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叩——叩叩叩叩——规律的敲击声,一再传来。
食物的香味,让霍香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在一张床上。有那么一阵子,她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一切有些朦胧不清。
她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小小的窗透着淡淡的光,照亮房间,她看着开始变得熟悉的床头柜和台灯,才想起将近一年前的那雨夜,天快亮时,那个男人开了门,让她上了船。
他让她睡在客房,教她如何过日子。窗外一片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爬了起来,循声走到船屋的前面,看见他站在中岛料理台后,手拿菜刀,正在切菜。自从教会她做基本的料理之后,他就很少下厨了。
半年前,他帮一位商人解决了一件案子,名声慢慢传了出去,开始忙碌了起来,所以船屋上的清洁打扫和煮饭都是她在处理。
她并不讨厌动手做这些事,她知道她做得还太少。
他偶尔会让她帮忙工作上的事,但她不擅长和人应对,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才不会得罪人,不知道如何分辨威胁和玩笑。自从她不小心出手太重,让一位黑道大哥被送医急救之后,他就不再让她插手外面的工作,
只让她帮忙跑腿、收帐,和做内务工作。
他教她使用电脑、整理文件,当然还有教她煮饭,那是他第一个月就教她做的事。
他教她做沙拉、三明治,简单的煎牛排、炖肉和去超市买菜,虽然偶尔会有人给他食物,但还是有些材料需要去买回来;她是过了好几个月,才发现原来那些菜不是他买的,是他之前曾帮过一位老农夫,挽救了他被人骗走的农田,老农夫没钱给他,他也没和那老农夫收钱。
但因为感激,从此那老农夫就会固定送食材过来。
他教她用那些材料煮菜,发现她做得还可以之后,就几乎没再下厨过了。但有时候,在他有空也有那个心情的时候,他会自己费心思煮东西吃。像今天,像现在。
她喜欢吃他做的料理,那些都是功夫菜,需要比较多的技巧。麻婆豆腐、红烧狮子头、萝卜糕、咸汤圆……之类的中式料理。
那些菜每一道都很好吃,是她从来没吃过的味道,她以前的食物一直很简单,人们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那些餐点大部分都是三明治、沙拉和一些营养品,口味十分清淡简单,不像他做的菜那样好吃。
他给她吃的东西都很好吃。
她走到开放式的料理台边,在高脚椅上坐下。
他看了她一眼,停下手中剁鸡的动作,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盘米黄色像布丁一样的东西,但看起来硬度又比较硬,她好奇的瞧着他将它们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然后沾了粉,放进油里炸。
他很小心的炸着那些小方块,然后将它们捞了起来,撒了胡椒盐,递了一盘给她。
“趁热吃。”
她拿起叉子,他阻止了她。
“用筷子。”他说。
她乖乖换了筷子,她不是很会拿筷子,她比较习惯用刀叉,但在这里他是老大。
她试了几次才将那被炸过的小方块夹起来,发现它有点软,外头有点像炸过的豆腐,可是触感更软。
“小心烫。”
他开口提醒她,一边继续轻轻翻着在金黄油锅里滚动的小方块们。
她可以感觉到小方块散发出来的热度,他才刚炸好,那豆腐般的小方块还冒着白烟,有着咸咸香香的味道。她张开嘴,对着它吹了两下,才送入嘴里,轻轻咬了一口,谁知还是太烫,她张嘴哈着气,却仍因为那入口即化的滋味张大了眼。
她以为那是像豆腐一样的东西,但是一入口,浓郁的滋味就在嘴里化了开来,那不是豆腐的味道,也不是融化的起士,它外酥内女敕,又软又烫又香又浓,她一时都不知怎么形容它。
难怪他不让她用叉子,它感觉起来就是一块被包起来的浓汤,叉子一叉下去,就会破了吧?
“这是什么?”她惊奇的问。
“糕渣。”他咧开嘴,露出白牙笑着说。
她很努力的忍着,但因为他没有阻止,她还是忍不住夹了一个又一个热烫烫的糕渣,将它们放到嘴里。
幸好他还在炸,而且炸了很多,他炸完那些小方块,开始炸那些他刚刚在剁的鸡,然后炸了鱼块,最后才关了火。
她也喜欢炸鸡和鱼块,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些被叫做糕渣的软女敕小方块,它们好香好好吃,充满了她不知该如何说明的味道。
桌子太小了,放不下那么多的食物,所以他把食物都炸好之后,就和她一起把那些炸鸡、炸鱼、糕渣都挪到地板上,和她一起坐在地板中央,配着啤酒将那些食物全扫光。
那一天,她吃得好撑好撑,还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他闻声挑眉,看着她笑了出来。
一瞬间,热气上涌,有些尴尬,全身上下都热烘烘的。然后,他也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她一怔,只见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让她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就在这时,白色的雪花飘了下来。
先是一片,然后是另一片。
她仰头,只见纷纷的白雪,从天窗的开口片片飘落,有一些入了窗就融了,但仍有不少坚持的落了下来。不由自主的,她伸出手,接住其中一片雪白的晶莹,看着它融化在手心。
“下雪了。”她说。
“嗯,下雪了。”他说。
她起身要去关天窗,却见他在地板上躺了下来,两手交叉枕在后脑上,仰头看着那纷纷落下的雪花,脸上带着一抹微笑。
他看起来很放松,像是不介意那一点雪花。
“我从小住的地方不会下雪,所以第一次看到下雪时,有够他妈的兴奋。”他扯着嘴角,笑道:“后来才知道,这东西看起来漂亮,却能死人的。几年前我和武哥去阿拉斯加,差点冻死在那里。”
虽然这么说,他看起来还是很开心,他难得称呼那男人武哥,通常都说姓韩的那家伙。因为好奇,她跟着他一起躺下,从他所在的视角,看那些雪花飘落。
它们真的很漂亮,小小的,轻飘飘的,落在脸上。
开着的天窗,让室内的空气渐渐变得冷凉,让两人呼出的气息,都化为白烟。船屋在水面上轻轻摇晃。
“我不记得第一次看到雪的事情了。”
她不知为何这话会冒了出来,但它们就这样月兑了口。
她不记得那些许许多多第一次曾有的感动,就算记得,当时也因为药物的关系,不曾有感觉。往日的记忆,总像无声的黑白电影,少了许多该有的色彩、声音,情绪与激动。
望着那片片落下的雪花,她有些怔忡,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这样仰望过雪花飘落。蓦地,左手被一股暖热包围。
那是他的手。
她微微一愣,迟疑了一下,没将手抽回,只任他握着。
“忘了就忘了。”
他的声音淡淡响起,“有些事,不需要记得,忘了会比较快乐。”快乐是什么?她不晓得。
心头,莫名紧缩。
他没再开口,她也没有,但她能清楚感觉到他大手的热度,温暖着她。吃饱喝足之后,冷凉的空气,让她昏昏欲睡,眼皮垂了下来。
蓦地,不知为何,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光影,在狭窄的细缝之外闪烁。
白色的雪花,忽然变成了火星,船屋燃烧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燃烧了起来。可怕的热火,焚烧着她,在身体里流窜,好似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她惊慌的想爬起身,却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转头朝他看去,却发现他也着了火,被烧得如黑炭一般。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喘着、咳着,死命否认,痛苦的记忆却翻滚奔窜,教热泪奔流。他焦黑的身体被火焚烧着,在她手中炭化碎成黑色的粉末。
剧痛化作呐喊从口中涌出,却无法消除,世界继续摇晃,喉咙干渴得像被人灌了一把沙,身体万般疼痛,好像飘浮了起来,飞在现实与虚幻的血海夹缝之中。
可她很清楚,这才是现实。
疼痛一向是现实,而那残酷的现实撕裂着她。力气随着鲜血离开指尖,疼痛也是。
她再也不想感觉,不想记得,渴望、痛苦、愤怒、愧疚、悲伤,所有的一切。她让那火席卷全身,让意识涣散。
恍惚中,痛苦却依然存在,在黑暗中张嘴大笑着、嘲笑着她的妄想。她不在乎了。
随便吧。
阿万死了,她也应该要死,早就该死。
她早就坏掉了,像阿万跳针的唱片,像被咖啡浸湿染黑的报纸,再也无法复原。
她只是想要变好而已,她只是想要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她只是想要拥有待在他身边的资格,她只是……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而已……
和他在一起……但他死了。
因为她的愚蠢。
我不是杀手,我是霍香。
她这样告诉他,他也这么相信了,而她的妄想和愚蠢害死了他。
热泪一再泉涌,却在瞬间就被蒸散,烈火熊熊燃烧,她闭上眼,不再挣扎,让火焚烧吞噬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可当她往火海中坠落,一双手却牢牢的接住了她,拉住了她。霍香。
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吸气。
他在她耳边命令。
我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看你死掉,你最好他妈的为了我开始吸气!
她不敢相信,但他的声音穿透了火焰,穿透了黑暗,灌进耳里,压迫着胸口。吸啊!
他是那么的愤怒,她吓了一跳,张嘴呛咳着喘了一口气。可这样他还不满意,还要生气。
再一次!
她再吸气,感觉胸口好痛。睁开你的眼睛!
她不敢,害怕他不在眼前,但他低咆威胁着。妈的!女人!睁开眼,看着我!
他气坏了,她听得出来,惊慌中,她试了好一会儿才有办法奋力睁开眼,只看见那男人近在眼前,他月兑掉了她的防弹衣,两手压在她胸口上,一脸狰狞,凶恶如夜叉。
看见她睁眼,他不再压着她胸口,只伸手垫高她的脖颈,畅通她的气管,再要求。
“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吸气,和我在一起。”
眼前的男人灰头土脸的,满身都是泥巴和烟灰,额角还有着血迹,但他是阿万没错。活生生的,恼怒气愤的,额冒青筋的,用那大手抚着她的脸。
泪水蓦然再次上涌,模糊了视线,她颤颤再吸一口气。
“很好,你做得很好。”
他称赞着她,语气和缓了些,一双黑眸炯炯,声音无比沙哑。
“乖,把气吐出来,再吸一口气。”她听话吐气,再吸气。
“继续呼吸。”他嗄声要求着:“你可以做到吗?”她试着点头。
“好……”他抚着她的脸,“很好。”热泪滑落眼角,他以拇指替她拭去。
她吸气再吐气,吸气再吐气,不敢相信他就在眼前,还活着。但他活着,握着她的手,抚着她的脸。
“好了,没事了,你可以闭上眼了。”他直视着她的眼说。
她不想闭上眼,害怕闭上眼,但他抬手遮住了她的视线,握紧了她的手。
“没事的,乖,把眼睛闭上,别忘了呼吸就好。”
她闭上了眼,但小手仍抓握着他。
阿万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女人,一颗心仍跳得飞快,像被人紧紧抓握着,被她紧紧抓握着。她的双眼是血红色的。
他覆着她的眼,不敢让她继续睁着眼。
在这一秒,他清楚知道自己动作要是再慢一点,就再也叫不醒她了。胸中的心急速狂奔着,彷佛要破胸而出。
他及时抽出腰间的皮带,将那炸弹绑在皮带上丢了出去,知道皮带的长度造成的离心力,可以让那炸弹飞得更快、更远。
虽然他试图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却没来得及,仍因爆炸的威力飞了出去,撞到头,昏迷了过去,等他清醒过来,回头再找她,才发现出了什么事。
那么多的猎人,如蚂蚁般上涌,但她活了下来,那可怕的反射神经和精准快速的动作,恐怖得让人畏惧。许多猎人跑了,更多人命丧当场。
但他知道她会死,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死,她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他拚了命的冲上前,替她扫除残余的猎人。
他看见她清醒过来的那瞬间,看见那些猎人对她开枪,看见她将那印度男孩拉到身后,回身替那男孩挡子弹。
他以为她会死。
一瞬间,有些耳鸣,他不敢停下来,直到所有站着的猎人都倒地。当他来到她身边,她已经昏了过去。
他知道他不能留在原地,匆忙抱着她转移阵地,但他很快就发现她在流血,鲜血从她的手臂往下滴落,他匆匆检查她的身体,找到她左手臂内侧出血的伤口和止血点,用最快的速度,翻出背包里的止血绷带替她止血。好不容易止了血,他却发现她休克了,她做的那些事,那些快速的大量活动,那些不可能的动作,那些闪躲
子弹,拿防弹背包挡子弹,除了需要过度的精神集中力,还需要大量的氧气供给她的肌肉,才能做到那些高速的无氧动作。
可是无氧的时间过长,会让肌肉和细胞缺氧,进而造成休克,就像快速奔跑缺氧而昏倒一样,虽然经过训练,她的心肺功能和身体都比一般人强壮,只代表她能撑久一点而已。
他慢了半拍才发现她休克,连忙帮她做心肺复苏术。幸好还来得及。
彬在她身边,看着眼前这像破布女圭女圭的女人,阿万强迫自己深呼吸,感觉嘴唇和指尖都有些发麻。他伸手耙过汗湿的发。
因为缺氧,她双眼的微血管才会破裂,才会让她两眼尽皆赤红。幸好他妈的还来得及!
一颗心,在胸腔里用力的跳。他花了几秒才镇定下来。
她的表被子弹打坏了,那该死的手环却还好好的,只有包着它的布被血染红,他很清楚红眼的人此时此刻什么忙也帮不上。
天上仍有烟灰在飞,他离爆炸现场还是太近,他很清楚猎人不会只有这些,两人早上的行为,一定已经被传送出去。
一个早上,直升机在天上来回过好几次。
她惹火了许多玩家,引起更多玩家和猎人的兴趣。
她的情况还没有稳定下来,这地方太危险,他必须带她离开这里。风起,云涌,将烟灰带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