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大集的日子,大王镇总会聚集从四周村子赶来采买的村民,吆喝声、问价声,以及杂耍卖艺的铜锣声响不绝于耳。
只是大街上那热闹的声音随着一个男人的出现,马上安静下来,男人肩上挂着一头几乎要跟人一样高的野猪,行人纷纷后退让路给那个男人经过,直到男人转进一条小巷子里,大街上才又慢慢恢复原来的喧闹,不过还是有人对那个男人小声的议论着。
对于旬贲虎来说,那些人说了什么他都不在意,他费了功夫提了这头野猪进镇,可是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他熟门熟路的左拐右拐,直到一间宅子前才停了下来,他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个伶俐的小丫头来开门,小丫头一看到旬贲虎,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吓得哭着转身往屋里头跑。
王牙侩听到小丫头的哭喊声,走出来看看动静,乍见一个像野人的男人,身后扛着一头比她还高的野猪尸体站在门口,猪嘴边还有血迹,饶是她这样走南闯北、见多了世面的人,心跳也不由得漏了一拍,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强人上门找麻烦来了。
不过仔细瞧瞧,这人……也是见过几回的,她长吁了口气,抚了抚胸口,没好气的道:“我说旬家大郎,你这是又闹些什么呢?我就说了,我这儿都是卖身干活的,你要是想卖身我倒是挺乐意的,可按你的条件来寻人的话,我这儿可没有。”
不能怪王牙侩把话说得直白,旬贲虎可不是第一次找上她这儿了,她来来回回说了几次,可这脑子一根筋的男人就是听不进耳里,她也是万般无奈。
要说还是得怪胡牙侩那张嘴,第一回这男人找上门的时候,偏要把人给介绍到她这里来,还大包大揽的拍胸脯保证她这里肯定有他要的人,闹得她嘴都要说干了,还是没办法把这倔汉子给劝走,后来他终于肯离开了,她还以为是劝说起了作用,没想到他竟是三天两头的上门来,让她是撵人也不是,不撵也不是。
旬贲虎想找一个小丫头或是妇人,能够照料家里头几个小的,又要能包办家务活,最好还能够搭把手,做一些简单的农活,这样的条件死契都难找,更别说活契了,之前他是看中了一个婶子,可开出的条件就是把他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掏空了他也付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开的条件苛刻,能给的又太少,也不多说,直接把身上的那头野猪给放在地上,沉沉的道:“王牙侩,现银我没有,也就这一头野猪多少能够抵些银两,您就让我再看看,要是再没合适的人,我不再纠缠。”
王牙侩也是让他闹得没脾气了,听到他这么说,只是叹了口气,倒也由着他了。
这牙侩也是有好坏之分,有那种收人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然后给了银子让人签了契,转头就卖向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的,也有像她这般,不管死契活契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也不会随便把人卖了,有些本身带着手艺的,甚至还能够反过来挑主家。
那些卖了死契,想跑又跑不了的,自然是主家怎么磋磨都行,但像是她手上这些签活契的,哪个肯愿意跟着这等主家,卖身银两给的不高不说,要干的活儿又多又累,吃穿住甚至比她这里还差。
王牙侩自认还有点良心,一天给这些人两顿饭,那也是一干一稀的,可上回自个儿跑回来的人说了,跟这旬家大郎回去,一屋子的人全都吃山薯配米汤,米汤清得都能够照人了,而且这还是算好的了,有时差了点,就连山薯都吃不饱,更别提米汤了。
王牙侩唤来一个绑着双鬟的小丫头,“去,把后头那些个专做粗使的大娘唤来。”
上回她挑了些年轻些的小丫头他不要,说是干不了活,这回她学乖了,直接就喊了那些年纪大些又没什么特别手艺的。
只是那丫头才刚走,便听见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后头传了出来,“王娘子,有人上门来买人,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啊?”
那声音脆而甜,最后那个啊字像是娇嗔一般,足以让所有男人都觉得心荡神驰,只是对王牙侩来说,这声音跟招魂大约没什么两样。
旬贲虎先是看了一眼王牙侩僵硬的笑容,接着往她身后看去,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女子,高腰的襦裙紧紧地托住了胸前的高耸,如黑瀑的长发随意地挽了一个发髻坠在右侧,手上拿了把团扇,半遮住容貌,可光看那双灵动的眸子和白皙的肌肤,他就不由得看呆了。
杜鹃也正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一早就让个小丫头的哭闹声给吵醒,她是不怎么高兴,又听到那男人说要买人却只带了头野猪来,忍不住心头的好奇,随便搭了件外衣就踩着木屐从屋子里出来瞧瞧,没想到这一瞧,倒让她看出点意思来。
男人的衣裳挺破烂的,套在身上的不过是粗麻布,那衣裳不够平滑的话,穿上一天可以把人磨下一层皮,虽然上面也缝有毛皮,但那毛皮看起来就是自己动手硝制的,也不怎么光亮,加上缝补的人约莫技术也是不怎么样,大概就是衣裳哪里破了就补哪里,一件衣裳补得跟乞丐装似的,足以说明他的确是家中贫困。
至于长相,他看起来倒有几分外族的相貌,粗犷刚硬的脸部线条,鼻尖向下留勾,跟斯文俊秀是搭不上边,那抿紧了唇的模样,更令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冷戾和煞气。
杜鹃早已习惯男人各式各样的眼光,只不过这一次她都还没收回眼神,那男人就已经转开目光不看她,反倒勾起她几分兴味来。
难道是她这些日子的奔波令脸色憔悴了?要不然这莽夫怎么只看那么一眼就不看了?
而她还没仔细观察出那个男人是真老实还是假正经,王牙侩就先开口了:“杜姑娘,瞧您这话说的,您要委身的人家我哪里敢随便招呼,那肯定是能好好地捧着惯着您的人家我才敢喊了您出来见客啊!这山里头的汉子连买人的银两都用猪代替了,这我肯定……”
王牙侩话还没说完,杜鹃就似笑非笑的勾着眼望着她,“瞧您这说的,我是哪里矜贵了,不都是卖身的人吗?而且别说一头猪了,到现在也没瞧见您介绍什么像样的人让我见见,难道在王娘子的心里,我连一头猪都比不上?”
这话刁钻得很,根本就是倒因为果,把没有的事都栽赃到她的头上了呀!王牙侩心里发苦,可脸上还是得撑着讨好的笑。
没法子,她也没想到当初自己卖出去的不起眼的小娘子,居然会成了这样一个有来头的人。说是被公主府给赎身又发卖了出来,可别人不知道,她难道还不清楚?当初这小娘子上船的时候,公主府的下人可是还帮着搬箱笼来着,更别说那身契也只是让她看了眼,接下来就让她自个儿给收了。
说是她买了个人,可船上谁不知道她是给自己找了个活祖宗,好吃好喝的供着也就罢了,这一路走来也不知道想要到哪里落脚。
现在她也不敢想着能够从这祖宗身上捞到银两了,只求这尊大佛能够赶紧离了她这间小庙,她就阿弥陀佛感激不尽了。
杜鹃也不管王牙侩那一脸的苦样,莲步轻移地来到旬贲虎面前,“你自个儿都穿成这副模样了,这买人……
是买回去帮着干活的,还是买个姑娘回家当媳妇儿的?”
没法子,现下世道就是讲究富嫁,就算娶个普通农户家的姑娘,聘礼和嫁妆要是没有几个箱笼,可不好意思让小娘子踏出家门。
眼前这男人看起来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总不能是多买一张嘴回去增添负担的,所以她那句买人回去当媳妇儿的猜测也不是无的放矢。
旬贲虎刚刚不过看了杜鹃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他能够沾惹的人,他垂下眼,当作没看见她,也不答话。
杜鹃还是头一回儿被一个男人忽视成这样,她都想回屋子揽镜照照是不是这阵子赶路,让自己变丑了。
“欸!怎么不说话,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她巧笑倩兮的又站近了些,她微仰着头望着他,正好对上他黝深的黑眸,那眼里平静得让人看不清情绪,也让她对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许久以前她也曾看过这样一双眼眸……她不自觉抚着胸口,对自己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忍不住啐了几口。
哪能一样呢?记忆里的人跟黑豹子似的,跟眼前这个莽夫可不一样。
杜鹃也是被挑起了傲气,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没有人敢这样视她为无物,她弯着眉眼,如玉的指尖状若无意的滑过他的手指,红唇轻启,“既然都是要买人,郎君要不要先瞧瞧奴家啊?奴家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呢!”
那声音又甜又糯,别说是男人了,就是王牙侩都不得不承认她也差点被这声音给迷了心窍。
杜鹃的嘴角微微扬起,已经算准了男人可能会有的痴迷反应,正准备好好地给他一点教训的时候,他说出口的话却让王牙侩和杜鹃都惊掉了下巴——
“你太瘦了,比我带来的猪还轻,买回去不划算。”
“什……什么!”杜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居然把她一个绝代美人跟一只野猪相比?他的眼睛没瞎吧?脑子没毛病吧?
“看来耳朵也不好使。”旬贲虎又补上这一句。
自从她成名以来,就没再见过有人用这种鄙视的眼神看着她,而他,不过区区一个猎户,居然敢如此蔑视她?
杜鹃怒极反笑,两颊染上淡淡的嫣红,手指紧紧的捏着团扇,就怕一个不小心她会伸出染红的指甲直接往他的脸上挠。
王牙侩不是看不出来杜鹃和旬贲虎之间的冲突,可杜鹃跟她买来的那些丫头姑娘不一样,那些丫头是她说一句她们不敢回一句,可换到杜鹃的身上却是杜鹃说一句,她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王牙侩现在只盼着能有个人赶紧转移她的心思。
就这么恰好,才这么想着,刚刚去后头喊那些粗使婆子的小丫头也带着人来了,小丫头还是很怕旬贲虎,只敢远远的站在一边。
几个婆子妇人一看到院子里的那个汉子,也不等王牙侩说话,就先你一言我一语地道——
“王牙侩,咱们就是看着你有良心,不把人往那不好的主家领才投卖在你手下的,怎么却让我们来见这样一个主家?”
其中一个还是之前就去过旬家的妇人,更是没好气地指着旬贲虎,“这个男人明明穷酸,居然也有那见不得人的亲戚找上门,又骂又闹的,那话我都听不下去,再说吃食吧,咱们卖身做奴婢的,也没想过能够吃好喝好,可也不能天天山薯搭米汤啊!那米汤清得都能够照人了,就是我手艺再好,天天山薯米汤我又能弄出什么东西来?王牙侩,上回你不是说你打死都不接这人的买卖了吗?我这才又出来瞧瞧的,没想到又是……”
王牙侩也是恼羞成怒,板着脸打断了她们的抱怨,“行了!都是要反了天了!都是卖身的人了还挑三拣四的,要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把自己投身去宫里当娘娘?不过是个下人,有卖身钱可拿,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挑?再挑,就全都拎着自己的东西给我滚!”
这些人都是想要给家里添个进项或者是家境困难不得已才卖身为奴的,可这几个婆子还算是良籍,不过是卖身几年赚几个活钱罢了,王牙侩自然没办法像对待一些小丫头那样严厉,能够勉强压住她们也算是她有几分手段了。
那几个婆子妇人虽然马上安静下来,但表情还是相当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