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两夫妻对坐。
钟岳帆静静看她,还是和当年一样秀丽清妍,那双眼眸还是散发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聪慧。二十岁的她为人母、为人妻,脸庞再无当年的纯稚,却有着令人难敌的温柔。
当年她问他,“想娶我吗?”
如今却问:“给我一张和离书,好吗?”
对于爱情、婚姻,她始终是个勇敢的女子。
“无双。”钟岳帆哑声唤她,天晓得,他有多后悔。
回望岳帆,这是个斯文到不像武人的将军,上苍厚待他,风吹雨淋也不曾摧折他的容颜,难怪啊……难怪有这么多女人想抢。
她笑着转开话题,问:“记不记得成亲才五天,你就要上战场?”
“记得,你指着皇上的鼻子骂他没良心,哭哭啼啼地送我出门,还被爹训了。”
当时钟岳帆心疼,跃身上马、频频回首,舍不得他的小妻子落泪。
那次战事持续一年,战事结束后回京,他成了父亲,那个爱耍赖撒娇的小妻子月兑胎换骨,蜕变成大家主母。
她温厚祥和、慈蔼可亲,她收拾所有的尖锐与稚气,努力成为好妻子,为他撑起家院。
那一年,她很难熬的,却半句告状的话都没说。
她没说自己年纪太小,生产之际,差点死去;她没抱怨,十四岁的她为了打理偌大的尚书府,心力交瘁。她只是拚命把每件事做好,让他无后顾之忧。
谁敢说,今天的钟岳帆,不是燕无双造就出来的?
无双接话。“后来不是不哭,也不是把心给磨硬了,而是学会把眼泪闷在棉被里,每次你出征,总有十来天,我得肿着双眼、强撑笑脸,晨昏定省。
“我不相信鬼神,却为着佑你平安,跟着娘和祖母烧香拜佛,我曾想,女人的一辈子很难不为男人而活。”
他握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恳切道:“那么,再为我活一次好吗?”
无双像过去那样,在泪水刷下同时,倚进熟悉的胸口,任由他的衣襟吸去伤心。
她哽咽。“对不起,那个为你而活的燕无双,已经在撞梁柱时死了。”
“不要这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违背承诺,可是孟霜她……”
她摀住他的嘴,摇摇头,拉出一个丑到爆的笑容。“我明白的,她为你出生入死,她救你一命,你们之间有患难真情,你是该承担她的一辈子。所以……”她退开一些,凝声道:“岳帆,做人不能太贪心,你心里已经住下一个新霜儿,就允许旧双儿撤退,好吗?”
“不要!”钟岳帆一把将她拉回怀里,莫名其妙的害怕着,硬声道:“你只是忘记自己有多喜欢我,你只是太生气我处处维护孟霜,可她初来乍到,我必须照顾她,我知道了、是我的错,对不起,以后我会做到一碗水端平,我会公平对待你们……”
“你不会。”她反驳。
她想推开他,但他不允许。靠在他怀里,深吸他的味道,无双无法不承认,那是多么令人眷恋的气息,可是……如果选择继续爱他,那么她便同时选择放弃了自己。
“谁说的?”钟岳帆不同意。
“我说的,我对你的要求不会是一碗水端平,而是所有的水都要装在我的瓶子里,为达到这个目的,我会变得既可恨又可恶。
“你将发现我成为让你心力交瘁的女子,你会开始怨恨我,希望我消失,你会在我死去那刻松一口气,感激苦难终于结束,你甚至会怀疑,当年为什么会瞎了眼睛,爱上我这种蛇蠍女子。”
“不会的,我永远不会恨你,我只会更心疼你,是我忘记你要的一生一世,对不起……求你留下好吗?为我、为钟家,也为圜儿。”
依旧说不通吗?不爱了、就收手,这种想法不在古人的思维里吗?
迸代男人的字典里,只查得到“占有”没有“放手”,即使不爱,也要强留,美其名叫做责任,实际上不过是贪得无厌,对吗?
“岳帆,记不记得你打完仗回来,我都会帮你敷脸?”
她放软语调、换话题,见她如此,他也放松双臂,给她空间。
无双轻轻抚模他的脸,真是好看,看过千遍万遍也不厌倦。
“我记得,你要我成为军中最帅的男人,这次你忘记帮我敷脸。”他抱怨,却也轻轻抚上她的脸。
曾经她是他出生入死时,心中唯一记挂的女人,曾经她是他奋勇杀敌的动力,可现在她不要当他的牵挂了,怎么办?心慌、意乱,他有手足无措的恐慌感。
无双苦笑,不是忘了、而是怨恨了,因为他带回三个兄妹,其中之一,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不敷脸,你还是帅气逼人。”捧着他的脸,她喜欢和他这样亲昵。爱上一个男子,谈何容易?放手深爱的男子,更是……艰辛。
他握住她的手,问:“这么好看吗?这么喜欢吗?那一直喜欢下去,好不?”
“爹说,四海昇平,十年内不会再起战事,对不?”她没有回答他。
“对。”这是他最大的成就,他替大陈保住柄土、驱逐蛮夷,多年辛苦造福千万百姓。
“以后你能在京城安心当官了,对不?”
“对。”
“不会再四处奔波、餐风宿露了,对不?”
“对。”
“那么,不必再敷脸了。”意思是——有她、没有她,不再重要。
无双的意思、他懂,紧握住她的手腕,再次把她逼进自己怀里,钟岳帆重申,口气却硬了。“不管需不需要敷脸,我都不与你和离,你休想离开。”
垂眉,她不回应,只是淡淡地笑着,脸颊上的指印依旧鲜红,但是、不痛,更痛的是岳帆搧在她心头上的巴掌。
半晌抬头,她温柔恬然地对他说:“岳帆,承认吧,你已经不爱我……”
彬在行刑太监跟前,无双不惊不惧,这是极大的屈辱,但皇太后的懿旨,无人可以违抗。
班师回朝后,为表彰蒋家兄妹的功劳,钟岳帆领着蒋孟晟和蒋孟霜进宫。
蒋孟霜是个美丽率真的聪明女子,一进宫,便掳获皇太后的欢心,皇帝亲赐明月公主,何尝没有皇太后的意思在里头?
那天赐婚圣旨下达,无双撞梁柱自尽之事,传旨太监往上禀报,这给了皇后可乘之机。
当年皇帝对无双一见倾心,想迎娶无双为后。但燕家爹娘心疼女儿,盼着女儿在选秀中落选,然见过无双的皇帝哪肯?
多方周折,最后是无双坚决的态度令皇帝让步,赐婚钟岳帆。
此事始终是皇后心底的隐痛,她是多么任性骄傲的女子,别人不要的才轮到她?无疑是狠狠地刨了她的骄傲。
包何况当年,她与无双并称京城双姝,从小到大,有意无意地竞争着第一才女的名号,皇后早就把无双当成最可恨的对手。
如今燕无双抗旨消息传出,皇后能不推波助澜?
皇后在皇太后耳边大进谗言,皇太后认定无双有损妇德,赐下十戒尺,打压她的傲慢。
“钟夫人,抱歉了。”孙公公道。
无双跪在地上,额头的纱布还渗着血,脸颊红肿尚未褪尽,她微微喘着,却跪得笔直。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她,公公、婆婆、丈夫、儿子,包括蒋家三兄妹……
“孙公公,请稍待。”她转过身,朝已经吓得脸色惨白的圜儿招手,只见他飞快奔向母亲。无双抱紧儿子,在他额际落下亲吻,柔声问:“娘给你布的题目,做了没?”
“还没。”
“你回屋里,耐心做完好吗?等会儿给娘检查。”
她的儿子多聪明啊,才五岁就会背九九乘法,就有分数概念,如果在二十一世纪,一定可以去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可是娘……”他担忧地看向孙公公,摇摇头。
“听话好吗?”无双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换得他勉强点头。“语珊,陪少爷回房。”
“是。”语珊不愿意离开,却不得不领着小少爷走出大厅,一主一仆,两人忧心忡忡,脚步千斤重似地。
直到两人走远,无双才高举双手迎向孙公公。
孙公公看着狼狈的无双,心底一阵哀叹,当年的京城才女,如今沦落到此等田地,谁说红颜不薄命?
扬起手,刷地!戒尺重重地落入她的掌心。那痛……痛彻心扉,她却没叫喊出声,只是痛得咬破嘴唇,一道鲜血从唇间溢出。
刷!第二下,她的手高高肿起。
钟母站在一旁,别开眼不忍再看。
多好的孩子啊,为什么这么固执?让一步不好吗?事情闹成这般,往后落下恶名,怎么与京城贵妇打交道?
钟母暗暗拭泪,有说不尽的心酸。
钟岳帆攥着掌心,恨不得冲过去把戒尺夺下,但父亲的目光阻止他。
第三下、第四下……血冒出来,顺着掌心往洁白如玉的手臂滑下,但无双没有屈服,背依旧挺直,手依旧高举,没有讨饶、没有哭闹,只有静静承受。
是,静静地承受,这年代的女子,除了承受外,没有第二条路。
啪!第五下!
当戒尺扬起时,血珠子跟着飞起,溅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悲惨还是狼狈。
第六下,钟岳帆再也看不过去,扑身上前,用背挡下戒尺,刷地一下,痛进骨子里,他这才晓得,孙公公是卯足劲儿往死里打,他想废了无双。
“钟将军,你想抗旨吗?”孙公公寒声问。
“抗旨就抗旨,剩余的四下我来挨,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说。”
他气忿难平地抹去无双脸上的血珠子,她的脸变得灰白,汗水密密地布满额头,却还是勉强出声——
“让开。”
她清楚,钟岳帆更清楚,这屋子里,除了蒋孟霜和蒋孟瑀之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戒尺有一大半是为钟家领的。
江皇后痛恨无双是一回事,但为娘家出气,又是另一回事。
江氏一族是武官世家,却出了个了不起的文官,那人正是江皇后的父亲江鸣昌,在朝为官三十年,汲汲营营、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大陈国的宰相,在朝堂影响深远。
此次战事,江鸣昌强荐自己的儿子江邺领军,不料战事失利,搞到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江邺也被蛮夷所掳,若非钟岳帆和蒋孟晟救场,大陈真得要割地赔款、受辱不堪了。此为其一。
其二,江邺的亲信汪泉溪,为求升官,竟不顾战场情势危急,搞窝里反,企图谋害钟岳帆,取而代之。
幸好蒋孟霜机智,临危救出钟岳帆,而蒋孟晟在打退蛮夷后,悄悄领军返回,擒拿汪泉溪,搜出罪证七条。
事情传入京城,皇帝大封钟家、蒋家,却怒斥江家,导致江邺官降三级,江鸣昌罚俸两年,江家当然不在乎那点银子,但这一罚,面子全失。
见钟岳帆不肯松手,孙公公心急,再道:“钟将军真的不让?”
“不让!”钟岳帆固执,圈住无双,用自己的背护着。
无双仰头望他,心软了……瞧,这样的男子教人怎能不眷恋,怎么放得下?可是……
“就这么不孝?这么急着把钟家推到风尖浪口?树大招风,旁人正找不到说词呢,你何必替人把藉口送上,不过是一口气,让人出了便是,何苦节外生枝?”
无双喘着粗气,断断续续把话说齐。
她说的每句话都有理,但钟岳帆怎忍心让她独自承受,他不说话,用行动表明不让。
她咬牙,用血肉模糊的双掌推开他,这一推,痛得她撕心裂肺。
钟岳帆心疼,公公婆婆更心疼,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无双心心念念的还是钟家,这让他们如何不羞愧?
两个血手印安在岳帆胸口,教人看了触目惊心,无双拚上最后一口气,向前跪行两步。她高举双手,身子抖得厉害,几度支撑不住,却还是对孙公公道:“请公公行刑。”
钟尚书知道媳妇那番话是用来提醒自己的,连忙唤几名家仆压制儿子,阻止儿子冲动。
孙公公心知难收场,飞快扬尺,草草打完剩下的四下,再讲几句妇德之类的训诫之词,便转身离去。
无双强撑着,牙关咬得死紧,无法遏制的疼痛在每寸知觉间奔窜游走,她身形僵冷,肩头佝偻,冷汗湿透衣衫,凉凉地贴在身上,是透骨的冷,她极力抗拒着那股彻骨寒冷,极力压制翻腾的胃酸,她试着控制住颤动的身子,然而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
孙公公离开,压制钟岳帆的仆人退下,他急急冲上前抱住无双。
岳帆落入视线中,她松开胸中那股硬气。
噗地,一口鲜血疾喷而出,血花在空中漫开,落下点点鲜红,撑不住了,她瘫倒在他怀里。仰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像是看透什么似地,她笑开,说道:“我再不欠你了。”
缓缓闭上眼,她任由自己坠入无底深渊。
钟岳帆再也忍不住满心哀恸,哑声道:“是我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