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当成犯人一般对待。
虽未乘坐囚车,但那比拇指还粗的铁链、手缭、脚铐,一样也不少,深怕一不小心便会让他逃月兑似的。
纯铁打造的刑具既粗糙又沉重,不需怎么活动便已将刑观影的手腕与脚踝磨得破皮渗血。
垂眸,他看着手上的伤口与血渍,“血浓于水”四个字突然跃上心头,让他有一股想笑的冲动。
“呵呵呵。”他真的笑出了口。“哈哈哈!”他的笑抑扼不住,笑得他眼角泛光。
有谁会相信,血浓于水的血缘却是造就他穷困过活与孤单存活的元凶。
有谁能体悟,有亲认不得、有家归不得的苦楚?
又有谁能理解他强迫自己不能报仇,还不顾生死替仇人建功的心酸?
懊他的荣耀,他不曾试图挽回但该他的幸福,他绝不让他人再次剥夺。
“笑什么?”充当成囚车的马车,木制窗户被人从外头拉开。
这人犯还真奇怪,围捕时不但自己乖乖束手就擒,还不吵、不闹,照样吃饭,照样睡觉,活当只是要进城逛大街似的;不仅如此,现下竟然还开心地笑起来?该不会是……疯了吧?
“笑犯法?”刑观影唇边的笑意不减。
被抢白一句的男人,先愣于那带笑的惑人俊容,再怔于他话中意涵,随即省悟般不悦地浓眉倒竖。
“这么爱笑,明日将你送进天牢后,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他重重哼了声。
“啊,顺便告诉你,那里头空旷清幽得很,笑起来还有回音,就如同有人陪你一同笑似的,多热闹有趣啊。”
“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碰一声,窗户被另外一人拉上。“嘴巴闭紧一点,小心祸从口出。”
“怕什么?我又没说什么。”男人颇不以为然。“明日就能交差了事了,还怕出什么乱子吗?”
再说,都将人捆绑成这样了,还怕他插翅飞了不成。
话说回来,他若真要逃也不会毫不反抗地任他们活逮了。“计画有变,明日不送去天牢。”
“不送去天牢,”男人呆了下。
“送去哪?”
“嘘,小声点。”另一人捂上男人的嘴,说得小声再小声:“听说要送去一个秘密之地,进城后会有人帮咱们引路,照子可得放亮点……”
秘密之地?
刑观影耳杂动了动,思索着听来的消息。
既然出动私兵偷偷来捉他了,确实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将他送进天牢里。
秘密之地啊……刑观影轻哼了声。说得好听,不过是见不得光的丑恶之处。想必这丑恶之处必积聚了不少冤魂、积累了不少怨念,当然也不在乎多他这一个了。
幸好。
幸好上回花静初被捉时被送进太后寝宫,若是被送去秘密之地,一时间他恐怕还找不着呢。
突然思及一事的他,脸色骤变。
这见不得光之处,该不会如他所想,是……那个地方吧?
此地,荒烟蔓草、屋宇倾毁、杳无人烟。
平时,此地根本无人会靠近,甚至连提也不会提起,被遗忘得彻底。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富丽堂皇的深宫内院里会有这么一个残毁之地,果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最佳写照。
意外地,在那倾倒了一半的屋里,今晚绽放着火光。
不甚明亮,但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却格外显眼。
一辆毫无徽记纹饰的轿子停放在倒了一半的墙壁旁,掀起的轿帘让油灯的光线隐约照射出里头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轿子两侧各站了两名魁梧壮汉,护卫意味再明显不过。
如此相似的场景看得花静初脸色发白、浑身紧绷,透着惊慌的眼一瞬不瞬盯着此刻代替她站在妇人面前的刑观影。
不该如此的!要追究、要责罚也应该冲着她来才是,怎么会找上刑观影、只针对刑观影一人?
不该乖乖听话的!
不该听爷的话在暗门里静静等穴道解开;不该听顾大人的话说什么爷自有打算,不能劫囚;更不该呆呆地躲在暗处偷窥,什么也不做。
不行!她不能单单让爷一人陷入险境,倘若有人得为了冒犯皇室而付出代价,那人也只能是她,不能是她的爷。
“花主身子可好多了?”顾生云关切地开口,说话嗓音低柔得近似耳语。此时,他与花静初一样偷偷躲在远地暗处,偷偷地看,偷偷地听。
人是他自作主张带来的,总不能一个还未救出又赔一个进去吧。
所以,远远就好,安全就好,不要出事就好。
彼生云的问话听进花静初耳中,仿佛在她耳道中徘徊许久才传进脑海,又似乎在脑中停留许久才开始催促她回话。
“我……”她张了口却心不在焉,有些失神的眸眨呀眨的。
气一叹,脚一跨,他干脆站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也一并阻断她可能做出的冲动行径。
“大人!”
“花主的伤势如何?”
怔了下,花静初方凝定心神。“谢大人关心,伤已无碍。”她的声音小如气音。
“可我见花主脸色惨白、全身僵硬,双手还绞得死紧。”他顿了顿,不放心地将她全身上下又瞧了一次。“伤真无碍了?”
“是。”她用力点头。“我只是……”
“担心观影?”
又点了下头的花静初这会儿眼眶竟开始发热了。“大人,我得出去,出去陪在爷身边,我不能让爷替我受责,不能让太后伤了爷……都是我,是我害了爷……”
“不是。”顾生云不认同。“今日太后不是为了观影救走你之事而兴师问罪的。”
“不是?”花静初的心提吊着。
“不全是。”这是实话。“不过,我很担心另一件事。”
“大人?”花静初的唇颜了颠,顾生云这么说只会让她更忧心。
啧一声,顾生云突然面露苦恼。“以前的观影很好说话,”他似乎将话题扯远了。
“要他做什么便做什么,问都不问一声。倘若遇上需费口舌解释之事,大爷他干脆来个三缄其口随他人说去,理都不理。”结果,四处奔走说理的事全落在他身上。
“现在不同了,我说一,他偏做二;要他做三,他干脆不做。你说,他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花静初咬了咬唇,心里模糊闪过什么却抓不牢。
臂察着花静初的神色,顾生云缓声道出下一句:“原本我还对他的反常生了一肚子火,然在刑府宅邸见到花主时我才恍然大悟。”他扬眉一笑。“我想,他终于找到活着的目的与意义了。”
“啊?!”花静初连忙以手掩口,藉以止住自己的惊呼。
“想必花主很清楚观影改变的原因。”
闻言,花静初写满担忧的脸庞融人无法掩藏的暖柔。
“后来我才发觉,原来我挺喜欢意见相左的观影。”转身,他与花静初一同望向远处那位站得笔直的男子。
那不卑不亢,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的男子,确实是他顾生云认识的刑观影,至少这点他不曾变过。
“不再是默不吭声、照单全收、置之不理的观影,而是大部分时候我皆猜不透他心思的观影,老实说,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爷心思深沉细腻,处事冷静沉着。”她知道的爷一直是这样的性子。
“在我看来他根本就是冷漠无情。”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不在意,对人更是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
“他唯——次失去冷静便是在太后宫中抱起奄奄一息的你时。”那凝聚在刑观影眼中的风暴,如今想起仍令他冷汗直冒。
“谢谢你,花主。”
“顾大人?”突来的道谢让花静初感到无措。
“花主必定不清楚你的活救活了多少人的命。”他是真心的致谢。“若不是急着救花主的性命,我想观影必定杀光所有阻挠者,然后……杀了他自己。”
花静初诧异地张着唇,喉头泛哽。
“你活,观影才能活。”顾生云直直望着花静初。“这点,今后花主必须时时牢记在心。”
“活,也只为你。”
刑观影对她说过的话蓦地跃出脑海与顾生云的话相互呼应。
原来……原来她心心念念的爷,对她竟是这样的心思,不是说给她欢喜的好听话而已,而是以神魂为誓的诺言啊……
心,没由来地生蜜又泛酸,想着爷对她说出那句话时的心情,真恨不得此时能扑进他怀中回应他的情。
“遇见花主之前,我不曾见他露出那样含情的眼神,更不曾见他脸上浮现过那种温柔的微笑。”初见时,他还怔了下呢。“今后有花主在他身边,就算日后见不着他,只要想到他与花主在一块儿,我就能安心了。”
花静初愣了下。“顾大人是什么意思?”
“以往的我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心无挂碍,说走就走,毫不在乎是否有人会在乎他、关心他。”怪了,他明明与刑观影年岁相仿,心境却宛如长辈。
“现下的我仍是担心,担心他一心护你,什么皆可舍弃,切割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静初不太明白大人所言。”
“没关系,以后你就……”倏地,顾生云眼一瞪、脸刷白,顾不得形迹曝光,足尖一点急奔而出。
心一惊,花静初连忙尾随于后,焦急的眸仓皇寻向刑观影所在之处,却见刀光一闪,一溜腥红飞溅而出,映红她惊骇莫名的眼……
一切,仿佛皆慢了下来。
在眼前上演的一幕幕正以缓慢之速于花静初眼底掠过。
翻飞的衣衫碎片、恣意淌出的鲜血……这刀锋一划,硬是削去刑观影胸前一块肉,下手之重毫不留情,真够狠的!她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却急着想替刑观影止血,茫然中探出的指被握进他掌中。
行动受阻的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睁大的双眸直直盯着刑观影的胸口无法移开。
“我来。”难得沉下一张脸的顾生云出指连点刑观影胸口几处穴道。
“才想着要你别做得这么绝,你还真不手软。”骂归骂,他语气中的不舍却难以掩藏。
花静初只知道顾生云正对着刑观影说话,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下意识模进他袖袋的手终于找到了他为她随身携带的伤药。
拔开瓶盖,她屏气凝神地将药粉一层层撒落,然后看着浅绿色的粉末慢慢变得湿润、潮湿,而后融于血水之中。
湿了再撒,又湿,继续撒,她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眼里容不下其它事情,也无法顾及其它事情。
“呈上来。”太后的口气有些不稳,望向刑观影的眼神复杂难测。
“住手!”一声喝下,一名男子快步而入,制止了侍卫的动作。“这是什么?”
地上那摊血中是一连皮带肉的肉块,手掌般大小,硬生生刚从人体上切下来的肉。
从刑观影胸口割下来的肉。
但……为什么?
看了眼抿唇不语的刑观影,望了眼神色仓皇的太后,六王爷拿走侍卫手上的白绢,蹲将肉块拾起,将血迹拭净。
唉。见状,顾生云叹了口气。怎么连六王爷也来了?该不会是皇上对他说了什么吧?
可惜,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你……”灯火虽不明亮,却足以看清皮肉上烙出的龙纹印,六王爷震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你……四皇兄?!”凝视着刑观影的他,满眼的不可置信。
四皇兄。
一位从小便失踪的皇子,一位只在六王爷满月庆贺图画中存在过之人。
对他而言,未曾谋面的四皇兄并不存在,甚至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如今,一见到象征皇子的龙纹印时,“四皇兄”这三个字竟自然地月兑口而出,不加思索。会有如此直接的联想与反应,连六王爷自己都感到诧异。
“六王爷说笑了。”刑观影淡声开口,因伤而略显苍白的脸让他的神情更加漠然。
“说笑?”六王爷挑了下眉,这样的事岂能用一句“说笑”便解决?
“若是说笑,母后何需暗地派私兵将你捉到此处?”话虽是对刑观影说,六王爷的目光却锁着太后。
“刑某曾担任军师,脑袋多少有点用处,为太后消愁解忧一事,还能帮上一点忙。”
闻言,顾生云瞪了刑观影一眼。是!他这一刀划下去,确实是替太后解忧了。
“那这块龙纹印又该怎么说?既是说笑,你又何必割了它?”
淡漠地望着六王爷握在手上的血肉,刑观影自嘲一笑。“那是一颗瘤。也许能一直相安无事,也许某一天会突然生疮发脓,变成一颗毒瘤。”垂眸,他看着拿起手绢按压着他胸前伤口的花静初,那惨白的脸色仿佛伤的是她。
“以前,刑某无所谓,但现下,刑某开始贪生怕死了。”他伸手覆上她沾染着他血迹的手。“倘若能在瘤转变为毒瘤前割除保命,何乐而不为?”
“割除保命?”六王爷不接受这样的说法。“龙纹印象征的身分你岂会不明白?”
“六王爷看错了。”刑观影坚决否认:“那不过是一块腐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