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进房间、丢下行李,就四处翻找东西,打开柜子、拉出抽屉、模模床底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房间里藏了钻石黄金,看着她的动作,瑀希好笑地双手横胸,斜靠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大规模搜查。
半天,确定找不到了,她叹气、垂头,盘起脚坐在地板上,用手腕支起下巴。这个房间没有床,睡觉时在地上铺一层棉被就睡了。
“怎么啦?”瑀希明知故问。
“你把家里打扫得太干净了。”淽潇闷声说。可是这怪不了别人,要是她搬新家,一定也要把家里上上下下打扫一通。
“是隔壁阿秋婶打扫的,以前你外婆在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到家里来打扫煮饭。”现在她两天来一次,需要做饭的话,提早告诉她就行。
“我知道。那是妈妈坚持的,外婆有洁癖,经常佝偻着背,跪在地上刷地,那不是办法,妈妈才雇阿秋婶代劳。”
“所以,我应该把你的埋怨反应给她吗?”
“不必了。”她摇头,本就没打算能够找到的,只是心血来潮试试,也许模不到皮肉还能找到渣,可是别说渣,连窗粉都吸不到。
“如果你肯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也许我可以帮点忙。”
怎么可能帮得上?她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在找小纸鹤,以前我折了不少只,东藏西藏,它们现在……应该都西归了。”
耸耸肩,她心底清楚,就算还在,恐怕早就变成一堆破烂纸片。
瑀希笑弯双眉,他猜对了,返身走进客厅,他从柜子上层拿出玻璃罐,再走回淽潇的房间。“它们并没有西归,你外婆一直替你收着。”
那时老女乃女乃是这样对他说的,“有机会的话,请帮我交给潇潇,我不知道到时,她的心愿有没有完成,但这是她小时候最美好的想像。”
那段时间,他经常在老女乃女乃身边听她说故事,说她的一生、说深爱自己的丈夫、也说她的女儿孙女。
必于戴淽潇,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话是——“潇潇是个伶俐聪慧的女孩,她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乖巧圆融、合作听话,只有在正在了解她的人,才晓得她有多固执而敏感。我告诉她,‘你还小,心情不好就哭出来、就大吼大叫,大人能够理解的。’但她说:‘不被疼爱的孩子,没有权利胡闹任性。”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听到这句话,我心都碎了。”
今天的戴淽潇表现得有些随兴,是因为,灵魂已经被解放?
至于那些纸鹤,他偷看了,在两个月前,一个无聊到心慌的下午。
医生是相当忙碌的职业,从早到晚、精神紧绷,突然闲下来,会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把纸鹤——打开、阅读,然后恢复原状。
他承认自己没顾虑到隐私权这问题,毕竟他是医生,不是律师或法官。
从他手里接过玻璃罐,淽潇大叫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它,居然还在?!
瑀希微笑,说道:“你慢慢看吧,我去做饭。”
他转身走出去,临行,听见她的声音。
“郑瑀希!”
他转头望向她。
“谢谢你,你真是个天使。”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话,小杉也曾经对他说过相似的话,瑀希曾经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天使特质”,才会吸引许多好兄弟来“朝圣”?
微微点头,他把门关上,往厨房走去。
淽潇抱着玻璃罐,用欣赏珠宝的眼光望着里面的小鹤鸟,它们没有五彩缤纷的颜色,因为全是她撕下作业簿的内页、写上字折成的。
打开盖子,把纸鹤倒出来,她小心地——展开。
一只纸鹤、一个希望,每个希望都很渺小,但这些渺小的希望,连一个……都没有成功。
她的爸爸没有出现过、她再努力也不曾得到妈妈的夸奖,她拿到模范生了,但妈妈没有出席,别的模范生照片上有爸爸妈妈、爷爷女乃女乃和市长,她的照片上只有市长和自己,那次,她深刻感受到“孤零零”是什么感觉。
纸鹤的传说是骗人的吧!
斑中之后,她不再把希望寄望在纸鹤身上,她开始写生涯规划,计划相当缜密,而她的早熟让老师心疼,老师说:“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她按照计划,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她不再相信空泛的梦想,只相信透过自己双手完成的成绩,但讽刺的是,她的努力与计划,却成了孙易安离开自己的原因。
十六年的学校教育,她学会在考卷里选择正确答案,殊不知,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答案是百分百正确。
无知愚昧可以是天真浪漫,积极上进会让男人喘不过气,勤奋努力变成好出风头,是人人痛恶的眼中钉,都说社会是一门大学问,初出社会的她,一脚踩进粪坑里,摆月兑不了恶臭、成了众矢之的。
她没有一个可以当做避风港的家,然后,以为可以安慰自己的男人,却告诉她,“我们分手吧!”
大学时期,有同学说她是“人生胜利组”,现在想起来,这句话分外讽刺。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幸运女人,她只能凭仗实力、庄敬自强,但这个时候,她羡慕那些坐在家里,就会有好运前仆后继的小鲍主。
淽潇背靠着墙壁、弯起膝盖躺下,脸颊贴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拔掉发圈,任由长长的头发在地上形成一片发瀑,她放松身体、放松紧绷的神经,把所有的积极、勤勉、努力、计划……全部抛弃,什么都不做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想要空白。
满地拆开的小纸鹤,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地扩大、模糊,慢慢地形成一个横竖交差的浅白色世界。
做饭为难不了瑀希,他是个手巧能干的男人,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他就炒好一大盘面,热热的鱼汤摆在桌面上,蒸气腾腾。
做菜没有为难他,但要不要去邀新室友用餐?这件事为难了他。
她会饿吗?应该不会吧,犹豫须臾,他决定当一个客气亲切的好室友和她打声招呼。
敲敲她的房门,没有回应。
她走了吗?看完小时候的傻希望之后,无法忍受自己的可笑,于是转身离开?成长本来就是用无知的幻灭堆砌起来,谁的雄心壮志不是湮灭在过隙白驹里?
瑀希推开木门,触目所及是一张张被拆开的纸片,淽潇没有离开,她躺在墙边,一动不动像睡着似地,只是两个眼睛张得大大的,她安静着,但他在她身上看见浓浓的哀愁以及寂寞。
“饿吗?”他挑出一个烂话题做开头,说完就后悔了。
抬头,淽潇看见他,摇头后扯出一个笑脸。她坐起身,说:“我刚才在思考。”
“思考什么?”他走进房间,在她面前坐下,把一张张纸片收拾好、叠起来,看一眼淽潇的表情,她似乎不介意隐私被窥。
“我在想,自己最大的问题到底是骄傲、倔强还是自我中心?”
“想出答案了吗?”他微笑,细细按着旧痕迹,让纸片回复成小纸鹤,第二次做同样的事情了,他驾轻就熟。
“想出来了,但不确定对或不对。”
“如果需要听众,我……还不错。”他把折好的纸鹤放进玻璃瓶里。
她知道他很不错,他身上有股让人安心的天使气质,仿佛待在他身边、汲取他的气息,就是窝进避风港。
很多年,她试图在妈妈、在孙易安身上寻找却遍寻不着的安心,竟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找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我的问题在于寂寞。”
“你有妈妈、姐妹,还有疼爱你的祖母。”他提醒她,她不是个孤女。
“我妈妈在很年轻的时候,嫁给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那男人对她很好,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戴证萱。后来妈妈移情、爱上我的爸爸,我没见过爸爸,也没办法从妈妈嘴里套出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只听外婆说过,他是个很帅、很有才华的男人。
“妈妈离开爱她的男人,嫁给她爱的男人,然后生下我。中间的所有细节都不可考,我只能凭想像力来猜测,我猜那个男人约莫伤害她很深,所以她恨他,然后、连我一起恨上。
“最后妈妈带着我,回到爱她的男人身边,不久他们又生下另一个女儿,戴证艾。叔叔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他对妈妈百般容忍,他接受我,对待我和对待姐姐妹妹并无不同,他从不做偏心的事,偏心,是妈妈负责的区块。
“姐妹吵架,不必问原由,肯定是我不对,妹妹哭闹、不必怀疑,一定是我下黑手、欺负妹妹。到叔叔家里过年,祖父祖母看着我的眼光充满鄙视,还是我不对、是我没有礼貌;姑姑嘲笑我长得丑,还是我不对。
“以前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这么不公平?直到七岁那年的年夜饭上,姑姑月兑口而出、骂我是小杂种,说应该把我丢给亲生父亲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千不对、万不对,理由只有一个,我不是那个家的人。
“事实让我无法接受,我变得更加好强,但也看任何事都不爽,我敏感而暴躁,在那个家,我从外人变成恐龙。没有人教过我,但知道事实后,我不再喊叔叔爸爸、不跟他撒娇,我用一道无形的墙隔开我和他。
“我以为那个家里,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于是我学会控制脾气,学会巴结讨好、乖巧上进,我学着做一百分的女儿,我想,妈妈早晚会发现我有多优秀,姐姐、妹妹根本比不上我。
“我的功课很好,优秀到左右邻居提起我,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即便如此,我依然成为不了妈妈的骄傲,她还是在每次生气时,指着我骂:‘你就是和你爸一样不负责任!’我爸爸做了什么不负责任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家里三个姐妹,没有人比我更负责任。
“责备、鄙夷,让我在那个家里像个外星人,我孤单、害怕,我不相信叔叔和大姐会真心对我好,妈妈又偏心,于是我决定和我亲生爸爸站同一边。
“我幻想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出现在我面前,童年时期我甚至想像过,我爸爸是国家秘密组织里的大人物。这样的幻想有时能够安慰我、有时不能,每次看见妈妈对姐姐妹妹好,我就生气,既然讨好无用,我便停止巴结;不愿意卑微,我便骄傲、便倔强,我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嘲笑姐姐、妹妹的笨。
“但即便如此,心理也无法平衡,我总是在生气、骄傲、自卑、寂寞里徘徊不定。我知道,问题不单在别人身上,但我没办法不嫉妒、不偏激、不愤怒,尤其在孙易安爱上戴淽艾之后。”
她的故事说完了,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惊天动地,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得不到疼爱的小女孩心声。她已经长大了,心里却仍然住着一个缩在墙角、强压着脑袋里的恐龙,渴求被爱的小女孩。
“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吗?”瑀希低声问。
“我难受吗?也许吧,我难受是因为没办法把那些不把我当成家人的家人狠狠踩在脚底下。”她咬牙切齿,像只被抢了幼崽的母熊。
又骄傲了?瑀希微微一笑,“不,你难受,是因为你知道他们不是坏人,可是你却无法不怨恨他们。
你的问题不是寂寞,而是嫉妒,你认为妈妈应该多疼你一点,因为你和姐姐妹妹们不同,她们有爸爸在身边,而你,没有。
“你痛恨叔叔的亲戚看你的目光,心底却也明白,如果是你自己的亲弟弟被妻子背叛,你也会对他的妻子以及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忿忿不平,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可议之处。
“你不想当外人,却深刻相信,在那个家里,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外人。你敏感而易怒,是因为心底憋着一股气,你放大妈妈对待你和姐妹的不公平,你必须把自己塑造一个小可怜,才能说服自己,你的恶劣态度、你的骄傲、嘲讽都是情有可人。
“戴淽潇,你要做的不是愤恨,而是远离,离开那个家、离开那群会让你伤心的人,拉出距离、避免纷争,丢掉骄傲、抛却嫉妒,久而久之,你便能用体谅的眼光看待他们。”话说完,他与她对视、眨也不眨。
听着他的话,淽潇脸色丕变,她生气狂怒,也不懂他,明明是一张天使似地干净脸庞,为什么会有锐利的爪子,又凭什么趁人不备、一口气撕开她的伪装,血淋淋地剥出真相。
“你知不知道,一针见血不是安慰人的好方法?你懂不懂,我只需要倾听并不需要技术指导?你真以为自己是拯救世人的天使吗?”她嘲讽地目光直直射向他。
瑀希没被她激怒,口气依旧平淡温润。“我是医生,根据我的医学常识,挖开毒瘤、挤出脓疮,伤口才会好。”
“这种医学常识,任何人都知道,不需要到医学院浪费七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做?为什么要任由伤口发炎溃烂?”
“我不是做了吗?我逃跑了啊,照你的意思远离那个家、那些人,我也在尝试拯救自己啊!”
瑀希轻喟,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悲怜。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于是低下头、迳自想着心事。
是的,她反省饼问题症结,只是心里长不大的小可怜不允许她改变,于是她只能继续嫉妒、继续愤怒、继续寻找假想敌人。
淽潇低下头,所以没有看见他的表情,没有听见他低抑的叹息,“太慢了。”
两人都不说话,静静地任由尴尬在两人之间流窜。
许久,淽潇耸耸肩苦笑,她暗骂自己:做什么啊,你还真的但四处替自己树敌?怎么说,他都是收留自己的好心人啊。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经不见忿然,她软了语调说:“都知道我是个小可怜了,还这样对待我,会不会太残忍?”
他摇摇头、坚持道:“你不是小可怜,你只是在努力扮演小可怜。”
“把这句话拿去告诉我妈妈,她不会同意的。”
“和自卑同时存在的是自傲,一个自傲到让人憎恨的人,往往心里自卑得不得了;同样的——”
她接下他的话。“我用骄傲倔强来掩饰心里的自艾自怜,我用愤怒来欺骗世人,其实我害怕畏惧?”
瑀希赞许地望向她,她是个举一反三的聪明女生,她不是不了解自己,只是习惯用一层华丽的布,掩住真实的自己。
她歪着头叹气。“我本来对你印象不错的,但现在越来越不欢你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人,即使他像个天使。”
瑀希失笑。“不瞒你说,对于自己的目光如炬,我也很困扰呢。”
他的话惹笑了她,她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这不合理,他知道,但他就是闻到了。
瑀希幽默问:“请问,如果有一顿丰富美味的午餐,你对我的喜欢度能够恢复几成吗?”他不该问的,但或许食物的味道能令她心情好些。
淽潇笑得猛点头,犹如招财猫的手,她回答,“我并不饿,但是你的建议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方法。”
“那么,请吧。”
他的手掌往上,行一个绅士礼,骄傲而高贵的公主把自己的手轻轻覆上,掌心贴掌心,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小手带着微微的冰凉,不自觉地,怜悯又悄悄地攀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