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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可容妾 第5章(2)

“你如何抉择?”

一句颇具威严的问话当头罩落,让花静初不得不自陷入的回忆中回神。

如何抉择?螓首低垂的她,无声笑了。

如何抉择?每个人都爱问她要如何抉择,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这句话总是如影随形地伴着她,甩都甩不掉。

如何抉择?他们岂真有意容她自行抉择,他们给的抉择向来只有一种,偏爱假惺惺地问她要如何抉择。

如何抉择?他们真是多问了,毕竟她的抉择从不曾变过。

只是……前世的她不及见他最后一面,难道今生老天爷也一样残忍地故伎重施?

那么……幸好……

前世的她死于他爱她入骨时;今生的她根本还未及让他放入心。

那么……至少他不会像前世一样为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那么……这回她是不是可以不要逞强地佯装她一点都不痛、一点都不怕、一点都不难过与他的诀别?

“大胆!本宫在问你话呢!”坐在堂上的太后娘娘一手拍在座椅扶手上,雍容不怒而威。

唉叹口气,花静初将唇弯得更深。“从一开始,太后已让小女子无从抉择;小女子的抉择为何,太后根本就不在意。”

“胡说!”太后怒斥。“离开他或当他的妾,本宫至少给了你其它两条路走。”

是啊,好宽宏大量的两条路。

不知太后是否为她前世时的县太爷投胎转世,否则怎么两人说出口的话皆一模一样呢。

“太后如果知晓我已寻爷多少年,便不会劝我离开爷;太后若知晓前世的我是如何死的,便不会劝我只当爷的妾了。”

“前世?”太后脸色微变。“少在本宫面前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

是啊,这一世的她说起实话时不是被骂妖言惑众、信口开河,就是胡说八道、怪力乱神。

她明明不爱说谎,偏偏人们总爱听她用含笑的嘴说出的谎话。

既然实话太后听不进去,多说无益。

“与七公主共侍一夫哪里委曲你了,你可别不知好歹。”若不是七公主对刑观影情有独钟,她堂堂太后何需为了胆敢拒婚的刑观影伤神,又何需偷偷模模地将人带来威施压力。

“刑爷是否愿意纳妾,是否同意享齐人之福全由爷自己作主,小女子毫无置喙之处。”她无所畏惧地继续实话实说。

她不明白,为何他们总要她当妾,总要她别霸着爷不放,总要她别当个妒妇犯下七出之罪。

试问,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替爷决定一切、替爷作主,替爷允下不该允下之事?

所以,她的抉择从来都只有一个,就算要她拿命来换,她也绝不迟疑。

“牙尖嘴利。”太后眼角凶光一闪。“掌嘴!”

啪啪!还不及反应的花静初两颊已各挨了一巴掌。

那夹带着内劲的掌力让她撞破了舌、咬伤了唇,五指印立现的面颊既红又肿。

喘着气,她将火辣辣的剌疼咽下,心里却自嘲地笑了。

看来,全身上下只剩嘴巴能动的她,现下恐怕连嘴巴也动不了了。

偏胖,她看着铜制茶几桌面所映照出的狼狈模样,没想到这一世她的死前模样竟比前世丑多了。

凝眸,她看着镜中自己眼角的泪痣,天真地以为这一世能雨过天青,却没料到,她的爷这一世根本都还来不及爱她,而她已被迫与他分离。

如果再有来生啊……

她的爷能不能再平凡一些、普通一些,就只当个寻常人家、毫不起眼的百姓就好?

那么,她是否就能与爷相亲相爱、白首到老?

能吗?

“本宫最后一次问你,你如何抉择?”失去耐性的太后杀意涌现。

要动手了?花静初心中抽痛了下。

看来,她要失约了。

她明明答应爷会安然返家,明明允诺爷她不会有事,要爷别担心。

不约了!下回,她绝不再与爷定约。总是失约的她,会让爷讨厌的。倘若……还有下回……

“花静初无法抉择、不能抉择。”

“好!”太后阴阴地笑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莫怪本宫无情。”手一挥,站在厅堂两侧的护卫已听令出手。

跋在最后一刻冲破受制穴道的花静初双手一挡,用来护身的“垂头丧气”白色粉末随着相触的掌飞散开来。

尽避如此,承受不住两人掌力夹攻的花静初,纤细身躯仍是被击飞出去,重摔于地,哇一声鲜血狂呕。

咬牙一撑,她跌跌撞撞地往宫外方向奔去,明知也许难逃一死,她却不得不拚命求生。

她必须努力挣扎到最后一刻、最后一口气,毕竟这是她唯一能为她的爷故的事啊。

嗯一声闷哼,她背心又受了一掌,落地前,她已失去了知觉,徒留一颗晶莹泪珠褂在眼角与泪痣相叠,似血也似泪……

***

“公子尘缘未了,恕老衲无法为公子剃度。”

位于深山的普陀寺虽有几百年历史,但因地处偏僻鲜有人知,香火并不鼎盛,前来参拜者几乎都是附近村落的居民,鲜少有外地人来。

如今这个外地人已暂居普陀寺月余,平日也跟着僧侣洒扫、诵经、参拜、抄经,若非一身书卷气味,谈吐应对气宇不凡,远远望去就跟带发修行者没什么两样。

“大师从何得知在下尘缘未了?”外地人说出口的疑问如春风拂耳般轻柔。老和尚呵呵一笑,并未针对这问题回答。

“公子若心中有佛,处处皆是佛堂寺庙,不必拘泥于是否剃度或是否在庙供奉。”

“大师明知在下非好佛之人。”外地人挑明了说。

“出家不过是一种逃避。”

“公子想逃避什么?”

抬眸,外地人如黑夜星辰般的眼直直注视着老和尚。“大师可相信轮回?”

“佛曰:六道轮回。前世种什么因,今生便得什么果,因果循环,轮回不休。”老和尚宣了声佛号。“公子心中有疑惑?”

“在下时常梦见自己怀里抱着一名断了气的女子哭得伤心欲绝。”外地人诉说着自己的梦境。

“敢问大师,这是何因?是何果?”

“这……”因果之事牵涉甚广,非三言两语能道尽。

“算命的说,在下不能爱人。”老和尚虽语带保留,外地人倒不在意和盘托出:“在下所爱之人必因在下而死。”

“公子相信?”

“三人成虎。”见过他的算命师皆对他说出同样的话,他还能铁齿吗?

“因为不愿让人无辜丧命,所以选择避世?”

“说得好听是如此。”外地人落落大方。“其实只是在下嫌麻烦,不想再蹚那样的浑水。”

“还是不想再尝到那椎心之痛?”老和尚眼中有着涧悉一切的了然。

“明知结局如此,就不该重蹈覆辙。”

“因果、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已经注定好的事情,任谁也躲不了。”

“大师之意是要在下放胆去爱再用力悲痛,不断在爱与痛之间轮回?”那痛,虽在梦中,却是扎扎实实地刺入心坎,深人骨髓。

他想,梦中的“他”必爱“她”极深,否则那声嘶力竭的哭声与血泪不会如此令人动“生、老、病、死,也是一种轮回,若因为怕失去而不去爱,便本末倒置了。”

老和尚面露微笑。“公子避得了这一世,岂避得了下一世?倘若这是公子与那位女施主的情缘,公子又怎忍心让女施主生生世世苦苦找寻?”

“至少,她每一世皆可以活得久一点,伤痛少一点。”而非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和尚双手合十。“公子若有救人之心,不如广结善缘,并将功德回向女施主,或许能以此化解女施主的死劫也说不定。”

“广结善缘?”

“是。”老和尚耐心渡化。“布施、行善、扶弱济贫、伸张正义等等皆是功德无量。”

“那……”外地人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挽救百姓免于生灵涂炭呢?”

“那将会是天下百姓之福。”

“是功德?”

“是功德。”

“那好。”外地人薄唇上牵起了笑,如释重负。

“公子想怎么做?”

“上战场,将那该死的扰民之战结束掉。”外地人又笑了。

“若因此战死沙场是否便不算逃避?而那女子也因此得以换来一生安泰?”这一举数得的作为似乎还挺划算的。

“公子——”

“大师,”外地人打断老和尚的话。“倘若在下侥幸平安归来后真与那女子相遇、相爱了,那在下所做的一切功德真能抵那女子一命?”

说到底,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名女子的生死。

连人都还未见过就已经为了她设想众多、思虑甚多,连命都可以不要地护她周全。

这样对她的他,若不是已经爱了,是什么?

“阿弥佗佛,我佛慈悲。”老和尚慈爱地看着外地人。“若真有那么一日,老衲必陪同公子长跪佛前,祈求佛祖大慈大悲为公子寻得一线生机。”

咚咚咚咚。低沉浑厚的鼓声于鼓楼响起,瞬时传遍整座寺庙。

睁眸,胡子花白的寺庙住持凝望面前佛像的眼神宁静且祥和。

十二年了。

与那位公子一别十二年,然当年的对话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十二年来,寺庙年年于同一日收到白米与干粮的捐赠,捐赠者虽不曾记名,他却清楚知道必是那位公子的捐赠,也藉此了解到公子一切安好。

这些年来,国家日益富强,百姓日渐安乐,人人皆称颂当今圣上仁德,他却由衷感念那位公子的善行。

“师父,该用晚斋了。”一名年约八、九岁的小和尚前来请住持用膳。

“阿弥陀佛。”低宣一声,住持向佛祖拜了一拜,让小和尚扶了起来。

“师父,下雪了,晚膳后我再搬一床棉被到您房里。”

“云空真乖。”住持模了模小和尚的头。“近日将有贵客到访,记得告诉大师兄准备好客房。”

“是。”看着住持带笑的和蔼面容,小和尚忍不住问了声:“是师父的友人吗?”

闻言,住持呵呵笑了。“是天下苍生的恩人,也是师父等待之人……”

他很安静,安静得令人感到害怕。

他很专注,全部心力全放在怀中女子身上,一瞬不瞬。

他的掌,护着女子心脉不曾稍移;他的唇,紧紧抿成一直线不再淡扬;他的面容,如冰雪般冷酷,唯有凝望女子的眼神不带丝毫冷漠之色,反而凝聚着一股说不上的哀愁,让人见了便感同身受,心里为之一酸。

如此伤痛的刑观影,顾生云不曾见过;但如此冷漠难亲的刑观影,顾生云见过。只见过那么一次,已教他终生难忘,他还以为这辈子只会见过那一次的……

他不奢望刑观影不为花主报仇,他只希望花主能否极泰来,藉此冲淡一些刑观影的仇恨之心,化解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太后这回闯下的祸,他真不知该如何弥补与挽救……

“观影,换我来护住花主的心脉吧。”这是顾生云目前唯一能做之事。“你已经不眠不休两天两夜了,还需一日夜方能抵达普陀寺,再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刑观影没回话,却将手收拢得更紧,微敛的眸不断观察着花静初的脸色。

“观影……”顾生云叹口气,妥协着:“不然你吃下这颗养神丹吧,只有你好,花主才能好。”

仿佛接受了顾生云的说法,刑观影抿直的唇动了下。

见状,顾生云赶忙将丹药塞进他嘴里,深怕错失良机。

丹药一人口,一种甘苦气味直冲喉头,一股温暖热流直下丹田,让刑观影赶紧闭目敛神、调养气息,将丹药的药效发挥到极致。

半晌,刑观影缓缓睁眸,挣出喉的嗓已带哑:“为什么?”这三个字似问他人也似自问。

“观影?”顾生云似乎察觉到什么似地头皮一麻。

“我明明说过任何不满皆针对我一人而来。”拒婚时,他已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为什么要对无辜的她下手?”

那如冰雹打在铁板上的嗓音,直往顾生云心里头冷去。

“我想,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等花主痊愈后,我定让太后给你一个解释,给花主一个交代,好吗?”

“交代?”刑观影抿紧的薄唇哼了声。谁要听这种东西?“擅自动用私刑把人打得只剩一口气,再随便拿个理由来搪塞便是太后所谓的交代吧。”

“不会的,我——”

“她肋骨全断,五脏六腑皆受重创,输人她体内的真气只能护住她的心脉而不能治愈她的伤。”他伸手抚着她苍白泛凉的面容。“你说,我是不是即将要失去她了?”

“不会的。”顾生云脸色大变。“咱们不是正赶往普陀寺求大师救花主吗?大师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不语,抚着她面颊的指来到她微启的唇瓣上,那曾经色泽丰美诱人采撷的唇如今已血色尽失。

“她,一定觉得很委曲吧。”他用指月复轻柔地触着她的唇。“就算缉捕重大刑犯也不见得下如此重手,而她既没杀人放火,也没奸婬掳掠,莫名其妙为我所累,临死前还不明白她到底因何非死不可。”他的声音不似以往般温润,反而喑哑得令人听不真切。“没名没分,甚至连一句喜欢也不曾听我说过,你说,她若这么死了,会恨我吧?”

“观影?”顾生云被他那不曾表露过的哀痛语调给震慑住了。

“我呀……其实很喜爱她。”他深深凝视着花静初,仿佛正对她表白一般。

“第一次见着她时就喜爱上她了。”

说是一见钟情也好,说是前世情缘也罢,她一入他的眼,他的心便失序地不受控制。

“初遇她那日,是在杨家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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