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叔叔的蓝色货车开远后,她转身走回店里。
这时,曹敏兰正好从厨房走出来,以聊天的口吻道:“老板娘,食材我都冰到冰箱了,刚才你和你叔叔在聊些什么?”
“没什么,聊些我堂哥的事情。”她扯起谎来完全不会脸红,一派自然。
饼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她只想要慢慢淡化一切。
摆月兑无谓的顾虑,用自己最向往的方式生活,她的人生从未这么自在过,她很满意,就这样生活到老也很好。
中午,孙美人做了午餐给曹敏兰吃,后者吃完后进房间背起帆布背包,走出来时朝在厨房洗碗的孙美人道:“老板娘,下午四点我就会回来了。”
“好,你赶快去学校吧。”孙美人对她露出微笑。
曹敏兰也回以灿烂的笑容,挥了一下手,才走出店里。
她洗完碗盘,回到柜台,从柜子拿出茶具,低头细细擦拭,消磨时间。
突然有个人踏进店里,脚步声在宁静的店内格外清晰,她抬头道:“欢迎光临……”
门口,站着一名男孩子,他手脚瘦长,白色的衬衫下摆紮进咖啡色的短裤,衣着穿得很整齐,略长的头发被橡皮筋简单地绑起,那张脸五官细致清秀,但气质带了点清冷。
这张脸太眼熟了,让她不敢相信。
她怔忡地看着那名男孩,怀疑这是她的幻觉。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男孩深吸气两三次,用紧绷的声调开口,“大姊姊……”
他这一喊,让孙美人眼眶涌上酸涩。
“大姊姊,对不起!”男孩像是怕她听不到一样,对她大喊,“对不起!”
这句道歉让她的眼前被水气模糊成一片,她得用力眨眼,才能看得清他的脸。
“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对不起,说了那样的话,我不是真心想赶你走……”说着说着,男孩语带哽咽,垂头道:“我是个坏小孩……伤了大姊姊的心……”
“小夏……”他看起来如此自责,甚至说自己是坏小孩,难不成他一直用这样的想法折磨自己?
不忍见他双肩颤抖,身姿僵硬地站在那,她匆匆离开柜台走到他面前,蹲抱紧他。
被她这一抱,江初夏的眼泪便涌了出来,沾湿她的衣服,“大姊姊……”
“小夏,你不是坏小孩,别那样说自己了……好吗?”她带着鼻音在他耳边说。
“大姊姊为什么不骂我……我曾经说过那么过分的话……”他哭着问。
她稍微松开怀抱,拉开一点距离,眼眶湿润的对他微笑说:“你又不是有意的,我有什么好责备你的。”
“呜呜……”江初夏反而哭得更惨,用力投入她的怀抱,“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他倾诉想念的话语,勾起她的情绪,她跟着掉下泪来,轻轻拍抚怀中孩子的头,“我也是……”
好一会儿,江初夏的情绪才平稳了下来,从她怀中抬头,不经意对上她温柔凝视的眼神。
他的脸难得的微红,为了掩饰害臊而低下头,手指拉扯几撮因为绑不起来而垂落在颊旁的头发,结巴道:“那个……我头发有点长了……”
不必他把话说完,她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她柔声哄道:“我再帮你剪。”
“嗯。”他乖巧地轻轻点头。
孙美人望着他过了段时间变得有些长的头发,不禁莞尔,想起去育幼院当志工的第一天,他头发长及腰,在背后绑成一束辫子,加上那张清秀的脸,第一眼她还以为他是女孩子。
因为认错性别,她曾被他讨厌过一阵子,后来在她积极不懈的努力下,关系才变好。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她慢半拍想到这个问题。虽然见到他很高兴,但她没告诉安国叔以外的人她在这啊。
“是康叔叔带我过来的。”
“康叔叔?”她困惑,印象中育幼院没有姓康的大人啊……
康育群有些尴尬地从门边冒出头,“……嗨。”
孙美人无言,他一个体型高大威武的男人,居然搞这种躲起来的把戏,“……你躲起来做什么?”
“那个……因为我停完车过来,看到你们抱在一块,不想破坏气氛,就只好躲着……”康育群用食指轻抠自己面颊,神色有些困窘,但努力表达好意,“虽然我是旁观者,但刚才的画面我看了很感动,恭喜你们和好!”
“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孙美人下一秒无情的吐出这句。
康育群一脸打击,“孙小姐……”
孙美人噗哧一笑,放开江初夏,站起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你性格不只憨厚还很纤细,真是浪费你那威猛的外表。”
“别老是拿这一点笑我。”康育群有些无奈。一阵子没见,她还是很喜欢戏弄他啊。
“没办法,谁叫你那么好玩。”孙美人掩嘴笑说。
康育群哀号,“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她秒答,“不能。”
“孙小姐……”
康育群还想再讨饶,下一分钟孙美人端起严肃的面容。
“说认真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的神色隐约有一丝紧绷,“还有,怎么会认识初夏?”
康育群手忙脚乱地解释,“孙小姐,我很感谢你和老板改变我的人生,虽然你和老板之间的事情很令人遗憾,但是我还是很关心你们,会认识初夏是因为有次去你父亲的茶行聊天,你父亲提及你有阵子常跑育幼院,因为好奇就抽空去拜访,我从院长口中得知你很疼一个小孩,刚好他放暑假,而且很想见你,所以我拜托院长破例从捐款资料中找出你现在住的地方,让我能带他来见你。”
“是这样啊……”孙美人垂下眼。
她搬离家乡来到台北,虽然不再去育幼院当志工,还是会隔一两个月捐一笔小钱给育幼院,院长坚持要开捐款收据给她,她便给了她现在的地址。
院长给了康育群地址,她有点惊讶,她以为院长会认为她和初夏不再见面比较好,没想到居然希望他们和好。
“是啊……”康育群努力保持镇定,避免被看出来自己说了谎。
她由衷地叹道:“傻大个,其实我真的没为你做什么,但我很谢谢你为了初夏跟我的事情奔波。”
“不需要道谢,应该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对你有恩的人是你老板。”孙美人依然感谢地说道。
康育群是个不幸运的茶农子弟,他父亲本经营低海拔的茶园,但因为如今市场竞争激烈,充斥大陆和越南茶叶,低海拔的茶价格又被茶商压得很低,不敷成本,他那传了三代的家业因为经营不善被迫收起,还背有债务的压力。
他想着自己没什么优点,也就力气过得去,想进黑道当小弟,好能在几年内还清欠债。
这件事情他父母怎么打骂他都没用,劝他去超商打工又因为薪资低还不了多少钱不愿意,他父母心急跑来拜托同邻里的她父亲,想着或许她父亲的茶行可以用月薪三万聘请他儿子,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但她父亲的茶行早就大不如前,自从真空包装机产生,不需焙火或焙火程度轻的生茶崛起,即使父亲有增加生茶的进货量,仍不敌民众的喜好以及消费管道的改变,只能靠喝惯她父亲炭焙手艺的老顾客支撑。
为此,她才会成为泡茶师,想要像过世的母亲那样扶持父亲生意,宣传茶艺文化之余,靠泡茶技艺在一些场合多拉拢新客户,然而,父亲并不领情。
康育群父母来请求时她也在场,和父亲一起听了事情缘由,虽然有心想帮忙康育群,但多聘一个人手只会增加开销。
当时田正欉正巧在他们茶行内作客,便卖了人情,聘请了康育群。
这么久之前的事情,回想起来竟有种人事已非的淡淡哀愁。
康育群不认同她的话,反驳道:“但……你是他爱的人!”
孙美人的眼里情绪动荡了一下,随即淡漠地说:“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
“孙小姐……”
“育群,我是个向前走的人,我知道他也是,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孙美人语气强硬地结束这个话题。
康育群不知所措地抓着头,欲言又止。
她看他笨拙的样子,终究不继续为难他,毕竟他这种性格,一旦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想法。
“不管怎样,进来喝杯茶吧。”她开口邀他进来坐。
他点头,“那就打扰了。”
她转头对江初夏温柔一笑,牵起他的手往店内走,“小夏,午餐吃过了吗?”
“吃过了。”
“那我榨柳橙汁给你喝。”
半个小时,他们就这样边喝饮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孙美人除了问江初夏小学五年级的生活过得如何,以及康育群债务的状况,没提别的话题,而得知康育群债务早就还完了,她替他感到高兴。
聊到一个段落,康育群开口道:“孙小姐,初夏就先暂时寄住在你这吧。”
“你不送他回育幼院?”她有些讶异。
康育群憨笑,“其实我来台北,也是顺便要谈合作案的。”
“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不是假日。”开店做生意的生活让她对六日无感,一时之间没想到。
“没意外的话一两个礼拜跑不掉吧,对方满固执的,我口才也不好,一时半刻应该说服不了对方。”他没什么自信的一手模着自己的后脑杓。
她觉得这任务确实不太适合他,不禁问:“这工作没必要落在你头上吧?”
“老板说我总要成长的,不能老是依赖他。”康育群解释过后,诚恳地请求道:“我一人住在饭店,不能放小孩一个人在房间,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
“院长答应让他待在外头一两个礼拜吗?”孙美人有点意外。
一旁的江初夏急切地道:“院长说可以,因为在放暑假。”
“那就好。”孙美人模模他的头,内心偷偷开心,能够和他相处好几天。
康育群不好意思地说:“我每天都要汇报工作进度,不能继续在这里混了,今天至少要跟对方谈上几句,看能不能软化对方。”
“那就祝你成功了。”
“谢谢。”
江初夏在他起身时,表情淡然地抬头对他道:“叔叔再见。”
康育群不禁有点感动,这孩子之前还冷冰冰的,现在态度礼貌多了。
出了茶艺馆,他走到路边一台黑色轿车旁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后座闭目养神的斯文男人张开了眼,一双眸子漆黑深邃。
他轻掀好看的薄唇,开口问道:“她现在看起来还好吗?”
“老板,孙小姐精神不错,看起来过得很顺心。”康育群诚实回答。
“……是吗?”田正欉沉吟一声,平静无波的脸上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康育群连忙安慰道:“老板……我想这并不是代表她已经对你没感情。”
田正欉冷淡地睨了他一眼,“我不是跟你说过,你越着急讲出来的话就越不经大脑吗?跟了我多久了还是这么不长进。”
发现自己说错话的康育群汗颜,抓抓头道歉,“抱歉,老板。”
田正欉不予以计较,收回眼神,透过车窗看着她的店门口。
她离开家乡后,他不是没有尝试联络她,但她换了电话号码,表明了要和他彻底断了关系。
不过,他带江初夏来,就没打算铩羽而归。
康育群小心翼翼地开口,“老板,那现在要……”
“回饭店,至于你,去花先生那里。”他淡淡道。
训练他自己谈工作是事实,不只因为让康育群全程都说谎反而很容易出槌,半真半假反而看不出来,也因为他总不能让他跟他这么久,程度还一直停留原地。
“不见孙小姐吗?”康育群模不着头绪。他对计划所知不多,老板说他知道太多反而会坏事,只要配合他的指令就可。但想见的人就在咫尺,老板刚才望着车窗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压抑,令他忍不住开口问。
田正欉勾起神秘的笑意,“晚点呢,还不到我能出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