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高层会议很冗长,佟宽保持着聆听姿态,面目平静,没有一丝不耐,偶而让随身秘书替他换杯茶,寻找数据,才会稍稍挪移坐姿,望向主讲者。
一抬眼,斜对面的男子顺着他的目光向他点头示意。他礼貌以对,轻颔首,秘书在身后悄然附耳道:“听说陆晋先生今天有好消息,在老董面前又要加分了。”
陆晋即是对面年纪相仿的男子。
佟宽依旧淡定,“那就祝福他了。”
陆晋的助理快速将纸本数据发放于其它董事前,仅绕过佟宽,佟宽轻勾唇角,没有表示意见,秘书发出不平,冷哼道:“把我们当什么了?冷冻食品部门?在这里干瞪眼?”
“沉住气,没什么大不了。”他抬手暗示下属勿言,取出笔,在白纸上专心记下发言要点。
部门报告即将结束,陆晋终于从容起身,拿起雷射笔指着屏幕上展现的方大图片,面向主位的董座宣布:“各位请看一下屏幕,我们得到消息,这座山脉的页岩油确定即将在明年六月进行开采,现在是大举收购这家石油公司股份的最好时机,相关说明就在各位前方。”
会议室起了小小骚动,看来这项投资消息颇令人耳目一新,垂眉敛目的董座戴起老花眼镜审视资料,沉吟一会,目露精光道:“消息来源可靠吗?”
“可靠,是石油公司现任技术顾问。”
“哪来的顾问?”
“德州人,提供先进钻井技术,家族也投资石油。”
现场一片静默,只有纸页翻动声此起彼落响着,佟宽举起右手,董座手一扬示意他发言。
他直视陆晋,“这家石油公司据我所知近年来海上油田开采量上大不如前,原因是技术难度问题,加上前几年受到他们的政府压力,大举采购相关设备,债台高筑,前景受到质疑,油田减产后,甚至向国外进口汽油补充不足,很难想象他们在短时间内有能力向内陆进军开采页岩油,是不是暂缓一下,打听清楚比较妥当,市场上有流通消息了吗?”
“就因为海上开采技术具有难度,旷日费时,成本高昂,所以才将目标转向页岩油。负债是每个公司扩张期的正常现象,正确而言,那叫做生产设备投资,并非损失,至于消息流通,倘使市场上都在流通了,我们还占什么先机呢?”
“页岩油的储存量有研究数据吗?可信吗?”佟宽声调如一,表情温和。
“富贵险中求,等到所有数据万无一失,不就坐失良机了吗?佟经理管理的休闲旅馆,营收数字白纸黑字,进退有据,每年成长百分之六就可以向股东交代了,大概很难想象我们这种大开大闺的投资掌握了哪些进场机制,不过还是感谢您的建言。”
佟宽不理会对方的一席绵里针应答,泰然自若地收拾好文件,笔尖敲了敲桌面,不再发言。董座却皱了眉,看看前方壁钟,向特助交代了几句,特助起身宣布散会,“感谢各位参与,晚上请拨冗出席晚宴,请陆总到董事长办公室一趟。”
鱼贯走出会议室,佟宽垫后,有人齐肩并行,搭上他的肩,含笑道:“辛苦了,很无趣吧?董座真是用心良苦,让你每会必与,不出声都不行。坦白说,你若没意见我也是能体会的,这毕竟不是你的专长。”
“陆晋,我是认真的,凡事小心为要,就算公司是自家的也得步步为营,更何况还有股东要交代。”他轻轻拂开那只佻达的手。
陆晋嗤笑,“你是替老董担心还是股东紧张?你那点零头股还不致于让你提心吊胆吧?”
“他可是你父亲,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多为股东着想是应当的,公司不可能无止境为个人投资做担保——”
“个人投资?”陆晋一转身横挡于前,与他平视,“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把公司当私人提款机?佟宽,我很不欣赏这种说法,奉劝你一句,该小心的是你,你以为你还能在会议室坐上几次冷板凳?”
他无谓地耸肩,“既然是冷板凳,阁下又何必担心?”
不欲再多言,他两手闲适地插放裤袋,扬眉一笑,绕过散发浓厚敌意的陆晋,敞步疾走,秘书碎步跟上,低声问:“您要的那些数据,还须更新吗?”
“继续搜集,如果你工作量大,需要再找个助理,我可以向人事经理申请。”边走边叮嘱,心情不受影响。
“我可以的。”秘书垂首应诺,“经理,刚才有通私人电话,请您务必回电。”她将开会时替他保管的手机交还他。
他接手查看,一见那串熟悉号码便了然于心,虽然他没有将这组号码键入通讯录。他越过部门办公室,与秘书分道扬镳,走出公司大门,拨出那组号码,铃声第一响未完,对方便迫不及待接听,先声夺人:“佟宽,你上星期四没接电话,不是说好了等我电话?你知道我周末不方便。”
他笑了,“我不在台北,到中部出差,山上有些地方收讯不良。”
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柔软的娇嗓缓了半拍,“我在你公司楼下,你下来吧。”
“这样不好,艾伶。”他口气认真。
“……可是我想见你,我有话要说——”欲言又止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渴望。
彼此静默良久,每一秒钟对等待的那方而言犹如漫长的一分钟,似乎知道缄默的力道,他姗姗启口:“好吧,在路口左转巷子里那家面店等我。”
“面店?”声音充满惊讶。“哪种面店?日本拉面?”
“不是,就一般的小吃店,我今天中午突然想吃面,可以陪我吗?”
陪我?单就这两个充满遐想的字眼,就已令对方笑逐颜开,地点根本无关紧要。“好,门口见。”
一看到他,多日悬提不放的心得以松懈。艾伶加快脚步,三寸高跟鞋妨碍不了她,她主动迎上前,伸出双臂,激动地勾揽他的颈肩,他扶住她靠上来的纤腰,柔声道:“饿了吗?”
“不饿,我看着你吃。”她露出甜笑。
他知道她无时不刻在控制飮食,也不勉强,径自点了一碗汤面,一份卤味切盘,就着一张靠墙桌面坐下。虽然位居角落,入店光临的客人不免朝他和艾伶瞥上一眼。这家小吃店是生意兴隆的老店,多半是附近上班族和邻里街坊上门光顾,难得出现外形如此出色的客人。佟宽明显是因为那张中西和璧的面孔,艾伶则是细致雕琢的粉妆和一身无懈可击的时尚衣装。
艾伶并非第一次与佟宽聚餐,却未见过他如此专注地进食。他对飮食一向意兴阑珊,不挑剔也无特殊偏好,进食彷佛只因生理需求,地点多半配合约会对象。没有必要开口时,他总是在思考,眼神在未知处飘落,无法捉模。
他是她未曾接触过的对象,像一道一知半解的微积分,怎么解析都没有正确答案。她经常想不明白,是那双无从解读的眸瞳吸引了她,还是她着迷于这种不确定状态?佟宽让她的心总是处在灼烧状态,而她触碰到的他,往往是冰凉的,包含他的指尖
和他的微笑。
此刻,他是那么认真吃着午餐,平静而专心,速度比以往快,全无剩肴。
“原来你喜欢这种小吃。”她目瞪口呆看着他吃完,体贴地递上纸巾。
他但笑不语,拭净唇边油腻,眼光终于停驻在她脸上,“你想和我说什么?”
一腔话语在她内心激荡过久,在见到他时全面乱了序,说不出所以然,何况周围嘈杂不已,耳闻都是点菜付帐的对白,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油腻热食交织的气味,与她的理想浪漫地点相去甚远,她打消了表白的念头,摇摇头,“我们走吧。”
他不反对。走在炎热的人行道上,他额上没有一丝汗意,洁净的面庞,凉淡的神情,她却担心妆容不堪阳光摧残,取出阳伞棒绝暑热。
两人并肩而行,各自沉吟。转至大马路上,公司那栋商业大楼近在眼前,他停下脚步,不得不开口:“如果你想不起来要说什么,那我先回公司了,下午还有个内部检讨会议要开。”
她失望地看着他,他始终如一,缺乏浓情蜜意,从无眷恋不舍,不拒绝也不靠拢。她在男女关系里绝不傻气,只是对他无计可施。
“佟宽——”不畏人来人往,她抛下伞,返身搂住他,樱唇热切地贴住他耳根,匆促的声音显得沙哑,“我决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保持着站姿,脸上有几秒未被察觉的僵凝。
“……可以啊。”片刻后,他半真半假地答复,轻轻推离她香馥的身躯,微眯眼看着她,慢悠悠地反问:“不过,你能告诉我,陆优该怎么办吗?”
林咏南踮起脚尖,伸展手臂,将咖啡罐推进置物架最上一层角落,再仰脸鹄望,确定罐身不容易被发现了,才放心地回头,站在柜台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不用藏那么紧,店里没有人会喝你那罐怪咖啡的。”晓庄瞄了眼她刻意的举动后,不以为然地揶揄。
“谁说的?就是有人爱喝。”她不服气地噘嘴。
“谁?下次让我见识一下吧。”
她没接腔,拎起背包,走出柜台,“我走喽。”
“订单记得看一下,我调整了订价,你要是有意见再告诉我。”晓庄提醒她。
她点头,和其它服务生挥手道别,推开门,抓起门边的单车,熟练地边推动车身边跨上坐垫,沿着马路下坡滑行。
天气逐渐炎热,晨曦很快便明亮刺眼,只要她慢了一小时出门,迎面的风即从清凉转为温热。但她仍然不戴帽,任由阳光敞晒,让身体逼出汗意。
转了几个弯角,滑进省道,几分钟后,她照例在那栋路边平房前方停车,进入半掩的大门,窜出时,怀抱一大束长茎红玫瑰,放置车篮内,继续向前行。
沿途车多,她尽量靠边行,经过一小段柏油刨除的路面,车身颠簸了一阵,她脑后绑束马尾的发带松月兑了,长发瞬间飘散,随风飞扬的同时,几缕发丝贴住面颊,扰乱她的视线。
她紧急在路边煞停,跳下车停好,却发现链条弹出齿盘,掉链了。
已经是这星期以来的第四次了,前两次她勉强徒手将链条调回原位,沾了满手油污,第三次是咖啡屋的工读生临时借骑,在回程时又发生了一次,工读生当时已警告她齿盘过度磨损,抓不住链条,最好到车行检查修复一下,她当时心不在焉,没放在心上,现在四度发生了,一点也不意外,完全是她的疏忽。
她蹲跪在一侧观察,正在为是否当场修理举棋不定。回程不远不近,极有可能在中途再掉链一次,又弄脏了手,她等会还得购买些日用品呢,或许就这么徒步返家吧,她得放弃每天的湖畔巡礼了。
身后有石砾踩踏的足音,由远而近,她机警地回头张望,一张充满笑意的脸正俯对她,在雪白衬衫的映衬下,原本俊秀的五官更为照眼。她对好看的男人不特别向往,也鲜少为之芳心荡漾,今日再度偶遇,心情竟不免为之愉悦。
“嗨!”她慢慢直起身,至为惊喜。“又见面了。”
“嗨!”佟宽定睛打量她,披肩长发将她瓜子脸线条清楚地一笔勾勒,奇怪的是未添上成熟丰韵,反多了几分孩子气。
“啊,以前听人家说长得好看是在做善事,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她由衷发出感言。
“明白什么?”
“看了让人开心嘛!”她朗笑起来,俏皮地双手合十。“算是佛心来的。”
他随之莞尔。他向来不喜皮相成为他人谈论焦点,总是避而不论,但林咏南不同,她的坦率口吻就像看见一朵盛开的玫瑰一样自然地发出赞叹。
“车链有问题?”他大致一瞄,看见了垂落在地的铁链。
“是啊,旧车问题比较多,不修了,待会还是会月兑落,白忙一场。”她扶好单车把手,看了看停在他身后二十公尺外的休旅车道:“又要上山吗?”
上次见面至今,大约只有半个多月,她很讶异能这么快见到他。
“不,我两天前就来了,这两天到咖啡屋都没遇见你,今天再下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喝到你的咖啡。”他并未吐实,他刚才看着她走出咖啡屋,骑上单车,他连车也没来得及停下,一路尾随她到省道上,目击她取花,发带松落,长发翻飞,路边停靠。
“啊,我让你失望了。”她露出歉意,“有带手机吗?”
“早上临时起意出门,忘了带了。”
她随即从背包掏出一枝签字笔,对他道:“借一下你的手。”
他依言伸出左手,她托住他的掌,在上面飞快写下一串数字,“下次想喝时打电话给我,我就到咖啡屋去,免得你白跑一趟。”
他将手掌倒反,仔细看着那串斗大的数字,原本笑吟吟看着他的林咏南,心中某种念头骤临,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冷不防攫住他那只手掌,将号码又悉数涂划覆盖,直到看不清任何数字为止。他目瞪口呆盯着掌心一团黑,万分不解。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失礼了,你别误会喔,”她忙不迭解释,“不用打电话没关系,你告诉晓庄一声,她再通知我,我就会过去的。”
“何必这么麻烦?”他仍是一头雾水。
“哎呀,你要记的电话一定多不胜数,不必再多添一个。”她朝他眨眨右眼,“我刚才那样冒失一定吓了你一跳吧?又有女生趁机留电话号码给我了,真伤脑筋。”后面两句压低嗓音装作男声,说完自顾自大笑起来。
“我可没这么想,”他啼笑皆非,“上次就想问你,一时给忘了。”
“那糟了,”她张大眼,“还愿意借我另一只手吗?”
“不用了,我记起来了。”为了取信于她,他随口念出已印在脑海的号码。
“啊,厉害!”她伸舌,又笑,“很高兴再见到你,不过今天车子有点状况,不能招待你了。”她推动单车,倒转方向,朝来时路道“我要回去了,趁太阳不算大,再见。”
他注视她清亮的眼眸,悄悄发觉,那里没有他惯常在异性眼中看见的耽留,在她的思维里,他无异于一道道山光水色,很怡情悦目,但不必徒增多余心思。
“打算用走的吗?太辛苦了,我送你一程吧。”
他不由分说抓住单车两端,轻易擎举,走向那辆休旅车。接着从后车厢取出携车架和小型扳手,动手在车后安装起来。
“佟先生,不用麻烦了。”她跟过去,认真劝阻他。
“不麻烦怎么喝得到咖啡?”他煞有其事对她说,“既然看到你了,怎能空月复而归?放心,我今天时间也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