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槛槛,毳衣如荚。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嗥嗥,毳衣如螨。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比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诗经·王风·大车》
荞村——
陈家在受宠若惊地招待了远自京城而来的尊贵伯府管事,以及偕同而来的陈氏本家兄弟后,原是有些顾忌的态度一扫而空,立时将邓细未婚婬奔失身的事儿捅到荞村相关职司的里正处,登时全村哗然!
邓箴家等不到陈家来人,却等到了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的荞村村民。
“邓细!你这个婬贱之人,简直丢尽了我们荞村人的脸,还不快快滚出来受死!”
“来人,押那邓氏女到荞村祠堂大刑受审,像这等玷污了荞村民风的罪人,就该重打五十大棍,而后捆石沉潭!”
“我就说这贱妮子一双贼眼生得桃花,必不是个安分的,看看,连陈大郎君那等好儿郎都敢勾引,说不得早就是人尽可夫了。”
“喂喂,魏二,你平素最是风流了,该不会……嘿嘿嘿!”
“那可不?”人群中那个尖嘴猴腮、名唤魏二的一脸得意洋洋,故意道:“这小娘皮滋味可美了,销魂至极啊,不过是她主动央小爷睡她的,小爷可没犯法。”
人群响起一阵婬秽不堪的哄堂大笑,其中十数名荞村妇人却是涨红了脸,鄙夷不屑地连连呸了起来。
“幸亏没替我儿求娶邓氏女,这小的这么婬乱,大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是邓家的大姊儿向来贤淑温柔,说不定是被这个妹妹带累了,你们可得找对正主儿,别错骂了好人。”
“那可难说,毕竟是同一个爹娘生的呀!”
屋内的邓细脸色又青又白,气得浑身发抖,若非邓箴死死拦着,早就要冲出去和他们拼命了。
邓甘和邓拾吓得躲在墙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恐惧地望着外头咆哮叫骂、好像要把人吃了的村民。
“大姊姊甘儿怕。”
“怕,我怕……”
邓箴心疼万分,强忍着愤怒与不安,柔声唤道:“甘儿、拾儿别怕,你们先回房,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有大姊姊在,不会有事的。”
邓甘和邓拾迟疑地看着大姊姊,又怯怯地瞄了一旁面色难看的小姊姊,最后还是乖乖地手牵着手蹭回房里去了。
邓细怨毒地看着邓箴,明明害怕事情闹大了,可一想起这个姊姊永远一副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沉稳神情,心里翻腾着满满的不是滋味。
为什么一样是被除族的邓氏女,相同的穷困度日,为何她依然有着世家女的教养与矜贵之气?
为什么……自己明明比她美丽夺目,比她聪明百倍,却还会沦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悲惨境地?
她不服!她不甘心!
紧闭的木门被撞开来了,邓细回过神,丽色灼灼的脸蛋霎时灰败如土,不假思索地朝邓箴身旁躲去,随即一僵。
邓箴却是一如既往地挡在妹妹身前,神色苍白却清冷地直盯着打头冲进来的一干村民。
“乡亲今日喊打喊杀的,是成心要上门强欺我们孤女幼弟吗?”
“胡言乱语!”为首的里正表情凝滞了一下,旋即抚着胡须斥道:“你身为长姊却教养出了个行止婬乱的妹妹,不思跪地磕头向乡亲谢罪,居然还先作贼喊捉贼了?”
“我说阿箴哪,婶子平时最是疼你,可今儿也不得不说上你几句了。”罗婶子自人群中挤出来,一脸痛心疾首。
“你妹妹犯了这天大错事,你做姊姊的难道平时都不管不顾吗?婶子知道你养家活口不易,可咱们做人宁可饿死也不能失节,这丑事要宣扬出去,被戳脊梁骨的可不只是你一家四口,还是咱们荞村全村上下老少呀!”
“婶子你误——”邓箴眸光一黯,胸口闷痛。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邓细冲口而出,美眸怒火闪闪,仿佛想烧尽眼前这些自以为是的恶心村民。“我邓细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攀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她——她是我姊姊又如何?我爹娘既不在了,她也拘不得我!”
邓箴心一紧,想也不想地低喝了一声。
“细儿住口!”
“我为什么要住口?这些人平常也不见得待我们多好,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指手画脚“你这不要脸的贱妇就该打折手脚沉潭,还敢在这儿诋毁叫嚣众乡亲?”老村长瞥见伯府管事示意的目光,迫不及待的怒喝,“来人,既然身为苦主的陈家已经将邓氏细儿告上了,咱们还跟她啰嗦什么?还不快快将人押到祠堂!”
“对!押她到祠堂!”
“沉潭!这等贱妇一定要沉潭!”
邓细不敢置信地瞪着如狼似虎的村民们,脑子轰轰然。
“不,陈郎怎么可能这样对我?明明是他心悦我,他说他要娶我的,我不是……我没有婬乱,我们订了鸳盟的!”邓细神情恍惚,下一瞬尖叫了起来。
“就是陈大郎君具状作证,你先是勾引他在前,又骗婚在后,你们邓氏姊妹一心讹诈他,状纸上字字清楚,你还想抵赖吗?”里正也开口了。
贝引,骗婚,讹诈?
邓细呆若木鸡,面色如灰,心中对陈大郎君最后一丝希冀与爱恋,霎时崩溃破裂成千千万万残片。
大姊姊……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原来……我邓细,自诩美貌,可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只是能任意亵玩践踏遗弃的玩物。
“来人,把人押走!”
就在此时,邓箴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柄亮晃晃的锋利菜刃,一手护住陷入傻愣状态的妹妹,一手对着逼近的村人狠狠地威胁挥舞。
“今天谁敢动我妹妹一根寒毛,我就先要了他的命!”她粗嗄难听的嗓音在这一刻更是森冷如地狱恶鬼。
众人不约而同一阵寒颤,立刻停下脚步。
虽然人多势众,若是大家伙儿一同扑将上去,拼着受伤几下子也能夺下邓箴手中的菜刃,可是今儿大多都是来看热闹的,趁火打劫还罢了,哪个又想当那个惨遭菜刃重创的出头鸟?
于是一时间,双方反而对峙住了。
邓箴冷冷地看着众人,面色苍白,握着刀柄的手却极稳,“我邓氏自长居荞村以来,从未做过任何一妆伤天害理、有损乡亲利益之事,对于众乡亲也素来敬爱有加,不曾为难过谁,可今日乡亲们却打上我门来,要我妹妹的命……这盛汉王朝也还是有王法的,还由不得你们要打就打说杀就杀!”
里正和藏身于人群中的伯府管事心一咯噔,万万没想到这弱不禁风的贫女有这等见识和傲气,这事要是不能快斩快决,恐怕迟则生变。
邓细呆呆地望着姊姊护在自己身前的瘦弱身躯,心乱如万马杂沓,眼眶却逐渐湿润发烫了起来。
难道,真是她做错了吗?
“咳!”伯府管事再忍不住,理理衣袍就昂然地走出人群。“各位,各位,请听在下一言如何?”
众人一愣,疑惑地看着这一身富贵打扮的中年男人,里正和村长忙不迭地哈腰行礼,向大家介绍起“乡亲们,这位乃是京城伯府的管事大爷,可是大大的贵人哪!”道貌岸然的里正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管事大爷今儿本是来看看咱们荞村的风水,想在这儿买个庄子的……咳,正好,您是京城的大贵人,见多识广,定能替我们主持公道,做个见证。”
邓箴警觉的眸光自里正那太过热切的笑脸缓缓扫到了那位“贵人”身上,心下一凛,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不对劲。
“老夫是外人,论理是不该多嘴管这桩闲事儿的。”伯府管事微微一笑,“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依老夫看来,这位邓家小娘子虽说失德于陈家大郎君,论村规该沉潭以警世人,可若当真这么沉潭了,倒也有伤阴鸷,不如众位给老夫一个面子,就由老夫做了这个媒人,让陈家纳小娘子为妾,化戾气为祥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荞村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古怪,迟迟踌躇犹豫了起来。
照理说邓细犯了婬戒,立时沉潭了也不冤枉,要不荞村清正风气何在?可是人家京城好大伯府的管事大爷都开口求情——京城来的贵人,得罪不得呀!
邓细不敢相信这事儿兜回了一圈,小命虽然得保,却竟然还是只能沦落到做妾的地步?
可是,可是倘若乖乖到陈家做妾,就能够偿了自己的罪,能够不再给大姊姊惹麻烦,那么她愿意认这个命!
她……不想要再欠这个长姊任何人情了!
“邓氏细儿,若非贵人为你说话,今日荞村父老是不能饶你的,”里正赶紧道,“还不赶快向贵人磕头跪谢?”
邓细恍恍惚惚,麻木地本想下跪,却被邓箴一把紧紧攥住了手臂。
老村长没有察觉到邓氏姊妹间的异样,争相讨功劳地补了一句:“既然贵人善心大发,为你做主,那陈家那头少不得就由我老头子去讨这份嫌,我去劝劝,看陈家是不是还愿意以纳妾之礼收了你……不过我可是听说陈夫人为此事气得不得了,扬言除非你邓家主动献上嫁妆百两白银,甘愿自入为通房奴,否则陈家必定告到底!”
荞村村民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白银百两啊……”
“好大的胃口……咳咳,不过也该当的,陈家大郎君可是被勾引骗婚,陈家颜面尽失呀!”
邓箴目光更冷,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们姊妹俩呢!
邓细闻言怒不可遏,娇容涨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了,冲动地就想痛骂,被邓箴警告的一眼压制了回去。
邓箴不言不语,嘴角暗隐一丝嘲弄的冷笑。
费了这么大一番力气,正戏还没上,她也懒待多费唇舌,反正是人是鬼总会冒出头来,京城的贵人,陈家,里正,村长……到时候就知道他们究竟在谋划算计什么了。
伯府管事见她嘴角扬起的淡淡讽刺,心下一突,生怕攀扯久了夜长梦多,忙笑道:“各位,既然老夫今日多嘴,把事儿揽在身上了,总不好见死不救……也罢,老夫在此便先代邓大娘子垫了这百两白银,促成这陈邓两家的姻缘,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荞村村民惊叹啧啧,又是羡慕又是忌妒地瞪向邓家这对姊妹——还真真是邓家祖坟冒青烟儿了,娘的,像这种好事怎么没落自家头上来呢?
“这……怎么能行?”里正暗喜,面上还是一脸为难。“倒是这邓氏女给贵人添麻烦了。”
“不妨。”伯府管事一笑,“我家主人一向宽厚仁德,济贫扶弱之事向来没少做,若是知道今日区区百两便救人一命,他定然也是极欢喜的。”
老村长热切地忙插嘴道:“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咱们便速速到陈家周全了此事吧。邓大娘子,还不快带上你妹妹跟着我们到陈家赔罪去?”
“诸位今日是打算强买强卖,拿我妹妹去喂狼了?”邓箴终于开口,神情淡然,眸光嘲讽深深。
“你!还不知悔改?”心虚的老村长大声痛斥,“你那不知羞耻的妹妹辱了我们荞村的清正民风,按村律就是立时打杀了都不用报官的,今日若非有贵人——”
“这贵人也来得真巧。”邓箴目光清冷,扫过伯府管事,嗤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