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瑀希醒来的时候,淽潇站在床头,两手背在身后,假仙的表情好像她昨晚没有做过入侵别人床铺的“坏事”。
弯下腰,她笑眼眯眯地望向他,说:“婚礼很累哦,从来没看过你睡那么久,我还以为医生是不爱睡觉的。”
在假装没窝到人家怀里之后,她又假装其实昨天根本没有人吵架。
“下次你也办一次婚礼看看,就知道有多累了。”话出口,瑀希惊觉不对,他根本不想提感情婚姻那方面的事。
可是淽潇聪明,她刻意把话题转开。“那我就更应该谢谢你。你这么忙,还记得帮我带东西。”
说着,她把背着的手伸到前面,手里拿着昨天瑀希带回来的捧花。
“这是要给我的对不对?”
瑀希起身,在床上盘腿坐着,微笑,“对。”
“那……你闭上眼睛。”
“闭眼?”他才刚刚张开眼。瑀希没争辩,合作地闭上眼睛。
短短三秒,她说:“好了,你可以张开眼睛。”
瑀希眼睛打开,然后,屏息——她的头发高高地梳成髻,额前些许浏海,耳鬓边垂下几缕黑丝,发髻上缀着一圈珍珠,长长的头纱垂在身后,她穿着一身珍珠白的贴身婚纱,蕾丝袖子长至肘边,白皙的颈项上头没有东西,只有一颗小小的心形钻石,和耳垂上的小钻配成对,上半身是相同的贴身蕾丝材质,腰带上米色珠子为饰,缝出简单的云纹,曳地长裙上没有蕾丝、没有花纹,只是一幅泛着柔光的缎子,她手里捧着他带回来的捧花,深深浅浅的紫色兰花,映着她的笑容,美丽非凡……
瑀希傻傻地笑着。
“漂亮吗?”她歪着头,凑到他面前说。
“非常漂亮。”
“有没有牵着这么漂亮的新娘走红毯?”她笑着朝床上的瑀希伸手。
他接过她的手,满面笑意盘然,微微的冰凉、微微的舒爽,他离开床走到她身边。“是男人都会有这个。”
“真可惜,不能拍下来,不然我就能够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瑀希松开她的手,走到衣柜边,将穿衣镜搬到她面前。“看见了吗?”
“看见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笑容不断。
“既然不能拍下来,就画下来。”
他牵着她坐到书桌前,给她一本画册、一枝笔,还有一整盒的颜料。
“你怎么有这个?你也喜欢画画?”
他笑而不答。那是特地为她买回来的,在昨天。
她画了很多画,却半幅都留不下来,于是他带回颜料,希望能把她的心情留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我去洗澡、弄点东西吃,你在这里画图。”
“好。”淽潇应下。
她拿起笔,侧身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熟练地在纸上描绘,不多久,一个美丽的新娘子出现了,她坐在窗边,侧头看着手中的捧花。
她不喜欢寂寞的感觉,因此在新娘身边画了个新郎,几笔,她勾勒出瑀希的眉眼、勾勒出天使般的灿烂笑颜,只是……想了想、觉得不妥当,她擦掉新郎的五官,然后开始调和颜料,一笔一笔地在画纸上烙入色彩。
她画得很认真,瑀希端着餐盘进屋也没发觉。
放下餐盘,站在她身后,潇潇画得很好,任何人看见这张画,都会知道新娘是谁,她不走这一行是浪费了,视线转移,目光落在没有五官的新郎身上,无数的猜测飞掠。
她因为他的话而犹豫了吗?她也担心他提及的状况?因为担心害怕、因为不确定,所以她没走、她选择留下……
这样对她好吗?长期昏迷,器官衰竭,到时她想回去却回不去怎么办?心沉,他有几分后悔。
***
不提孙易安、不说回去的事,两人很有默契似地,一起逃避着非得到来的事实。
淽潇每天都撑着快掉下来的眼皮,做菜给瑀希吃,璃希承认,她的蔚艺比自己更好。瑀希经常撑着伞出门,伞下有个别人看不见的女孩,他与她说说笑笑,说着医院里的趣事。
他知道她累,因此每次的白天“活动”控制在一两个钟头内结束,然后他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假寐。
不久后,他会发现淽潇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环住他的腰、头贴在他的胸口入睡,她恋上他的体温,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她睡着、他清醒,他看书、她在梦里听见亲情的呼唤。
她知道最终都是要回去的,只是不舍得,不舍得离开。
她心里清楚,离开之后,再不能肆无忌惮地赖进他怀里,不能黏得他那样紧,离开这里之后,即将面对的是现实,是上班打卡、妈妈、叔叔、大姐、妹妹以及传闻中的张医生,他们之间再也无法简单……
瑀希也明白她终究要回去,只是,比起她的不舍得,他心里有更多的复杂情绪。
潇潇回去之后,就要和孙易安复合了吧,她很固执,肯定会把计划彻底执行,到时,她会寄喜帖给他吗?会高高兴兴地扯着他的衣袖,抬高下巴,说:“瞧,人都会改变的,易安只是一时迷惘。”
到那个时候,他与她,还会是朋友吗?
他其实不缺朋友的,但他珍惜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她肠枯思竭对他讲一大堆笑话?她说:“从前没有人肯听我说话,现在,有你真好。”还是因为她卯足劲儿逗他开心?她说:我的功力有点糟,每次想逗妈妈开心,却总是逗出她的忿怒。
或者因为她煮饭、抹地、打扫庭园很卖力?她说:“这种事、我在行,我很努力当乖小孩,读书、帮家里做家事,如果可以换孩子,所有妈妈都会想把我换回家……”
她老是用轻松的口吻说着这些事,而他老是因此心疼心酸,恨不得圈出一张保护网,将她紧密收藏。
她不是刻意的,而他却被她的非刻意牵动,不知不觉间,他的心一再沦陷,她的笑、她的怒、她的悲喜窜进他的知觉里,和他的融为一体。
他不确定这样的感觉算不算爱情,却能确定,他不想在这个时刻和她画下句点。于是他自私了,他没催促她快点回去,即使他是医生,很清楚长期插管卧床对人体有多少伤害,但……他自私、掩耳盗铃,他贪求多一点点时光。
看着她送给自己的画,幸福的新娘、幸福的笑脸,新郎的脸上没有五官,但他几乎可以想像,那双眼睛里藏有多少感情,她真的期待能够嫁给孙易安!
淽潇端着一杯桂花酿走到他面前,说:“可以喝了,你试试看,不过泡越久、花香会越浓。”
他接过茶杯喝一口,确实,没有之前的香。
她把杯子拿回来,凑在鼻尖轻轻嗅闻着。
“我看到你国小的作文簿,在你外婆收藏的盒子。”
“你看了?”
“看了。”
她哇哇怪叫起来。“天底下只有律师才晓得侵犯别人隐私权是犯法的吗?”他失笑。“我知道啊,但我也知道鬼无法按铃申告。”
“你欺负我是弱势团体?”
他冲着她微微一笑,换话题。“成功对你而言很重要?”
“怎么这样问?”
她已经忘记自己写过的作文?瑀希轻哂。“那篇作文的题目是:‘我长大之后……’老师大概希望学生发挥想像力,想像自己长大后要做什么、成为怎样的人。”
“应该是,我怎么写呢?”
“你说要当一个成功的人,要赚很多钱、有很好的名声,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你,要别人听见戴淽潇这三个字,一起竖起大拇指。”
她想起来了,失笑。“哈!那不是我的希望,是我的骄傲。我以前说过,妈妈经常骂我不负责任,但我妈妈常骂的还有另外一句。她说:‘你不要以为自己有才华、天生比别人聪明,我告诉你,这种人到最后一事无成的,多得是。”
“她弄错了,我根本没有才华,也不比别人聪明,我只是比同龄的孩子更刻苦认真,我想用成功证明,我不会一事无成。所以我期待成功,也鞭策自己成功。
“后来外婆看到我的作文,跟我要走。外婆说:‘我把它收藏起来,等十年、二十年之后,潇潇再告诉外婆,成功的定义是什么,好不好?’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外婆的话是什么意思,成功不就是这么一回“这些年,每次到外婆家过寒暑假,她就会找机会告诉我,有钱的人不见得快乐、有权力的人不见得幸福,能够拥有幸福和快乐,才是有成就的人生。我想,外婆试着告诉我,把别人的赞赏与认同放在自己的感受前面,是件蠢事。”
听着她的话,瑀希望向天边云霓,西下的太阳把云层染出各色光芒。
“有没有想过,你妈妈对你说的话,是指责还是担忧?”瑀希道。
叔叔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你对她特别严苛,因为害怕她长大后像她生父那样,成为不负责任的人,对吧?可她分明就像你淽潇点头,过去她认为那是指责,妈妈用她不曾犯下的错误来责备自己,于是不甘、于是忿怒,于是骄傲得想要表现更多,现在明白了,那不过是忧心忡忡,担心她长成和爸爸一样的人。
“我想,都有。”淽潇回答。
“嗯,人性不是非黑即白,多数是是在灰色地带,也许有时候她得指责是因为担心,也许有的时候,她看着你,想起犯下错误的自己,她对你不合理的批判,何尝不是因为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我明白。”瑀希的建议是对的,她应该给自己和妈妈留下空间,让她的伤口愈合,也让自己得到平静。
“那你呢,也和我一样,想朝成功的路上走?考上医学院得付出多少心血,我明白得很。”
“读书对我从来不是难事,不考一百分,对我而言才有难度。”
“呵呵,你比我的骄傲还骄傲一百倍。”
“我只是陈述事实。何况,考满分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所以你天生没有敌人?你的人生顺风顺水,没什么好抗争?”
“不,我经常要对抗自己。”
“与自己对抗?”好难理解的逻辑。
“我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我有自己想要的天空,不是爸爸能够想像的,但我是长子,他对我有很高的期望,我不想让他失望。于是经常要在‘自己想要’、与‘爸爸想要’之间摇摆,因为符合爸爸期待、就要让自己失望,让自己开心、却得面对爸爸的不郁,这让我很费心。”
“怎么办?没有两全齐美的办法吗?”
“面对这样的状况,我们三兄妹各自发展出一套对抗方法——妹妹选择正面反抗,弟弟选择阳奉阴违,他表面上唯唯诺诺,私底下另搞一套,不过他算厉害了,到现在私底下做的那些,被我爸爸挖出来的,只有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私底下做什么?”
“我爸爸看不起商人,他却开一间游戏软体公司,爸爸逼我们念医学院,他就搞双主修,医学院学分低空掠过,资讯工程却高分过关。”
“哇,这个厉害,那你呢?”
“我学会把自己的想法导进爸爸脑袋里,让他误以为这是他自己想要的。比如所有人都认为我配合父亲的意愿念医学院,包括我爸爸自己也这样认定,却不晓得,当医生从来都是我的第一首选。
“比如爸妈认为我和前女友分手,是因为家里容不下一个当模特儿的媳妇,不得不放弃这段感情,殊不知,我早在他们知道这个讯息之前,已经和Rose分手。”所有人都认定他乖,却不知道他是三个孩子当中,唯一能达到目的,还可以从爸爸身上挖出好处的那个。
他的前女友是Rose?第一次,瑀希嘴里提到前女友的名字。
淽潇听说过她,是个很漂亮、很红也很有能力的名模,要当他的女朋友都必须达到高标以上吧!
突地淽潇想起眼科的张医生,那么,她是郑伯父喜欢的媳妇,还是瑀希导入他脑子里的想法?脸色微微黯然,但她很快就把念头驱离,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她不想浪费在吵架上。
“听起来,你的手法更高明。”
“嗯,确实,就像……”他还打算再吹墟一场时,门口传来阿秋婶的声音,她提来一个大塑胶袋,站在门口对瑀希喊话。
“郑医生,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门没锁,阿秋婶自己开门走进来,提高塑胶袋,里面是两颗大白柚。“这是我娘家哥哥种的,是老丛……”话到一半,突然间她的眼睛瞠大,直直盯着淽潇。
淽潇被她看傻,难道她能够看见自己了?
瑀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问题所在——那杯桂花酿还被她捧在手中!在阿秋婶眼里,那杯桂花酿就是浮在半空中。
在阿秋婶还没有出声尖叫前,瑀希赶紧伸手接过淽潇的杯子,那是个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动作,但他装得若无其事,慢慢把手伸回来,喝一口再将杯子往旁边的地板摆去。
“阿秋婶,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我刚刚、刚刚看到杯子……飘在空中……”她吓得声音发抖。
“有吗?”他做出满脸的不信,看地上的杯子一眼,“我拿着的。”他点一下头,郑重解释,“你看错了。”
“在郑医生去拿杯子之前,我、我看到它飘在……”
瑀希一脸镇定,走过去将阿秋婶手上的大白柚接过来,拉着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进屋取来医药箱。
阿秋婶一双眼睛瞠得大大的、四下张望,下意识挪动自己的,离杯子远一点。
她的表情,让淽潇有恶作剧的念头,她悄悄伸出手,想再把杯子拿起来,但从屋里出来的瑀希快一步,握住她的手、用眼神制止她。
做坏事被当场抓包,淽潇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瑀希站到阿秋婶身边,放下医药箱、拿出听诊器,装模作样替她诊疗一番,“阿秋婶,你最近有没有失眠,夜里醒来就不太容易入睡的问题?”
“有,医生说我自律神经失调,吃药也没效。”
瑀希同理心地点点头,又问:“那有没有肩痛耳鸣的症状?”
“有,郑医生好厉害,一下子就知道,医生说是五十肩。”多数女人都会犯的毛病。
他拍拍她的肩膀说:“阿秋婶,你必须养成运动的习惯了。”
“有啊,我每天打扫家里,走来走去、很累欸。”
“劳动和运动不一样。如果可以的话,你去报名一些活动中心的运动班,不然耳鸣、幻听、幻觉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我们的肩膀脖子处有很多神经,压迫到不同的神经、会出现不同的症状,就像你刚才看见杯子飘在半空中那样,而且会严重干扰睡眠品质。”
“所以我看到杯子……是因为……”
瑀希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他点头,“你再不改善运动习惯,以后听到、看到的东西会越来越离谱,有许多妇人因为这样,以为自己卡到阴,其实简单说,就是压迫到神经。”
“知道了,回去后,我马上叫我女儿帮我查查附近哪边有人在学瑜珈。”
“这样很好。”
“谢谢郑医生,我以前还以为痛一痛就过去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别客气,我也要谢谢你的大白柚。”
“那我先回去了,郑医生,谢谢哦。”阿秋婶一面点头一面道谢,瑀希一路把她送到门口之后,转过身、吁口气,不苟同地看淽潇一眼。
淽潇知道错了,吐吐舌头道:“阿秋婶真的有生病哦。”
他两手横胸,定定看她,不回答。
她转移注意力,笑说:“柚子皮别丢掉,剥下来、晒晒太阳,干了以后,等到冬天、烧炭取暖时,把柚子皮剪一小块放在炉子上,整个房间会充满柚子的香气哦。”
他还是没理她,眼睛眨也不眨,沉默。
唉,还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淽潇走到他身边,勾住他的手、歪着头贴在他的手臂上,以前没对人撒过娇的,当鬼之后,在他的身边,越撒越顺手。
所以喽,只要给一个暖男、一个温柔的环境,就算女人有再多的棱角,也会慢慢磨成圆润珍珠。
“不要这么严肃嘛,我知道错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她举起三根手指,讨好地对他发誓。
瑀希这才点点头、放过她,坐回长廊,拿起桂花酿。
他不喜欢甜的饮料,但被她喂过几次后,竟也习惯并且喜欢上这个味道。
淽潇快步跟到他身边,紧紧靠着他,“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看得见鬼的?”
“医学院的第一堂解剖课时,我发现教室里除了教授、同学,还有一整排鬼魂,盯着我们解剖自己的大体。”
“真的假的,你有没有吓得手软脚软?”
“前面那几堂课,是我当学生以来,表现最差的几堂课。后来我学会在解剖大体之前,在心底默默地对大体老师说:谢谢你们的奉献,让世间有更多的人可以得救。”
再然后,他表现得越来越好,不负爸爸的期望,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许多大医院想收他,他却选择进爸爸的医院,爸爸因为他放弃更好的未来与成就而感动无比,重点是,爸爸始终相信,他一心一意想念的是生化科技。
一个为了孝顺长辈、放弃自己所欲的好儿子,哪个父亲能不加倍看重?
“你会因此对生命有不同看法吗?”
“有。”他点头回答,“我尊重生命,不管什么样的情况,能够活下去,都别放弃。”
望着他,淽潇偏着头想,他是在鼓吹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