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要捞点海草当饭吃,现在捞到了一个人,是要我不吃素改吃肉吗?”
在东罗罗北方的“铁城”城东一条河岸边,喃喃自语的梅非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名姑娘从河里捞了出来。
梅非凡把了下姑娘的脉之后,屈起了她的身子,用力往她的胸月复间一压——
“恶!”
泵娘脸一侧,吐出了几大口的水。
好难受。东方荷感觉有人抬起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压着她的胸月复,逼她吐出一大堆水。
她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这是什么?铁锅吗?背着铁锅想做什么?”
东方荷听到她的铁锅哐啷一声被扔在地上的声音。
“不能丢。”东方荷气若游丝地说道,双手在空中胡乱模索着。
她的手掌被握住,铁锅锅柄被塞回她的手里。
“我不丢,但你得快点醒来。”梅非凡说。
“好。”东方荷说,然后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两天,东方荷于是知道她一定没死——
因为死人不会全身酸痛、不会全身发烫,更不会听到身边一直有个温文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着她什么阳虚两耗之类的话。
东方荷无法分辨那清冷的声音是男是女,只觉那人身上有股好闻的淡淡花香,不似男子体味。喂她喝药时,动作轻柔,较之后来另一个替她更衣的大婶,显然优雅许多。
夏侯昌如果知道有人替她更衣,铁定会气炸。
“不,他不会。”因为他不在乎她,就像他不在乎其他女人一样。
“姑娘能说话,可是醒了吗?”
东方荷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了一个模样清瘦,气质儒雅,身穿白袍宽衣、头系小玉冠的男子。
“姑娘遇上你这救命恩人,有福报,铁定能活个百来岁。”一个身穿褐衣、面皮亦是褐色的妇人大声嚷嚷道。
“姑娘醒了。小生梅非凡失礼了。”梅非凡扶起东方荷,端过一碗药送到她唇边。
东方荷看了梅非凡一眼,还是张口把药给喝完。
“你救了我?”东方荷虚弱地问道。
“对。我在湖畔采药,姑娘突然被一道水柱从瀑布后头冲到了我面前。”梅非凡笑着说。
东方荷皱着眉,恍惚地记得她当时死意甚绝,一心只想带着唯一在意的铁锅陪她离开人世,想也未想地便冲到了古墓地宫的东石门,按下了石门的开关。
东石门一上升,大水便决堤似地疾涌而入,她被水力冲撞到墙壁,又被反弹的水力带着一路往另一个方向冲去,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这里是?”东方荷哑声问道。
“东罗罗北境的铁城。”梅非凡说道。
所以,那座湖水竟贯穿了北荻国及东罗罗,将她从北荻国边境冲到了此处,而老天竟让她活了下来。
“既然这位姑娘已清醒。梅公子心头事少一桩,我就顺便跟你结一下帐。这几天替你们挑水、拾柴、燃油灯的,耗得我没空做其他农事。你也别嫌我粗鲁,开口就要钱,实在现任这位凤皇主政,弄得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古大娘不安地搓着手说道。
“古大娘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叨扰在先。况且,我原本就说过要付银两给你的。一共是多少银两呢?”梅非凡说道。
迸大娘看了梅非凡一眼,吞吞吐吐地说:“五两。”
东方荷睁大了眼,看着这处木板倾斜一边,简陋到随时都有可能会倒下的木屋——这样要五两?抢劫也不过如此吧。
“这里有二十两,你好好收着。”梅非凡把银两放到古大娘手里,语气轻柔地说:“替你丈夫及婆婆把身子养好,他们那病就是长期吃不好而带来的病谤。我会留下药方给你,你照着药方抓药调理他们身体,多吃点白米,保证他们什么病都没有了。”
迸大娘抓着银两,红着眼眶看着梅非凡,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你们这里土地贫脊,盐分高,种不出什么东西。我这里有些从西边带来的瓜果种子,应该适合种在你们这土地上。”梅非凡说。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古大娘忍着眼泪,频频鞠躬、激动到胀红了脸孔。
“若真要谢我,就别对旁人提起曾经见过我及这姑娘一事吧。”梅非凡拍拍古大娘的肩膀后说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早点歇着吧。”
迸大娘道谢连连地离开后,梅非凡转头看向东方荷——
她正扬着一对水眸,一脸不解地看着人。
“你是散财童子吗?就不怕他们起了坏心念,晚上砍你几刀,把你身上钱财全都抢走……”东方荷才说了几句,便忍不住低咳出声。
“姑娘精神恢复得不错,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梅非凡端了一碗米粥放到她的手边。“姑娘怎么称呼?”
“东方荷。”东方荷喉咙痛且没食欲,却还是抿了几口粥之后,才把粥放回旁边桌几。此时,她低头看见了摆在身侧的铁锅,她将铁锅拿起,牢牢地抱在胸前。现在,她只剩下这柄铁锅了。
这一次,她不要再被任何人牵绊,她要一个人过好生活。
“我还未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东方荷说。
“小小之事,何足挂齿。你这是溺水,我这寻常医术还能治。若你是中毒,我便没法子了。我再替姑娘把把脉吧。”梅非凡浅浅一笑,握起她的手腕沉吟了一会儿。“姑娘如今仍然虚弱,但只要好好休养、睡眠充足,很快便能恢复。”
“梅公子,我该如何报答你?”她不喜欢欠人人情。
“待到姑娘身体痊愈之后,再用那柄铁锅做些饭菜给我吃,这样便足够了。姑娘喝完粥后,也早生歇息吧。”梅非凡笑着说道。
东方荷点头,看着梅非凡坐到案桌前,磨了些墨,低头开始写起东西。
东方荷拿起剩下的半碗粥,默默地吃完后,将空碗放回原位。
不知夏侯昌现在如何了?
不!不许再想夏侯昌了。她当初气急攻心,连死都不怕了,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呢?
她压着胸口,觉得里头空荡荡的让她心慌。但她想这样也好,空荡荡的总比心痛欲死好上许多。
东方荷抓住铁锅倒回卧榻上,抓过冷硬的棉被覆住自己,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泪水亦随之滑出眼眶。
她告诉自己她不后悔这样的决定,她的眼泪全是因为喜极而泣。毕竟能够离开夏侯昌这样专断独行的男人,她——求之不得。
“姑娘手艺一流,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东方荷坐在破木屋外头的一块石头上,不可思议地看着已经吃掉两大碗饭的梅非凡。
“你究竟饿了多久?这些不过都是寻常食物。”东方荷替梅非凡挟了点前几日腌的酸菜到碗里。
“寻常食物最难做得不凡。东方姑娘,你这各色菜蔬全都有不同的味道。这道加了梅子提甜压味、那一味加了姜片去草腥味,当真是——”梅非凡停顿了一下,满足地长叹了口气,决定继续埋头苦吃。
东方荷看着梅非凡吃得那么眉飞色舞,她的双唇也忍不住随之上扬。
她真有那么厉害吗?她不过是用铁锅烘了个馓子、炒了些野蔬,最多就是放了些辣椒、野莓等可取得之物提味吧。
想来当初在古墓生活时,夏侯昌那张挑剔的嘴,倒真是让她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不过,他从没夸过她做得好,甚至近来也甚少叫她下厨。
是啊,夏侯昌现在要什么山珍海味又不可得呢?
停,都说不许再想夏侯昌了。东方荷用力敲了下自己的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她如今已是自由之身,得快快替自己找到出路才是。
“再来一块馓子。”梅非凡说。
“你吃得这么尽兴,不如你这几日要离开时,也带我一块走吧。”东方荷月兑口说道。
梅非凡咽下喉里食物,看向身体已经恢复泰半的东方姑娘。这姑娘人美手巧,杏眸灵巧有神,一看就是个能做事的伶俐人儿。
“姑娘何以知道我即将要离开?”梅非凡问。
“你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写那一堆地方建言,还要古大娘替你在后天拿去县衙里,我看你这人也不是什么沽名钓誉之人,八成是准备要走人了。”东方荷一耸肩说道。
“姑娘观察力敏锐,可我只身浪迹天涯,山野川林里随意行走,实在不适合带着姑娘……”梅非凡面有难色地说。
“古大娘说,这些时候总传出有姑娘在十五夜被谋杀。你既然救了我,应该不忍心再让我有机会陷于困境吧。”东方荷一看梅非凡神色似有动摇,连忙再说:“我瞧你用钱像是没在打算的人,加上你这么爱当大善人,手边银两总有用尽的一日。但我有生意脑子、我懂得赚钱,赚到的钱你高兴拿去干么就去干么,这样不好吗?”
梅非凡想着身上仅存的几张银票以及放在银号里的最后几件首饰,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太软,总想着要助人,却忘了自己救不了天下所有人。
“金山银山都会用尽,但是,金山银山也都能再赚回来的。”东方荷见梅非凡仍有犹豫之色,便努力再敲了下边鼓。“还有,我炒的饭可是一绝。你别以为炒饭容易,得先用高汤煮米,让米饭都透出香气。接着,再用铁锅炒热辛香料,拌入米饭,炒得颗颗晶莹剔透,那味道不知有多好。你若带着我,便能吃到。”
梅非凡咽了口口水,月兑口说道:“好,你就跟着我。”
“你不会后悔的,再不会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东方荷牢牢地握住梅非凡的手,冲着人就是直笑。
梅非凡也冲着她直笑,然后目光又飘回食物上头。
东方荷此时才想起自己竟握着一名男子的手,急忙松了手,转身抓起铁锅说道:“我去烘点昨天在附近采到的茶叶,再给你做两个茶点。”
梅非凡心满意足地点头,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没法子开口。
接下来的旅程里,自己不用再担心饿肚子的问题了,实在是美事一桩哪。
就在东方荷开始在东罗罗境内探险之际,北荻国唯一靠海的州郡“海城”中一处酒楼包厢里,两个打扮迥异的黑衣男人正面对面而坐。
坐得离大门近些的轩辕啸,头上系着头巾,长发随意往后扎起,腰间挂着匕首和长剑,脚下长靴不客气地箕踞在软榻上,已经喝掉了两斤酒,吃了一斤肉。
夏侯昌亦是一身黑衣,只是一身锦缎袍衫以金线绣着如意纹路,腰带上的各色宝石亮丽得让人目不转睛,头上绾发的玉冠及脸上华丽的银制面具,无一不是富贵之气。而他从入门至今,没吃过一点东西,只是酒却喝得不比轩辕啸少。
“我那边的消息是,东罗罗的宰相辛渐已经部署完毕,准备不久之后就要攻打‘萨西’部落了。等到他一出兵……”轩辕啸看了他一眼。
“等到辛渐一出兵,北荻国二皇子这边就会用协防‘萨西’为由,出兵攻打东罗罗。”夏侯昌接下了话,仰头又饮了一杯酒。
“还是没有东方荷的消息?不是已经两个月了吗?”轩辕啸瞄了一眼大哥冷厉的眉眼,大声问。
“现在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夏侯昌冷着脸说。
“我不是派了几个擅长水性的人给你,还是连个人影也没找到?”轩辕啸抓过一把葡萄放到嘴里。
“他们沿着大湖游了三天,什么都没找到,只知道大湖通往东罗罗境内的一条河,我已经派人过去那边寻找了。”
“那好啊,表示东方荷没死。”轩辕啸拍手叫好。
“她当然没死!”夏侯昌狠狠瞪了轩辕啸一眼,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干么摆一张她已经死掉的臭脸?”轩辕啸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
“我都说她没死了,你听不懂吗?”夏侯昌把手里酒杯往地上一扔,一个箭步上前抓起轩辕啸的衣领。
“那你就不要摆这种脸触霉头!”轩辕啸拉开哥哥的手,又塞了杯酒到他的手里。“咱们兄弟现在气数正好。我掌握了东罗罗东南海域的霸权,你是北荻的商主,北荻国政事和二皇子又事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们一联手,这两个国家难道不大乱?”
“他们活该大乱,谁让他们害死我们一家百余口。”夏侯昌一把捏碎酒杯,酒杯割破他的手掌,在他的掌间再添一道血红。
“对,谁要那时东罗罗的神官巫冷和王储凤女罗盈预言我们兄弟会在北荻国掀起腥风血雨,我们怎么可以让他们失望!”轩辕啸一拍桌子,大声说道。
十二年前,他们兄弟贵为北荻二王爷之子,由于国君未有子嗣,早早便下令要在他们兄弟间选择一人为下任国君。谁知道,北荻三王爷,也就是他们的亲叔叔司徒礼,在奉旨前往东罗罗替他们向凤女提亲之时,竟听从了凤女转述神官的预言,便在北荻国君耳边猛进谗言,让国君赐下圣旨,安了二王爷一个满门抄斩的叛国大罪。
他们兄弟因为师傅左青的舍身相护而逃出王府,两人为了复仇及躲避追兵,改名换姓,分别逃亡。
几年以来,兄弟俩事业早已各成气候。而在北荻国方面,当年屠杀他们一家的国君司徒仁,不知是得了怪病或是被人下毒,一年之后便吐血身亡。三王爷司徒礼于是登基为国君。
至于东罗罗这边,当时多事转述神官预言的东罗罗凤女罗盈,也已在一年前,被如今的凤皇罗艳夺位,与神官巫冷同时失去踪影,两人至今生死未卜。
“那个凤女罗盈,应该怎么样也想不到,罗艳夺位,靠的便是你夏侯昌的暗地支持吧。”轩辕啸得意地大声说道。
“我就是要让凤女罗盈也尝尝一无所有、无处可藏的滋味。”夏侯昌冷冷地说道。
“不过这个罗艳和她的宰相辛渐也真糟糕,两人奢婬无度,才登基一年多,东罗罗国势便一泻千里。那个凤女罗盈如果还活在民间,应该也会为此痛心疾首吧。”轩辕啸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是她罪有应得。”夏侯昌冷喝了一声。
“没错!为了凤女的落魄及咱们兄弟的大业,干杯!拿去!”轩辕啸找不到酒杯,干脆把酒壶往夏侯昌手里一塞。
夏侯昌接过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他真恨,恨先前当“药人”时在体内累积的毒,让他怎么样也无法醉倒。喝酒,最多只是让他没法子把东方荷想得太清楚罢了。
轩辕啸看着一只小虫飞到夏侯昌方才捏碎酒杯时落在地上的鲜血,小虫挣扎了几下就死去。
“我之前用一船大礼求来的上官大夫没用吗?你体内的毒还没祛尽?”轩辕啸双臂交握在胸前,皱眉问道。
夏侯昌薄唇一抿。“他说还要再半年。”
“你如果早跟东方把你这身体状况说清楚,她就不会跑掉了。一个女人待在你身边八年,看着你这样三妻四妾,没砍你十刀八刀,我已经很佩服她了。”轩辕啸啧啧有声地说。
“她若愿意砍我十刀八刀,我挨点痛又何妨,但她说——”夏侯昌颓然地倒坐回榻上。“她说我只是家人。”
“那你醉死好了。”轩辕啸拍拍老哥的肩膀,又拎了两壶酒过来。“干了这壶,把怒气全发到敌人身上。”
“那是自然,关于这一切、关于我这体质全都是他们造成的。”他从齿缝里迸出话来,双手再次紧握成拳。
“你不要再捏破酒壶,浪费我的酒了!”轩辕啸立刻抢过他手里的酒壶。
门口传来敲门声,轩辕啸转身背对大门,面向大街窗口。
他们两兄弟相差一岁,且两人面貌极其相似。只是夏侯昌脸颊较为瘦削、双唇较薄,而轩辕啸浓眉、体魄更为魁梧。两人若不凑在一起,因为夏侯昌神色漠然又戴着面具,且轩辕啸外貌剽悍,并不容易让人联想在一块。
但他们若站在一起,任谁都能认出他们的血缘关系。因此在大事底定之前,他们还是要隐藏此事。
“进来,有事便说。”夏侯昌说。
一名黑衣护卫上前,低声说道:“东罗罗今日出兵攻打‘萨西’部落了。”
夏侯昌闻言,冷唇一扬,眼里尽是噬血笑意,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快把这消息传给二皇子和宰相,让他们全都依计行事。”夏侯昌说。
“是。”黑衣使者衔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