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美人闻言,暂时忘了怒气,微楞地注视着他的侧脸。
打从母亲去世,父亲就不再焙东方美人茶,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茶,会令他触景伤情。而她若非必要,和别人的茶艺交流也尽量不用到这个茶品。
他怎么会选这个茶品?他应该知道她母亲已经离世……
不止她,一旁的孙永在眼神有些黯淡和缅怀,叹道:“是东方美人啊……我们店里并没有东方美人茶,如果你要比这个,恐怕没办法。”
“我知道,我观察过你们架上的茶品,所以我自己带来了。”他微微一笑,低身从帆布袋拿出茶罐,然后转头对孙美人道:“茶具,麻烦你了。”
她踌躇了下,起身打开墙上柜子,柜子里有好几种茶具,她挑了白瓷茶具搁在桌上。不同茶品的发酵程度不同,也决定了合适的茶壶材质,白瓷适合展现重视香味的茶。
“谢谢。”田正欉先对她微笑,摊开茶巾,将各个茶器在巾上放好位置后,对孙美人和孙永在行礼,表示泡茶开始。
他以左手提起煮水器倒入八分满,煮开后淋在茶壶和茶杯上提升茶具温度,接着他伸手取饼摆在左上方四十五度一个荷叶边的白瓷器,那是用来赏茶用的茶具“茶荷”,以右手拿起茶匙将茶罐的茶拨入茶荷,将茶匙搁在茶罐旁后,以优雅的姿势两手托住茶荷,浅闻后,露出满意的微笑,以顺时针方向将宽口转向孙永在,对他道:“伯父,这是立夏第一批采的茶。”
“合适的时节啊。”孙永在感叹。春夏秋冬,夏季是东方美人展现其风华的时候,一年就收成这么一季,像是值得等待的爱情。
孙永在粗糙的手指接过茶荷,垂眸望着白毫多的干燥茶叶,形状完整、蜷曲自然,颜色漂亮,这批东方美人茶是上好的。
不只外观不会太干,闻起来也没有焙火太过的火味,焙茶师尽责地呈现了东方美人茶该有的姿态,没有任何一丝的糟蹋。
孙永在面容缓和几分,“你们的茶叶很好。”
“爸爸!”孙美人瞪大眼,爸爸很少称赞别人焙的茶叶的,他对味道很要求,过与不及都不行,因此父亲在她心目中是最好的焙茶师,谁也比不上。
因为气不过,她抢过父亲手中的茶荷闻了下,冷笑放下,“没有炭火独特的香气,肯定是电焙吧。喔,我想这是当然的,毕竟公司要求的是稳定的品质和成品率,无法在难度较高的传统炭焙上冒险,也因此你们的茶称不上极品,电焙茶的后劲绝对比不上炭焙——”
孙永在冷喝,“住嘴!”
“可……”
“电焙的技术若一流,成品并不差,焙茶师对温度的判断决定了很大的成败,这师傅很有经验。”
孙美人垂脸没再顶嘴,内心其实还是很不以为然。
孙永在拿起女儿面前的茶荷,递还给田正欉,“我女儿就是爱耍小孩子脾气,抱歉。”
“不,伯父,美人没说错,炭焙有无可取代性,喝过您焙的茶叶后,我更明白这一点,您是这里最一流的炭焙师傅,如果可以,希望您跟我们合作,我会给您最理想的抽成,用最好的包装推销您的茶叶……”
孙永在没将话听完就果断拒绝,“不。”
“为什么?伯父,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可以谈,我绝对会尽力配合。”
“我上了年纪,炭焙是体力活,而我的体力已不比以往,焙出来的成品量无法多,会继续坚持下去不过是为了那些喜爱我手艺,有如知音的老客户,要我另外再发展我是不愿意的,我决定让孙家百年茶行在几年后跟随我的退休结束。”
“爸,你没跟我说要结束……”孙美人错愕,“你该把手艺教我的不是吗?之前都跟你提过好几次了。”
“这件事情我说过没得商量!”孙永在充满威严地沉声喝斥。
她因为父亲的固执红了眼眶,到底为什么他就是无法认同她?
“茶行不能结束!我不接受!”她站起身吼。
孙永在冷硬的脸部线条没有一丝软化,一副她无理取闹的样子,淡淡地转头对田正欉说……“泡茶吧。”
“好的,伯父。”他看了眼孙美人既震惊又伤心的表情,但也知道这节骨眼不适合多说什么。
他骨节分明的手拿下茶壶的壶盖,左手拿起茶荷,用茶匙把上头的茶叶拨入壶内,盖上盖子后等了片刻递给孙永在,“请闻香。”
孙永在接过,打开盖子,茶壶不久前被热水淋过的余温让茶叶的香气更加明显。
不知为何,他眼前仿佛浮现了妻子的容颜,她每天都要来一壶东方美人,身上总会带着这抹淡香。
田正欉接过递还的茶壶,他先是用温度计确认煮水器里的水降温到八十度后,右手打开茶盖,左手提着煮水器,以顺时钟方向缓缓注水,冲湿茶叶,接着盖上壶盖,倒掉温润泡后再注一次水,等待约一分钟,才开始分茶。
将两只茶杯注入八分满后,他分别端茶给孙永在和孙美人,“请用茶。”
孙美人看着茶杯里清澈的琥珀色茶汤,倒映出自己不甘心的哭脸,想起了过往,“东方美人茶是虫咬茶喔。”
母亲笑颜温柔地将父亲用炭火焙过的干燥茶叶拿给她看,因为是轻焙,没什么火味漫过鼻尖,反而带有股清新的香味,外观有些像花,蜷曲的叶片稍厚,带白色绒毛,绿黄红褐色相间,比起其他种茶叶鲜艳。
母亲身上总带着让人心情平静的茶香,工作时穿着民初服的模样,和古色古香的茶行相称,母亲曾说,那衣服是外婆留给她的,是传承的象征,要她和她一样成为一位称职的泡茶师,继续将茶艺文化发扬光大。
她很憧憬传承外婆精神的母亲,也很喜欢放学后就赖在她身边看她用毛边纸包茶,或是泡茶给客人喝,介绍适合客人口味的茶。
柄小三年级的她看着那片叶片,一脸困惑不解。“虫咬茶?”
母亲噙笑继续说:“美人,妈妈告诉你,有种虫叫做小绿叶蝉,茶树新长出的女敕芽被它们咬过后,会停止生长,蜷曲起来,之所以在茶叶市场受到青睐,是因为它有一股自然的蜜香味,那蜜香产生的原因,是植物本身的治愈能力产生的特殊风味喔。”
“喔!”她摇头晃脑,一知半解地听着。
母亲凝视她的眸光更加柔软,“妈妈将你的名字取叫美人,不只因为我喜欢喝这个茶,也是希望你即使面临怎样的困境,都不放弃自己,反而让自己更美好,拥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不懂。”
“等你长大,总会懂的。”母亲模着她的发说。
回想到这里,她吸吸鼻子,提袖抹过自己狼狈的脸。
打从母亲在她国小四年级因病去世后,她就打算要代替母亲扶持父亲,父亲只剩下她,即使她对父亲的态度再伤心,都要坚持下去,绝不放弃。
浅闻了下茶汤香,有清新宜人的芳香,她再将茶杯放到唇边轻啜一口,温润好喝的口感十分顺口,淡淡的蜜香味蔓延在嘴里,让人有幸福的感觉。
不得不承认,他这次泡的茶没什么好挑剔的。
但正因为如此,她反而不太甘心才两个月,他已经抓到诀窍。
第二泡和第三泡,他依然有抓准时间,泡出不失水准的茶。
充当评审的孙永在对他的表现满意的点头,“你泡得不错。”
“谢谢伯父。”田正欉温文笑道。
孙美人一听到父亲赞美他,凤眸微微一眯,更不愿意输。
“换我了”她将茶具一一从他面前挪到她那边,取下壶盖用渣匙掏出茶壶内的茶叶,然后提起煮水器往内注水,用渣匙再次仔细莲壶内,才晃动茶壶将茶渣连同水一同倒出。
行礼后,她开始泡茶,一样从温杯开始做。
再次赢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的礼仪和泡茶技术都是她教的,她十几年来的经验绝不可能被超越。
本来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泡完第一泡,分茶完自己喝了一口,孙美人便明白自己这次失了水准。
她因为一阵子没泡东方美人茶,加上心浮气躁,分心在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父亲及田正欉身上,水温和时间没掌控好,使得茶汤味道掺了些苦涩。
这杯茶就像是明镜,把她充满酸涩的嫉妒心理映照得无所遁形。
孙永在啜了一口就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厉声指责她,“你糟蹋了茶叶,如果对这类茶没把握就该拿温度计和码表辅助,你这样还配称茶艺师吗?我看你干脆放弃这行算了!”
孙美人被这句话重重刺伤,却没办法辩驳自己的失误,转而对田正欉喊,“我承认你赢了,这样你高兴了吧!”语毕,她狼狈地转身冲出门。
孙永在坐在位子上,一眼也没看女儿奔出去的身影,仿佛对女儿的感受一点也不在乎。
田正欉看了眼门口,虽然想追出去,但这当头,他选择和孙永在对话。
从和孙美人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她是个孝顺的女孩,对她的努力被否定这一点有些于心不忍,开口道:“伯父,虽然我不该对你们的家务事多说什么,但我觉得美人她一心为你着想,她很爱你。”
孙永在冷肃的脸看向田正欉,沉思了下,突然起身,“跟我过来吧。”
田正欉虽不明所以,仍跟了上去,想知道他究竟想向他说什么。
孙永在带他进了一个房间,地板堆了不少敲碎的龙眼木炭,有些鼎炉盖着竹笼焖烧着,有些则没盖竹笼,炉里也没有炭。
他一看就知道这里是焙茶的房间。
只见孙永在绑起头巾,命令道:“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
“是。”他也想看这里最一流的焙茶师傅是怎么焙出好茶的。
孙永在先搬下其中一个鼎炉上的茶笼,将茶笼里的茶叶倒在帆布上,用手翻动茶叶十几秒后,举起帆布将茶叶倒回茶笼,接着在笼里的茶叶表面弄了几个凹洞方便热度均匀流动,放回鼎炉上。
田正欉在孙永在的指示下,拿下另一个鼎炉上的茶笼,笼子又重又热,在帆布上倒下茶叶时,因为太重而有些手软,将手深入茶叶翻动时,更是直接感觉到茶叶被炭火焖烧过的热度。
然而,刚才孙永在做得面不改色,仿佛一点也不费力。
当他将茶叶倒回茶笼,费力地搬到热烫的鼎炉上时,孙永在已经拿下另一个还没翻茶过的茶笼,一气呵成又做完了整套翻茶的动作,在他放好竹笼的下一分钟也跟着放好。
“好了,这些等一个小时后再翻一次。”孙永在记下时间,然后走向空的鼎炉,拿起搁在墙边的铲子,铲起地上已经用铁锤敲碎的龙眼木,倒入空的炉子里,不忘瞪他一眼,“发什么呆,跟着做!”
“是。”他在房里找了铲子对另一个空的炉子做一样的事情,边看边模仿。
塞了八分满后,他跟着孙永在用铁铲用力击打炉里的木炭,让它们更碎,减少缝隙,好让燃烧时温度能稳定。
伴随着击碎木炭的声音,他觉得做这动作的力气真的要很大,毕竟炉子高度超过小腿,堆了八分满的木炭也相当沉重。
接下来的引火孙永在没让他做,因为一旦弄不好,燃烧的点不平衡会让木炭熄灭,然而炉子必须要烧一整天。
确认燃烧起来后,孙永在教他在烧红的木炭上盖上一层炭灰,并且把灰的表面刮得平整,在茶笼上倒入一批挑选好的毛茶后,孙永在把茶笼搬上鼎炉,为这批再记下另一个时间。
弄好后,孙永在看了他一眼,“你满头大汗了呢。”
“伯父的体力很好。”他十分佩服。
“不,真的下降了,之前我可以顾更多笼,现在没办法了。”孙永在淡淡地问,“你觉得我女儿适合做这个吗?”
田正欉只能沉默。
“焙茶不是那么容易的功夫,不只要拥有对不同状况的茶做不同程度焙火的判断力,过程也非常耗费体力和耐心,焙笼必须一个小时翻一次茶,一整天几乎都要窝在这里,又热又劳累,一旦温度没顾好,茶就有焦味。”他感叹地说,“孩子的妈跟了我这样的人,她照顾了我的一切,但我很少陪她,我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也不是一个好爸爸,为了顾炉,让一个丧母的十岁小女孩学习怎么弄饭给我吃,怎么打扫家里。”
“伯父……”
“我不希望将她困在这个老旧的茶行,像她母亲那样苦,她啊,虽然外表像妈妈,但她固执的脾气像我,真的很糟糕。”他沉肃的脸浮上一抹苦涩,“不管是为了继承茶行而想学习炭焙技艺,还是为了像她母亲那样帮忙卖茶而当个茶艺师,对一个女人来说都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她将我这个糟糕的父亲当作她的责任,然而,我不需要她这么做,我只希望她离开这里,将来嫁个好人家,这样,我对她去世的母亲才有个交代,我答应过病榻上的妻子,会让女儿得到幸福。”
“伯父,这些话您若坦承告诉美人,相信她会理解的。”这位父亲明明如此疼爱女儿,做女儿的却一无所知,田正欉实在觉得遗憾。
孙永在凛然的双眼直直地看着他,“你觉得她听了会接受?”
“这……”被这么一问,田正欉稍微思索了下孙美人的个性,无法给予肯定的答案。
孙永在摇头道:“她是个笨丫头,因为崇拜我,也因为爱着她去世的母亲,所以她不愿意离开这里,和她说这些只会吵架而已,不如让她主动放弃。”
田正欉无法接话。孙永在的作法或许并不尊重孙美人的意见,但那份替子女着想的心是深切的。
他的父亲也曾反对他帮忙家业,所以他很想替孙美人说话,可面对曾向妻子做过承诺的孙伯父,他又觉得易地而处,自己或许也会这么做。卖茶的不易他早就体会过,而炭焙,刚才孙伯父已经让他亲身体验,那对一个女孩子而言实在太过粗重。
“田先生,若不是因为感觉到你追求我女儿的诚心,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孙永在说,“你是第一个敢对她发起这样的挑战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让她如此在意的男人,虽然或许是竞争心理,但她是正眼看待你的,她眼光高,其他人未曾像你这般被她瞧得起,我可以期待你带她离开这个没有未来的茶行吗?”
“可是伯父,你一个人……”
“啰啰唆唆的,要是没有女儿就活不下去,我还算是个男人吗?”孙永在凶悍地瞪了他一眼,但下一句话却说了不需要他担心的理由,“我弟就住在附近,还是个爱操心的弟弟,除了帮我送货外,没事就往我这里跑,我能顺利养大女儿,全靠他帮了不少忙。”
“伯父难道不会觉得技艺失传很可惜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找优秀的学徒。”
孙永在坚决地摇头,“这是孙家代代流传的技术,不传外人,既然我已经决定在几年后收起茶行,就代表我不打算收徒弟。”
田正欉轻叹一口气,“既然这是伯父的决定,我尊重你。”
“倒是你,明知我们店里没有东方美人茶,为什么又特意选择比这个?”
“美人说过,她的名字不只和茶有关,还是她母亲取的,我不希望这名字对她而言只剩下伤心的含意,事实上,前面比赛累积的失败经验都只为了这杯东方美人茶的成功,东方美人茶是带有蜜香的茶,我希望她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名字是充满甜美的。”
孙永在肃穆的脸温和几分,“年轻人就是浪漫,但我那女儿可能没那么聪明,意会得到你的用意,我想她现在正在气你赢了她。”
田正欉轻笑,“我猜想得到,本来想在比完时跟她解释,不过她跑出去了,我因为介意伯父的态度,所以留下来和伯父谈话。”
“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在哪里。”
“伯父知道?”
“她可是我生的呢,她的一些习惯我一清二楚。”
“那就麻烦伯父告诉我了。”
“你出门后左转一直走,有一个小鲍园,你去那里就可以找到她,她心情烦闷时就喜欢荡秋千……她啊,就是有些孩子气。”
“谢谢伯父。”得知她在哪,他道谢后急急地要离开。
孙永在喊住他,“小子,你如果没把我女儿追到手,以后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田正欉停下脚步半回头看了眼,见孙永在冷峻的表情流露出几分期许,这应该是他打气的方式。
他脸上洋溢自信,微笑回应。“好。”
“对了,我希望我跟你聊的那些话,你不要告诉她。”
“没问题。”他承诺。
孙永在宽心的点了点头,田正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店里,找寻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