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倾盆而落,铺天盖地,几乎淹没皇城。
天狗食日之时,善天感觉大地气息有异,于是赶往鬼将军府,发现无间王昏厥在地,立即和玄摇扁合力将昏迷的他和朱妲抱进主房。
“我没有办法查探他的身体状况。”他无奈的摇头。
她不意外地垂着眼,毕竟他并非是人。
可现在他的脸色近乎透明,看起来像是随时会不见,让她惴惴不安。
“摇扁!”突地,有人推门而入。
横眼望去,玄摇扁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仲尹?”
“我在冥府看见他了!”舒仲尹急声道,突见无间王躺在床上,神色灰白。“他……怎么了?我先前见他明明还好好的。”
“你在冥府看见他?”
“是啊,是他要人放我走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在冥府听见他和一个阎罗王提起百鬼夜行,说什么你已经死了……怎么现在看起来有事的人却是他?”
“你说什么?!”玄摇扁惊问。
他赶忙将在冥府所听所闻细述一遍,她听完,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救你的?但想必他是倾尽一切了。”善天低声说,迳自猜测着他究竟如何解救她。“没想到他竟然可以为一份千年姻缘做到这种地步……”
玄摇扁猛地抬眼。“千年姻缘?”
“你命属破军,而千年前当代的天官记载,第一女帝亦是破军转世,主大破得福。”善天顿了顿,看向脸色泛青透明的无间王。“你不觉得他像极了当年的西引鬼将军?”
“……你是想跟我说,他就是胤征王吗?”玄摇扁想笑,却笑不出来,胸口隐隐作痛,有种像被说中却又无法踏实的迷惑。
如此说来,打从头一次见到无间王,她觉得他极为熟识的感觉就不是怪事了,只是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酷似石钢雕像而已。
“无间王曾对我说过,你和他的姻缘定在千年之前,而千年前的你,正是第一女帝,那时曾与女帝有过姻缘的,不就是初代鬼将军,胤征王玄夜爻?”善天说出他的看法。“天官府里有记载,第一女帝为求续缘,向天祈愿,十世造因……不管究竟有无法子再结连理,十世之后,星子必定殡落,这是那时的天官为女帝所施的咒。”
玄摇扁恍惚地注视着化为狐身的朱妲,想起她曾说过,自己死后无法下无间的事,而白萝也说过她不懂王内心的恐惧……
如果善天的推测属实,那就代表她要是死去,就会消失不见,所以他为了保住她,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所以……也许她真是死了,但他却想尽办法让她活了过来?
看他青中带透明的脸色,她的心头就揪得死紧。事到如今,她不想追查过去,只想知道未来能不能有他陪伴。
“我不记得过往数世的记忆,也不知道我和他之间是否就是真正的女帝和胤征王,我只知道……我爱他。”她声音破碎地道,缓缓抬眼。“他救了我,为何自己却不醒了?”
她不舍地轻触他冰凉失温的颊,腰间的短匕蓦地掉落在地,弹跳出长刀,她却压根不心疼,甚至不想拾起。
有了鬼将军头衔又如何?得到了鬼将之刀又怎样?这些都不能替她保住心爱的人,所以丢了,她都不觉得可惜。
舒仲尹见状,叹口气,想替她拾起滑落的长刀,却见柄末掉出一卷锦缎,不由得奇道:“怪了,这是什么?”他拾起锦缎,拉开一瞧。“摇扁,你看!”
玄摇扁置若罔闻,没有多余的心思理睬周围,却突见一团红色卷轴横入她的视野,教她微微一愣。
这锦缎……她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为求千年约定,妾祈愿天承,
愿以十世造因,以善果换命,
换得一眼转瞬,求昼夜叠梦,
哪怕粉魄碎魂,也必与君逢。
艳红锦缎如血,她眼前一片虚幻缥渺,仿佛看见了千年之前,有个人亲手在天官画好的符上签字落印,日日焚烧,祈求上天;她看见有个人在锦缎上绣下誓言,藏入鬼将之刃,等待他日与所爱之人相逢,那是谁?是谁?!
“摇扁?”
无间王低哑的沉嗓倏地拉回她快要疯狂的思绪,她立刻将锦缎一丢,餐着泪直瞅着他。
“你醒了。”她艰涩开口。
“怎么,你以为本王会一路睡到天荒地老吗?”他笑得霸气。
玄摇扁紧压抑住的一口气,总算吞下,无力地趴伏在他身上,感觉他微凉的体温和轻浅的心跳。
善天和舒仲尹见了这一幕,识相地离开主房,让两人单独相处。
“怎么哭了?”他抬手轻抚她的背,感觉胸口一片湿意,同时瞥见些许沙尘从他指间撒落。
他怔了下,想起卞城说过,他这副千年前的撑不住时间洪流,再加上他法力用尽……
看来,如今要消失的人,似乎是他了。
“我以为你不会醒过来了。”她哭得抽抽噎噎,泪水再也忍遏不住。
她的坚强,只用在他之外,在他面前,她脆弱得什么都不是。
望着指尖缓缓滑落的沙尘,他释怀地笑了。
他早就知道老天不会轻易放过他,哪可能在他法力用尽之后,还给他圆满的想如果这是对他的惩罚,他认了,至少他保住她。
“舒仲尹这男人……还不差。”他倏地做出打算。
玄摇扁一愕。“……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略推开她一些,坐起身,倚在床柱上,斜睨她,微笑。“替你找个可以保护你、爱你到老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发现他痴恋到愿意拿命保护你,这样的男人配得上你,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他低喃着,还是笑,只是带着淡淡苦涩。
他常想,她为他落得盛星坠跌,而他到底能为她做什么?想了许久,现在他终于有答案了,至少要给她一世平顺到老,有个安稳的人生,有个爱她怜她的男人。
“那又怎样?”玄摇扁恼火地重捶床面,不安无端在心中迅速蔓延。“他不是我要的,你到底在想我什么?”
无间王长睫轻眨,笑得微颤。
“你在笑什么?!不准笑,你现在马上给我回无间,马上!”他的脸色愈来愈差了,若回无间调养应该会比在人间好吧?她现在只要他安好,其余的,全都不是问题。
他充耳不闻,反手取下束发的玉串,放到她手中。
她呆呆的握着玉串,手颤得厉害。
这一幕,似曾相识得教她胆战心惊,她的心告诉她,这不是第一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记忆像是长了双翅,飞快往前推进,教她清楚看见,在符上签字落印、日日焚烧祈求上天的人,是她;在丝绸上绣下誓言,藏入鬼将之刃,等待他日与情人相逢的,也是她!
在西引行宫,他交出玉串,言明要迎她为妃;在西引祭坛,他取下玉串,矢志休离……
“……王爷,你还是不原谅我?”
此话一出,无间王浑身一震,乌瞳痛缩。
玄摇扁缓缓抬眼,莹亮泪珠掉落。“王爷……我好不容易等过千年,你还不原谅我吗?”
“不!”他激动地将她拥入怀中,情难自遏地哽声道:“摇扁,我从没有怨过你,何来的原谅?”
原来,她是抱着赎罪的心轮回千年吗?她直到现在,都以为他怨她?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
为何迟迟不醒的记忆,偏要在这当头恢复?所有的苦痛给他就好了,为何偏要在最后一刻让她想起了一切?!为何要对她这么残忍?他就快要消失了,要她怎能承受……
“王爷……我终于抱到你,终于找到你了……”千年,她流浪了千年,老天终于在最终,给了她归宿了。
这么多的征兆,那么难解的熟悉,她早该看穿,早该想起,为何却直到现在才忆起所有?
他既心疼也不忍心,然而已无力扭转未来,只能抿住哀伤,抚去她颊上横陈的泪。“摇扁,我已经别无所求,只盼你能安好,把我得不到的,都给你。”
“王爷,我不懂你的意思?你——”
“如果我们之间注定没有未来,我至少也要保你一世无忧无虑。”他眷恋不舍地轻抚她的颊。
天晓得他有多么舍不得,如果不是他已经没有未来,岂会将她推入其他男人怀里?
“我不懂……”
“我们注定走不进彼此的世界,何苦一再心碎?”他不要她再受罪,不要她再为他流泪,所有的一切,都到此为止就好。
“我不在乎!”她愿意献上一切,换取他一世陪伴。
“你知道吗?前世的遗憾,要用今生圆满。”他低低勾笑,俯近她的唇,轻柔摩挲。“摇扁,我真的很爱你。”
因为爱,所以他要成就她一世圆满,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王爷——”
话未竟,只见他以指点上她的额,她的脑袋登时一阵天旋地转,像是有什么正要自她身上抽离。
“相信找,我是真的为你好。”他笑,乌瞳闪耀如星。“忘了我,和舒仲尹好好过完这一他的身体快要四散,仅剩的法力,刚好用来拔除全西引所有对玄夜爻的记忆,不灭的传说,由他而起,由他而逝,如此她才能好好过日子。
玄摇扁只觉脑中旋起一股气流,将镂在其中所有美好的景致和记忆化作沙尘,一寸寸地随风消散。
“王爷,不要!”她慌张惊恐的抓着他的手央求。她的记忆好不容易才恢复,为什么只抽除她对他的记忆?!“我不会忘记,绝不会忘!我只认定你是我的夫君,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的夫君必定是——”
他却像是置若罔闻,勾笑的瞬间,滑落一滴泪,当他指尖轻移,她体内深镂的七情六欲也跟着晃动。
可她咬牙抵抗,瞪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他,那般坚决不妥协。
无间王见状,想再加强法力消除她的记忆,无奈力不从心,只能不舍地化为散离流光,如绚烂流星闪过天际,只留一坏沙土落在她掌心。
眼前,一片荒凉。
床上,不见他的踪影,只余她为他裁制的新衣。
她失神地垂下眼。
枯沙,在她掌心。
暖的。
外头,纷雪蔽天。
冻的。
心底,血泪交杂。
空的。
什么都不留。
她无神的眸直瞅着床面,仿佛入梦,又恍若逐渐清醒,好半晌才幽幽启口。
“我的夫君,必定是威震八方的将军。”她噙泪低语,“我的夫君,将会是国之栋梁。我的夫君,心系社稷,情在我身。我的夫君……我熬过千年……只为目睹你化为黄沙?”声音由柔转为凄厉,沙哑得像被狠狠撕裂般。
她低低切切地笑着,似是疯狂,接着,猛然将掌心枯沙一把掷向天际,笑意一敛,水眸欲皆,沉怒质问。
“我用千年造十世因换一世情缘,十世年寿不过二十,以寿福泽大地,如此十世,直到我想起,看见的真只有一眼……”是啊,她确实是盼求一眼,甚至是檫身而过,可是——“一眼怎么够?!”
她哭喊着,不甘又痛心。
“我没有下一个千年了,没有下一个千年祈愿了……”她茫然的看向空无一物的床。“玄夜爻,你竟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就算我活过了死劫又如何?你的怜悯对我是种残忍,为何不带我走……你口中的圆满,到底是圆满了谁?!”
她宁可陪他一道消失,也不愿独活在这方没有他的天地,她已经孤单千年,活也孤单,死亦孤单,教她怎么甘心仍是孤单坠跌?
“摇扁!”门外,玄芸赶至,无视外头舒仲尹和善天呆滞的神色,推门而入,拉着她便要走。“快!百官决议由你继承女帝,你快随我进宫。”
玄摇扁甩开她,泪眼噙怒,“谁希罕当女帝?!”当初她会当上女帝,是因为想要拥有权势,藉着权势再寻找他的下落,如今……他都化为枯沙了,她还当女帝做什么?!
“摇扁,你怎么了?”玄芸一愣,被她炽燃的怒火吓了一跳。
“我要去找无间王!”她不放弃,也拒绝相信他已消失,她要下无间去找他!“善天,告诉我,该怎么下无间?!”
他身为无间的王,怎可能真的消失不见?也许他只是不想见她,才故弄玄虚,说不准他早已经回到无间了!
“无间?”门外,善天不解喃着,“下官不知道怎么下无间。”
玄摇扁先是一愣,而后光火。“你说什么?!”
“摇扁,你冷静一点。”舒仲尹担忧地看着她。“你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发起火?你说的无间在哪里?”
她目皆欲裂。“无间就在冥府,我要下无间找无间王,就是玄夜爻!谁都不许阻止我!”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无间!
“谁是无间王?谁又是玄夜爻?”玄芸一头雾水。
玄摇扁蓦地回头。“西引战神,西引初代鬼将军,你傻了吗?”
闻言,玄芸非常认真地看着她。“摇扁,你没事吧?你自己才是初代鬼将军,是守护西引的战神,怎么提了个从没听过的人?”话落,便以视线询问善天和舒仲尹,两人皆摇了摇头。
她顿时怔住,这才恍然大悟。
“我以为你只是想抹除我的记忆……想不到你竟是抹除了每个人的记忆,抹杀了千年来的历史?那我呢?我追逐千年,明明还在这里,历经十世转世,我……”她抱着头,神色迷乱。“我是我疯了吗?是我疯了吗?!”
“摇扁!”
三人急忙想撑住她,她却像发狂般推开身边的人,乌亮大眼满布疯狂,直到听见后头一道熟悉的声音。
“王妃,王死了吗?”
她猛地回头,是个标致冶艳的美人,火红眼瞳锐利如刀。“……朱妲?”
“当然是我,否则还会有谁?”压着腰间的伤,她低声抱怨,“王妃,你那一剑砍得我真痛。”
“……你,不太一样。”玄摇扁眼中含泪,面露疑惑。
“当然不一样,王的气息消失,他锁在我身上的封印自然也解开了。”动了动四肢,她发觉白萝的元神还好好的在她体内。
“朱妲,还好……还有你!要不,我真会以为我疯了……”她释怀地笑着,泪如雨下的走到她面前,“朱妲,你教我,我要怎么下无间?”
“……我也没办法下无间。”朱妲蹙眉,担忧着藏在体内的白萝元神,要是不赶紧送下无间,迟早也会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