唐谦君在心里笑着暗想。
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唐母又皱起眉来——
“才说你不笨,看来也不怎么聪明!既然知道汤里要加些肉,怎么不顺便从后头抓只鸡来作菜?”
还要宰鸡?娘养的那笼鸡,连他这个当儿子的一年也只有两次可吃,看来他该埋怨一下,当初为何不投胎为女孩了。
他莞尔一笑——
“明天吧,明天我上药铺子抓些补身药材炖鸡,给你们娘儿俩补补身。”看娘拿无言当女儿般照料着,他也欣然的将她们当母女看了。
“快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他对又是低头望着热汤的无言说着,却发现她空洞的双眼中竟然落下两滴泪珠,直滴入冒着热气的汤碗里。
“唉呀,怎么哭了?!”唐母讶然叫了声,连忙拿出手巾为她拭泪,“傻丫头,有什么好哭的?平时我们母子俩也都是这么吃的,不需要特别感动嘛!”
是吗?唐家君子入庖厨,汤里放肉打牙祭,这可是一年没能来得上几次的机会呢!唐谦君在心中暗笑着娘睁眼说瞎话的功力。
但无言的突然落泪,他也是微感吃惊的;还以为情绪木然死寂的她,早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了,没想到她竟然也会感动落泪——虽然眼中仍是空洞无采。
唐母夹了些菜放在无言面前的另一个饭碗上。
“别哭了,吃些东西吧!谦儿虽是个大男人,但手艺不算太差,你试试。如果不好吃,大娘就叫他去面壁思过!”
“娘,你真偏心!”他知道娘是为了让无言感到轻松些,不惜拿他当消遣,因此也很配合的出言抗议。
唐皇千里送荔枝,乃为博得贵妃笑,而他唐谦君被拿来当消遣……就当彩衣娱亲好了!谁教都有个“唐”字?他莫可奈何的自嘲一笑。
无言敛住泪水,抬眼轻瞥了唐谦君一下,跟着低头以同样的木然、同样的轻缓、同样一小口、一小口的咽着饭菜。
咦?唐谦君微讶的发现,刚才她瞥视他的眼底,仿佛闪过一丝浅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