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话在多年后的今日看来,舒恩羽自然认同,只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她更体会到此话的另一层真理——一份对她来说是福气的日子,对另一个人或许代表着不幸。
夕阳西斜,晕黄光芒晒在小小的身板上,年纪不大却已看得出好模样的她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踢着地上的小石头,耳里听着倦鸟归巢的啾啾叫声,一旁圈养着的小鸡也不甘示弱的啼叫,一切如昨日的平静,但又有些不同。
听到面前的木屋大门被拉开,她怯怯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在那道杀人于无形的严厉目光底下,缓缓缩回踢着石头的脚,站直身子。
“姨母,”终究捱不住这窒人的瞪视,她嗫嚅的开了口,“我娘的身子如何?”
看着小丫头一脸内疚的模样,冉伊雪冷冷一哼,“天底下就你舒恩羽最出息,能够直接把自个儿的娘给气晕过去!现在知道难受了?死丫头,你动手打人时,怎么不想到你娘?”
舒恩羽缩着脖子,扭着手,想开口解释,偏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动手打架是不对,说再多都是辩解……想起自己的娘亲晕倒在面前,她的眼眶红了,“姨母,我娘是不是会死?”
冉伊雪虽想再多责怪几句,但看她快哭的样子,没好气的说道:“说什么鬼话,有我在,你娘不会有事。”
舒恩羽闻言心头一松,眨了眨含着水雾的眼,把眼泪给逼回去。她长大了,要保护娘亲,不能像个娃儿一样爱哭。
“娘没事太好了。这几日我娘亲睡不好,我本就在担心她,谁知道这时不知哪个混蛋把我打了虎子的事告诉她,才会害我娘一口气没喘过来就突然晕过去。姨母,我看我娘晕过去,都吓坏了。”
冉伊雪闻言,伸手戳了戳她的太阳穴,又气又恼的教训,“吓坏了?!怎么不索性把你吓死算了!有脸说别人混蛋,你舒恩羽才是真混蛋,成天除了闯祸之外,你还会什么?”
“姨母我一时气不过——”
“气不过?!气不过就能动手,这是谁教你的规矩?真不知你娘亲性子这么好,怎么就生出你这德性的闺女?”冉伊雪心头实在纠结,不知这个任性的丫头到底像了谁。
舒恩羽被数落也不敢有一丝怨言,只能讨好的拉着冉伊雪的手轻晃了晃,“姨母别生气,先进屋去喝口茶歇歇,时候不早,我这就去生火煮饭,一会儿就有好吃的了。”
压根不吃舒恩羽献殷勤这套,冉伊雪反手拉住了往屋里走的她。“你先别忙,把话先说清楚。”
舒恩羽立刻听话的停下脚步。
冉伊雪沉默的看了她好一会儿,迟疑了下,才抬手模了模她的头,她的发上有些黏腻,染发是小丫头每日必做之事,若没有乖乖照做,她便连家门都不能踏出半步。
虽然常被她气得半死,但也知道这个丫头不容易,想当初第一眼在破庙里见到她时,她被打得浑身是伤,一身雪白——不单衣服白,连头发也近乎银白,身旁还守着她着急的娘亲。
这对母女好运气的遇上了她,她同情母女俩孤苦无依,善心大发,甚至不惜打破杏花村不收外人的传统,将这对母女带回这个风景气候皆宜人且民风纯朴的村落。
一转眼数年经过,日子算是平静,但这份平静得要是小丫头安分的时候。
“你爬树、泅水也就算了,现在还打架?!出咱们杏花村去打?!”冉伊雪原想忍着气,但越讲火气就越大,“虽然我答应过你娘,以后不再动手打你,但你今日若不给我一个好理由,我也不得不破戒,狠狠的抽你一顿!”
“姨母……”舒恩羽的声音一低,咕哝着说:“你不是最常挂在嘴边说,头可断,血可流,士可杀,不可辱。他人若不敬我,我也无须客气,自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虎子对我不客气,那我动手打回去,这可是天道之理。”
冉伊雪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你说这什么鬼话?动手打人还扯上天道之理,还说是老娘教的?!耙情你这性子长歪了还怪到我头上不成?”
舒恩羽暗暗躲开冉伊雪挥舞的手,杏花村里的人口不过一百多人,彼此感情好,就像个和乐的大家族似的,大伙儿三天两头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确实有不少人私下说她的性子跟冉伊雪像了七八分。
毕竟她娘亲在这村子里是人见人夸的美人儿,讲话轻声细语不说,还烧得一手好菜,信手拈来就是一盘美味点心,绣功又了得。她也很想像她娘亲,但就真的没半分相似……至于姨母,她长得是不错,医术也好,就是脾气不好,连救人也是端看她心情。
看得顺眼的人,不收半毛银子,她倒贴药材也要救下人,但若是对方让她看不顺眼,就算把全副身家都捧到她跟前,跪上三天三夜,她也不会心软半分。
如此古怪又任性,确实跟她挺像。
冉伊雪见她想跑,眼明手快的拉住她,伸出食指用力的又戳了戳她的额头,“真是个没脑子的丫头,你这次真闯了大祸!”
舒恩羽被戳得痛到嘴扁了起来。
“当年你娘带着伤重的你,没个安身立命之地,幸亏遇上了我。这些年,你们孤儿寡母好不容易在杏花村安定下来,今日你却动手打了隔壁村村长的儿子,两村若为了你一人起争执,我看你拿什么谢罪!”
一个小小的村长,冉伊雪也不是真怕得罪对方,只是不想惹是生非,毕竟自巴蜀迁村至雍州宁安,已平静过了二十余年。
杏花村向来以和为贵,与邻近几个村子相处起来还算愉快,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杏花村数里外的俞阳山山头挖出了铁矿,一下子令原本称不上富裕的宁安县热闹了起来,来往的人多了,原本看中此地纯朴才定居于此的悠闲也不复见,反而多了偷拐抢骗、人民失踪,甚至路有尸骨等等的凶案。
离杏花村最近的一个村落叫长顺村,走路不过半个时辰,一村几乎以姓崔的为大宗,村长原本也算老实,但人一有了银子,心思就不正,晕晕然的忘了自己是谁。
这种狗仗人势的家伙,冉伊雪向来没兴趣相交,反正杏花村从来就独立于世俗之外,她不需也不用巴结任何人,但也不会没事找事的去得罪。
因为舒恩羽异于常人的特别,为了让她出外时不要太惹眼,她花了些时间钻研,将黑豆泡在醋中,加热煮烂,熬成膏状,让舒恩羽涂在自己一头银丝上,若不近看不会察觉她异于常人。
只是几个月前,长顺村里有户李姓人家的媳妇半夜产子,一时找不到产婆,竟急匆匆的跑到了杏花村求救。
舒恩羽入睡前才沐浴洗去那一切的伪装,听大门被敲得紧,没多想就开了门,吓了来人一大跳,自此杏花村里有个白子的事就悄悄传了开来。
长顺村村长的独苗叫做崔南辉,名字听着气派,长得五大三粗,有个小名叫虎子,他是长顺村村长的心头肉,也一时好奇来杏花村瞧过几次。
冉伊雪原以为他不过就是个无须放在眼里的小子,没料到却跟舒恩羽打了起来,而她回村时,还没得及去问虎子被舒恩羽打成什么模样,就听到舒恩羽的娘晕了过去,连忙赶回来瞧瞧。庆幸诊察过后,瞧出舒恩羽的娘这阵子应是累极,一时体力不支才昏了过去,休息会儿便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长顺村的村长家是你能惹的吗?你也不想想那位村长夫人,别的本事没有,碎嘴长舌的功力却是一等一,平时无事就爱一群女人凑着说闲话,一人一口口水就足以把你和你娘淹死。这几个月,他们村子里不论是当面或私下议论肯定不少,虽说你娘亲鲜少出村,但肯定多少耳闻,她疼你,听你被说闲话,心里肯定难受。
“你倒好,不知安分也就算了,还尽往麻烦里钻。好了,现在打伤人,对方再拿你的外貌作文章,说你不祥,要把你赶得无处可去,让你娘跟着你四处漂泊,你就乐了?!”
说到不祥,舒恩羽心头一刺,她的容貌始终是她的痛,她至今还想不通她到底犯了何错?微敛下眼,她语气不平,“我不过就是白子症,除了头发比常人白、皮肤比常人白、双瞳色彩比常人淡之外,一切与常人无异。
娘亲总说我长得特别,是上天给我的珍宝,我没有一星半点输人,我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无知又对我指指点点、全然不了解我的人。我不是故意要打人,真的是虎子欺负人。”
冉伊雪一时哑口,意会到自己气急月兑口而出的话不经意伤了舒恩羽,在她这个习医之人眼中,舒恩羽确实只是白子症,只可惜未开化的人多,不过是长相特别,便人云亦云的归成非我族类,拿异样眼光看待也就罢,更糟的是有不少人将此视为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想起当年舒恩羽被打得那一身伤,虽然母女俩没多提,但她也大概知道就是为了一句“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