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号闪在二十五楼时,他踏出了电梯,在七点一分时抵达了相约的餐厅。
被引领至包厢时,范尔晶端坐在窗边,静静等待他的到来,一见到他,她露出笑容:“我本来在想,我应该要准时到,还是迟到个十几分钟,对你而言才算正常。后来想想,这应该是你的问题才对,我不必太多心,做我自己就行了。”
“对,做你想做的就对了。”他也笑,“女士若是迟到一些,我通常是不介意的,她们要注意的事比男人多得多。”
“在我家可不是这样,我父亲对我的要求和几个哥哥是相同的,没有撒娇的空间。”
“所以你和别的女人如此不相同。”
“……你这么说,我应该感到别有殊荣才对,毕竟你见多识广,经验良多。”玩笑中带着她的女性直觉,她依然笑得含蓄。
“所以你是相信我的判断了?”
她虽垂眼注视菜单,眼中泛出的神采他并未错过。
进入状况几乎是水到渠成,范尔晶懂得停留在两人最擅长的话题中,试探他的看法。他们平日的工作内容有重迭的部分,范立升又身兼陆氏企业董事,两人并不缺话题,重点在真实性有多少,如何拿捏分寸。周昌是范氏的私人企业,由么女范尔晶掌理,这次佟宽给足了范氏面子,让周昌取代了其它供货商,加上这次邀约,她或多或少认定自己拥有一定的影响力。
“十九岁那年暑假,我开始被要求在自家公司实习,从此没有假期,在玩乐这件事上,我的成绩单交了白卷。”她看着他直言,显然对他撤除了戒心。
“幸好是这样,不然我和周昌签的这个约要冒多少风险?”他似笑非笑。
这次她咧嘴笑了,眼波若有所思流转。
十九岁!他想起了那位连同休旅车冲进沼泽的女孩,她和范尔晶在同样的年华里,选择了不同的人生。
他开始分了神,此刻林咏南在做什么?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谈些什么?来到台北,为何吝于拨一通电话给他?她的私生活并不若他想象中的乏善可陈,他能涉入多少?她甚至从未响应他的表白,是好感来得太轻易,她难以当真?抑或她另有所好?他开始味同嚼鱲,甚至停下筷子,不停喝起清水来。
“怎么?不合胃口?”她注意到他吃得不多,每样菜皆浅尝即止。
“不,下午喝多了咖啡,不很饿。”他笑着解释,“你尽量吃吧,我上个洗手间。”
他离开座位,在转角处直接越过通往洗手间的廊道,走出餐厅。
九楼,咏南踏进了九楼。他走进电梯前看了一遍楼层指示,九楼只有一间日式料理,其余皆是高级寝具卖场和男装店。这时是用餐时间,如果没有意外,他心里有数能在哪里见到她。
走进日式餐厅,服务生向前有礼问候,他随机应变道:“我约了人,应该已经到了。”他自行走向开放式座位区,快速扫视一遍。
那头长发不会被轻易忽略,他精准地看见了在角落座位端坐的她。
他放慢脚步,缓缓靠近,室内算是安静,交谈声大部分在低抑中进行,他隐约听见那名男子温厚的嗓门——“这是他的决定……我勉强不了……”
“他承认了?”林咏南低着头,手里转动着水杯,前方的餐点近乎未动。
“……其实,最清楚的只有他本人,我们能做的有限,事证到哪里算哪里,他准备再上诉。”
“值得吗?”她没有太多表情,佟宽第一次听到她的语气含着忧虑。
“这不是我能评论的,张先生是聪明人。”
“聪明?你认为那样做叫聪明?”她蓦然抬起头,表情严厉。
男子没直接响应,伸手覆盖在她手背上,“已发生的事如何逆转?”
佟宽不再迟疑,更进一步,直接靠近桌沿,俯视咏南。
她惊异地仰起脸,察觉是他,覆盖阴霾的面庞彷佛绽放晓光,掩饰不住喜色。他迷惑了,她欣然见到他,为何又若即若离,不似对他藏情?
“佟宽。”她站了起来,笑对他,“你也来吃饭?”
“不,我看见你进来。”他先向一脸困惑的男子颔首招呼,再将咏南拉离座位,两步远距离站定。“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来了怎么不给个电话?”他的语气一贯温和,但笑已隐没。
“临时决定的,而且你一定在忙啊。”她笑意不减,态度坦荡,“对了,等我一下。”她转身回座位拎起桌底下的行李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包装完整的小纸箱,双手递给他,“这给你。”
他愣看纸盒,顺手接过去,沈甸甸的不知装载何物,当着男性朋友的面毫不回避地递送礼物,她是不是太大而化之了一点?
“这是——”
“火土伯种的水梨,有机限量的喔,今年盛产,他送了我不少,本来想寄给你,刚好今天上台北,想说如果有机会就亲自拿给你,这里只有四颗,你要是尝了喜欢,我回去再多寄一些给你。”她愉快地解释。
即使她充满了善意,即使她表现热情,直觉告诉他,她展现的是她亲善的本性,和私情扯不上边,有几个女人会眼巴巴送属意的男人水梨?
“谢谢。”他相信那名男子同样也收受了她的好意,他并不是独受她青睐的对象。
“那——”她指指那位耐性等候的友伴,“我还有事和朋友谈,改天见了。”
和前几次一样,她就这样坦然道别,没有约定,没有留恋。她一转身,扬起的发丝擦掠过他的颈项,他不假思索,捉住她的胳臂,略一扯,她返身回头,他低俯下脸,迅速吻住她。这个吻不再清淡节制,粗重而具侵略性,郑重表达了他的心念,虽然短暂,却不容置疑。她遽然回了神,挣月兑他的掌握,圆瞪着眼充满惊愕,似乎不能相信他大胆如斯。
他以拇指温柔抚过她湿润的双唇,靠近她耳边道:“你如果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像玩笑,又像宣誓,她一时分不清,张嘴哑然。
他大方地向目睹一切的男子挥手道别,手捧纸盒走出餐厅。
忽然想起,该怎么向范尔晶解释,手上这盒东西是怎么来的?
“各位,麻烦往我这里看一下。”林咏南举高一根椅脚,“椅脚修好边之后,在粗的这端涂上白胶,像这样——”她一面示范涂抹,一面拿起圆板凳的椅面,“涂好以后,对准椅面下的记号点锁上螺丝,四只脚都一样这样做,记得螺丝孔洞要塞进木钉才漂亮喔,有问题吗?”
没有回答,妈妈们皆不发一语,聚精会神注视着提高分贝讲解的林咏南,她和她们对望了几秒,做个无奈的鬼脸,“各位大姊,圆板凳很无聊我知道,不过起码你们的老公会认为你们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小玩意。看!椅脚尺寸我刻意设计得很粗,大人坐了保证不会塌——如果你们愿意认真锁螺丝而不是忙着数落老公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
说明完毕,超出她的理解,妈妈们全都神秘地笑了。她一头雾水,赶紧模了一下自己的脸,今天尚未进行到涂漆的部份,应该没沾上任何色料才对。
再对眼一瞧,发现这群学员的视焦并非在她手上的木材上,也不在她脸上,而是落在她肩后。她下意识朝后一探,结实吃了一惊——高大的佟宽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伸出食指在唇边比划着,要求那群盯着他走进工作室的女人们别作声,一边露出迷人的三分笑。
“咦?你怎么进来的?”她愕然不解。
今天上课临时改了场地,就在她私人住处后方的工作室进行,他理应无法自由进出才是。
“大门没关,我就自己进来了,活动中心的人说你在家上课。”他姿态很自然,像是经屋主许可频繁出入此地的密友,没有一点格格不入。
“哎呀是我啦,”妈妈之一举手招认,“我刚才两手拿工具,忘了带上门。”
气氛骤变,一屋子登时掀起了欢乐的骚动,女士们相继放下手中的木条,趋前和佟宽这名新鲜的外来客攀熟交谈起来。
林咏南知道课程到此告一段落,颓然放下工具,手足无措矗立在外围,成了局外人。佟宽隔着人墙向她眨眼,不忘回答妈妈们此起彼落的家常问题。
不久,佟宽示意如麻雀叽喳的女人安静片刻,欣快地宣布:“我在景秀饭店备了餐点,是最新的时令菜色,不知道各位女士是否肯赏光,给大厨一点意见?”这番话引起另一波高潮,女人们进入了亢奋的状态,纷纷叫好响应,佟宽接着道:“这是咏南的提议,她希望给大家一点生活调剂,换换环境和口味,或许不如你们的在地名菜,但偶而变化一下也不坏,如果还有心情,就顺便泡个汤吧,我们的大众池景观刚完成新的造景,观迎各位驾临指教。”
呆站一隅的林咏南成了新的簇拥目标,不但没被感激不尽,反倒被争相调侃,平时藏不住话的她竟敢不动声色,保密到家,不让大家知道她有个从事饭店业的男友。
“咏南,再装就不像了,干嘛那么见外不告诉我们男朋友在饭店工作?”
“很不够意思喔,好歹让我们安排一日游嘛!”
“不行,我们得回家拿泳衣,分批开车上山。”
她没机会发表意见,这些女人平时持家比她更为干练,七嘴八舌讨论完毕后,便相互约定好上山方式和会面地点,不到两分钟即一哄而散。
她傻眼瞪着佟宽:“你在做什么?”
他扬眉,“这不是你上次提示的吗?请你吃饭就得连她们一块招待?”
“我随便说说……我没要你破费——”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他低头俯近她,“不然你愿意单独和我一起吃饭么?”
她思路又滞塞了,一手撑住半边脸蛋,全然地辞穷。
正午阳光从一方天窗直射,两人的面庞纤毫毕露,没有遮掩的余地。她视线上移,与他相对,露出他熟悉的笑容:“佟宽,很多时候,事情总是和我们想象的有段距离,如果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一切会简单得多,你很好,应该有更好的对象……”
他抬手轻触她的腮,不禁失笑:“这意思是,如果我坏一点,你会毫不考虑地答应接受我?咏南,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奇特的偏好,可以描述一下你的梦幻逸品有哪些必备条件吗?”
她被逗笑了,推了他一下,“在说什么?!”
他手臂顺势一勾,将她轻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侧发,“我没你想象中的好,不过,试试无妨吧?”
她身躯僵硬了一瞬,但更多的是久违的触动,这个男人喜欢自己什么呢?她又能带给他什么呢?她几乎可以想见他在别处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岂不知她替他捱的那记拳头大有文章?她无声地叹口气:“我猜,你喜欢冒险,对吧?”
“不全然是,我多半做有把握的事,咏南,也许我们会让彼此失望,也许我们就此到达了彼岸,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多诱人的邀请,每一项危险的游戏都具备这样的说服力,就像她多年前从事过的极限运动,因为充满了未知数,每迈出一步,危机四伏让挑战的快感倍增,促使人们加速挥霍旺盛的生命力。
那时太年轻,后来,她慢慢学会了保持无害的距离,去看待极富魅惑力的人事,包含佟宽。
靶知到她的犹豫,他说:“不必回答,我不过是要你明白我的想法。”
丙然,没有承诺或应允,她说:“她们在等了。”她轻轻挣月兑他怀抱,友善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着了解的深意。
有趣的是,他并未感到失望,他很愿意与她开启一段这样的关系。
迁居小镇多年,林咏南从未涉足过景秀饭店,偶而和晓庄一干好友上山健行,总是取道僻径,居高观望这座隐身绿海,外观引人瞩目的秀丽建筑物。
她对观光旅馆没有太大的好奇心,从前四处涉险探奇,几乎都是随意投宿当地民居或是简陋的青年旅馆,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意外状况,几个年轻人挤在休旅车上过夜也是常有的经验。经费不足是必然条件,炽旺的探索心和证明自己的无畏无惧才是主因。唯有和母亲同行出游,她才有机会和知名饭店结缘。
今天因佟宽得以一窥堂奥,才领略了这家饭店得天独厚的地利之便。
饭店为弧形山丘所拥,依山势错落而建,巧妙有致,前方面阳,月复地甚广,大器地开辟出别家旅馆无法媲美的相当面积的林园。林木栽植多年,早已蔚然成荫,即使时值盛夏,林荫幽凉,暑热全消,周围环绕着一片花团锦簇,迎风飘香。
漫步其间,饭店的美轮美奂未令她神往,反倒增添她的迷惑。住上这里,谁还眷看其它美景?佟宽却一再下山,与她一起在粗糙有余的巷弄间徜游,他对她的好感来自何处?
用餐地点安排在户外区,显然因为佟宽之故,占了相当好的观景位置。她坐定后,不禁抬头打量他。他一面指示着饭店服务员送菜细节,一面向一桌乐坏了的妈妈们耐心解说每道菜的意涵,表情真切,不似敷衍。他甚至取代了服务生的工作,替每位妈妈们斟上红酒,善尽东主之谊,每斟上一杯,就聊上几句,附赠迷人的微笑。他刻意未和林咏南比邻而坐,彷佛她仅是宾客之一,不需特殊待遇。偶而两人眼神相逢,他反而收敛了三分笑,多了不明意味,让一直心神不定的她加倍伤神。
餐点当然精致可口,山风送爽中即使不言语也惬意,纵然她不心生向往,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块好地方。
讨好她其实不须取悦她身边的每个人,她根本不拘礼数,随遇而安。但是佟宽却这么做了,而且操作游刃有余。她想,若不是某种环境陶养所致,就是职场世故,难得的是做来优雅不勉强。她看在眼里,渐渐沉默。
一桌女士们相继用完餐,三三两两相偕离座,沿着长廊,兴致勃勃奔赴设置在主建物后方的泡汤区,有默契地留下她和佟宽独处。
吃完最后一道甜品,她抬起头,与啜飮热茶的他相视而笑。
红酒令她惫懒,两颊煽出了嫣红,她以掌支颐,盯着酒杯寻思半晌,然后,以彼此听得见的音量轻声说着:“你相信吗?我曾经害惨过一个人,那个人,是我深爱过的人。”
风徐缓吹来,拂乱她的长发,遮蔽了她半截脸蛋,只露出一双莹莹黑眸,那是一双坦然无瑕的眼睛,正对他进行惊人的告白。
他静默迎视,面无波动,数秒后开口:“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