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红颜(上) 第5章(2)

看到他的笑,她好像安心了,这才回头再继续往下走……

不知为何,每回分手,她竟然都感到有些依依不舍?

织云无法深究自己的心情。

因为只要再多想一点,她怕来见他的勇气,会被心中日渐加重的罪恶感取代。

接连几日阳光普照,遍地白雪开始融化了。

雪融时节最寒冷,夜里冻得厉害,屋内虽然已经摆上炭盆,还嫌不够暖,织云蜷在床边,气息渐渐浅促起来。

这晚织云上床前,胸口已经开始发闷。

“织云姐,您还好吗?”小雀走进房内收杯盏,听见织云喘气的声音,紧张地上前询问。

“还、还好。”她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

“可我见您不太好,您要不要坐起来,让小雀伺侍您服药,等服了药,再卧下歇息?”小雀很担心。她见过几回小姐发病的情景,她知道,像现在这样喘着,是前兆。

“不,我不服药。”织云还能忍。

既然能忍,她就要撑过去。

她不愿再服锦缨果磨成的药粉。

“可您不服药,一会儿要是发作起来,会要命的!”小雀急了。“织云姐,您还是坐起来,让我给您调药水,您赶紧服下就好了——”

“不,我不服药,妳、妳别劝我。”织云吃力地回话。

因为费力说话,她喘得更厉害。

小雀劝不动她,又见她喘得越发严重,急得快哭了。“织云姐,我去取药,您不喝没关系,小雀先备着就好!”她边说,边奔至柜前,手忙脚乱地开柜、取药、倒水、调药……

小雀的手在打颤。

她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以往小姐病发时,虽然吓人,可至少还会配合吃药,然而这回情况特殊,小雀实在不知所措。就在小雀调和药水的时候,织云已经撑不住。她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按着发痛的胸口,全身冒冷汗,开始急促地喘息……

小雀拿着调好的药汁,奔回床前。“织云姐,快来,您把药喝了!”她手抖,杯里的药水,已洒了少许。

织云摇头,她不喝。

“织云姐,您快把药喝下,小雀求求您,您快喝吧!”小雀害怕得几乎要哭了。

“我不喝……我不能喝……这是穿肠毒药,我不喝……”织云唇色已发白,急促地喘气,全身发抖。

“织云姐,您别这样,您就喝下吧!您再喝下这回的药就好,下回我一定不叫您喝、一定不再叫您喝这毒药!”小雀苦苦哀求,已经把玉杯凑到织云嘴边。

可织云喘得厉害,没办法咽下药水,有一大半药水呕出来,还呛住了她。

她剧烈的咳,咳出了泪,咳出了月复里的苦汁。

小雀终于哭了。见织云的模样,她心疼小姐受这样的罪,更害怕城主的责罚。不知所措的小雀,只能顾着拍抚小姐柔弱的背,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样乱了半晌,织云才慢慢停止干咳,喘息也渐渐平复下来,这时她的发都乱了,散了,全身被冷汗浸透,还在发抖。

“织云姐,您好些了吗?”小雀焦急地问。

织云慢慢抬起眸子,看到小雀脸上的泪水。

“小雀,我的日子不多了,对吗?”她忽然这么问。

飘忽的声调,问出口的话,全都让小雀心惊。

“织云姐,您别这么说!”小雀叹气。

“我的人生离不开毒药。毒药能救我,可也会蚕食我的身子,我依赖着它,没有办法解月兑,总有一天,也要因为服用这个毒药而死亡,与其如此,那么我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差别呢?”织云轻声说。

“织云姐,”小雀的声调颤抖。“您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您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您不会死,您是织云城的织云女,织云城的众神,一定会在天上保佑您的,您一定不会有事!”

织云笑了。苍白的笑容,凄美却动人。“小雀,我娘也是织云女,众神也保佑她,可她,却也死了。”

小雀呆住,彷佛受到了惊吓。织云用既怜悯又哀伤的眼神凝望她。“如果刚才我就那么死了,那么我的人生,还能剩下什么呢?”她喃喃问小雀,又像在自问。

小雀吸口气。“织云姐,您别想这么多好吗?您这样,小雀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您。”

织云收敛笑容,神情苍白而且哀伤。“我在想,就算我活下来,我的一生也早已被安排好,我这一生不过就是织云城,服药,嫁人,服药,织云城,服药……我的一生好简单,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垂下眸子,她凝视着在烛光掩映下,温暖纯洁的白色缎被,怔怔地问:“可我的这一生,真的只能是这样吗?”

“织云姐?”小雀睁大眼睛。

听见织云说这厢话,不知为何,她心里好不安。

“我累了,小雀。”再抬起眸子,她幽幽地对小雀这么说。

“那么,织云姐您先换衣裳,把湿衣裳先换下来再睡。”她伺侍织云更衣,再帮忙拉被,全都办妥了才问织云:“小雀今夜就在屋里陪您,好吗?”

织云点头,慢慢躺下,没有说话。阖上眼,刚才与哮喘缠斗后的疲累,早已将虚弱的她征服。躺在床上,她星眸微阖,气息浅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小雀陪在屋里,不敢出去,她怕小姐的身子还没缓过来,她必须在身旁照应着,直至夜深,小雀再也撑不住,终于慢慢睡去。

无论如何,这夜总算静下来了。

天亮之前,屋里不再有紧张与慌乱。

有时,沉默与死寂,也会教人心安。

融雪。潮湿晦暗的大地,像地狱一样死寂。他正在屋内换衣,刚月兑衣,马房内蓦地传出一阵躁动,马蹄喷溅、马身用力撞击四壁的沉重闷响,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障月果身走出屋外。

酷寒的马场,立刻能冻死人。他站在马场边,面无表情。惨淡的月色,照在他精壮的胸膛上,浸润他胸前那块渗着血色的蛇纹玉。躁动突然变得更猛烈。他直接朝马房走过去。

马房沉重的木门才刚被推开,就见一匹高大的黑马堵在门后,从鼻孔里用力喷出白气,看似就要冲出马房外。然而黑马一见到障月,却忽然仰天嘶鸣一声,骤然俯跪前蹄,状似臣服……

障月视而不见地越过黑马,直往马房深处走进去。

黑马立即提起蹄,跟随而至,似乎因为极大的恐惧而紧随障月。

马房尽头,有一座半人高的木窗,窗扇上的扣柄已几乎被撞坏。

他拉起扣柄,推开窗门。

月色浸入窗内。

马房后方五十尺外,是成片阴暗的树林。

障月进来后,马房内的躁动停止了。

他站在窗前。

夜,回复死寂。银色月华浸润他胸前的蛇纹玉,那玉彷佛活的一般,玉体内潜藏一股伏流,搅动着诡谲的血光。从密林内吹来一阵腥风。马房内的牲畜又开始躁动。

障月抬起左臂,按住黑马。

黑马嘶鸣。

马房内的牲畜不再蠢动。

障月上前一步,月光透过窗,直射他合黑的眼眸。

黑沉的眼,在妖诡的银光下,浸出魔性的眼芒,那暗芒氲出紫色诡光,在他沉冷的瞳仁内流转……

窗门关闭。

他转身。

黑马嘶鸣,退了两步。

跨出马房前,他回头看黑马一眼。

如刚进来时那般,黑马对他俯首,俯跪前蹄。

马房内的牲畜们垂下颈子抖颤,无一例外。

他跨出马房。

碰!

两扇沉重的木门,在障月身后自动阖上。

天亮不久,织云就醒了。她从床上坐起,见到小雀卧在窗边的软榻上,依然沉睡着。她悄悄下床,穿妥衣裳,披上大氅,然后打开房门,安静地走出房外。

自昨夜起,雪已开始融解,屋外一地湿意,和着雪泥,小径显得十分湿泞。

织云踏出主屋,两脚踩在湿滑的融雪上,嘴里呵着白气,踏着脚底下滑溜的雪块,吃力地一步步走向马场。

喘着气,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在力气快要耗尽前,她终于看到不远处的马场,看到刚走出矮屋的他……

“障月!”她呼唤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到是她,略微惊讶。“怎么这么早——”他的话没机会说完。因为她忽然加快步伐,不顾脚下危险的融雪,朝他直奔而来——

“慢——”他喊。

初融的雪块湿滑危险,织云还未奔到他身边,眼看着就要摔倒……

他迈步过来,千钧一发地接住她。

织云摔进他的怀抱里。

“急什么?”他俊脸微变。

织云娇弱地喘息……

他沉眸,拢紧手臂。

臂弯里的人儿瘫在他怀中,像一滩水,纤弱得让人心疼。

“我,”织云喘着气,白女敕的双颊不自然地嫣红。“我想,我急着想骑马……”

她吁着气说。

他凝视她颊上的酩红。

“先进屋,喝杯热茶。”他沉声说,低敛的眸底掠过一抹合影。

她点头。地上既湿且滑,他拥着她走进屋内。“地上太潮湿,今天不骑马。”他说,倒一杯热茶给她。“把茶喝下。”

她听话,拿起杯子,浅啜。那杯温热的茶,暖了她冰凉的指尖。

他走到壁炉边,朝炉内扔进一根柴火,火焰登时喷亮,木头劈啪作响焚出香气,屋内也更暖和了一些。

可她还是冻得发抖。

那段吃力的步程,并没有让她的身子暖和多少。

他回头走过来,见她纤细的身子在颤抖,大手一伸,将她拥进怀里。

那温暖的臂弯瞬间热了她的身子,也热了她的心窝。

她叹息。

“障月,我们今天真的不能骑马吗?”她喃喃问他。

“不能。”

“那么,明天可以吗?”她殷殷问。

“看情况。”

“明天,明天我还会来,”抬眸,她幽幽对他说:“我来了,如果不能骑马,你还是让我进屋,给我一杯热茶,为我加一根柴火,不要马上让我走,好不好?”

他敛下眼,俯视她水汪汪的眸子。“傻丫头。”他抿嘴。看到他笑,她也笑了。

织云揪着的心化开,化成了一滩暖水,兜绕在心间,将他的笑拢着、收起、藏住。

他的眸色很深。

敛着眼,掩起眸底复杂的合光,他收拢手臂,将怀中娇柔的人儿拥得更紧。

那刻,他眸中的颜色,也酝酿得更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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