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一盘冷掉的排骨懒洋洋走出厨房,一开门便瞧见土豆和糯米在院中练太极,两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她将排骨搁置在院中的石磨上,对两人招手,“糯米、土豆,来吃排骨。”
糯米跑过去端起排骨,一双黑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弱弱问道:“小姐,今天还开张吗?”
柳九九叉着腰,做出一副“开张看心情”的架式,“明儿个开吧。”她打了个哈欠,“我好困。”
土豆看柳九九的神色有些奇怪,想说什么话又给吞回了月复中,“小姐,您好好歇息。”
等柳九九走后,糯米放下排骨拽着土豆的胳膊,“哇”地一声哭开,“这才什么时辰,小姐就困了,小姐不会真的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上了吧?我听街尾的大婶说,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行为就会变得古怪,白日困顿,晚上精神。”
土豆想了一下这几日柳九九的状况,可不就是“行为古怪,白日困顿,晚上精神”?他一拳砸在石磨上,道:“咱们去请个道士回来。”
糯米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我也这么想。”
两人说干就干,当天下午便上山请道士。
午后,柳九九抱着软绵绵的枕头睡得正香,忽地被楼下一片铃铛的吵闹声给扰醒。她打了个哈欠走出房门,站在楼梯上一瞧,只见九歌馆里来了一群摇铃铛烧符咒的道士。
作法的老道瞥见柳九九,挥舞着桃木剑冲上楼梯,围着她铃铛“叮叮当当”的摇。柳九九这几日睡眠本就不好,好不容易睡个午觉还被这群道士给吵醒,心情十分不美丽。
这些道士是来干么的?
她捂住耳朵,老道见状“嘿”一声大喊,“妖孽!你怕了吗?”随后掏出一张符咒,啐了口唾沫,嘴里碎碎念了句“太上老君”,手指一点将沾满口水的符咒贴在柳九九脑门上。
柳九九感受到了来自老道的恶意,她什么时候变成妖孽了?她一把扯掉脑门上的符咒,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口水,忍无可忍地抬腿踹了一脚老道,大概是她用力过度,老道被她一脚踹下楼梯,“咕咚咕咚”滚了一圈,顿时浑身腰酸背疼如被抽了骨头,哀叫连连。
见老道滚落楼梯,小道士忙上前将老道扶起来,老道的帽子摇摇欲坠,好不容易站稳后用桃木剑指着柳九九,大喝一声,“妖孽!你如此作怪,休怪贫道手下不留情!”
柳九九扫了一眼被撒满符咒的九歌馆,抬手扶了扶胀痛的额头,“这臭道士到底是谁请来的?”她的目光落在站在角落的土豆和糯米身上。
糯米一向胆小,一把将土豆给推了出去,指着土豆说:“小姐,我没钱请道士。”
土豆暗地掐了糯米一把,龇牙道:“小糯米你怎么这么没义气,说好的有难同当呢?”
这个时候当然是明哲保身要紧,糯米抬头望着房顶,一脸“不关我事”的神情,低声对土豆说:“我说的可是‘有吃同享,有难你挡’。”
土豆望着她无辜的侧脸,小姐的厨艺她没学到,倒是将小姐耍赖的功夫学得入木三分。
柳九九对着一群道士下了逐客令,然而要道士命的是,柳九九不给钱!老道差点没撩起袖子跟柳九九拚命,柳九九拿出菜刀将老道的拂尘在空中片成了好几段,落在桌上时还摆出了个“滚”字的造型。
老道被柳九九这出神入化的刀法吓得双腿发软,这他娘的不是妖魔上身才怪咧!好道不吃眼前亏,老道带着一干小道跑出九歌馆,走之前还大喊道:“妖孽等着老道回来收你!”
柳九九踩在九歌馆门槛上,冲着泪奔而去的老道做了个鬼脸,“本妖孽等着你!”
这年头稀奇事天天有,今日似乎特别多。
她转过身望着土豆,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土豆就先解释道——
“这老道路过,非说咱们九歌馆有妖孽,说是免费捉妖,我这才放他进来。”说完看着小姐手上的菜刀,吞了口唾沫。
柳九九低哼一声,“什么人都想来我九歌馆骗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糯米看着小姐手中提着的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小脑袋就跟小鸡啄米一般边点边道:“对、对,那个老道确实没什么斤两。”连小姐身上的妖孽都赶不走……
不过自从老道走后,九歌馆的生意出奇的差,接连两天都没什么客人来,第三天的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客人,柳九九正要上前问客人吃什么菜、喝什么酒,还未开口那位客人就被人给拽走了。
柳九九越想越奇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包奇怪的是她一上街,众人便不约而同给她让开一条道。柳九九第一次受到这种优待,难不成是她大病初癒后,身上突然多了一种令人倾倒的气质?
不对,街上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嫌弃嘛。
柳九九再次出门时,将自己打扮成了精神矍铄的老太婆,用面巾遮着脸,慢吞吞地在街上走。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在柳州城红透半边天,再一探,柳九九泪流满面,心里像是被大黑狗践踏了一遍又一遍。
“听说了吗?九歌馆的老板娘。”
“柳九九啊,听说了,掉进河里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啦!”
“那可不,青山的紫阳老道亲自去作法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啊?”柳九九凑进人群里问道。
“那妖孽太厉害,一口气将老道给吹出了九歌馆。”
柳九九模了模自己的嘴,她一口气连鸡蛋都吹不动,这些人吹牛好歹打个草稿好嘛?
她抬头望天,被这谣言气得泪眼汪汪,插话道:“我怎么觉得老板娘是天仙下凡啊,不然早把老道给吃了吧?”
柳九九这话一出,紮堆儿听八卦的街坊邻居感受到她不一样的立场,纷纷扭过头看她,“你谁啊?”
有精明人一把扯掉柳九九的面巾,她那一张白女敕女敕的包子脸暴露无遗,众街坊看清楚柳九九那张脸,“哗”一下齐刷刷跳开。
他们认出是柳九九,没给柳九九解释的机会,全一溜烟跑了。
柳九九心中淤塞,垂头丧气地回到九歌馆。
土豆手撑着下巴,在柜台里打算盘算帐,糯米拿着鸡毛掸子在桌椅上扫灰尘。柳九九垂头丧气拉了条板凳坐下,打量了一眼九歌馆后发起愣来,以前生意多好啊?自打那老道妖言惑众之后,她这九歌馆几乎没了生意。
柳九九无泪哽咽,垂头丧气回到厨房开始做晚饭。
她憋闷得无以复加,只好进厨房做排骨安慰自己。厨房里有糯米买的新鲜排骨,她挑了一块肥瘦适宜的,夹带着一腔愤怒将排骨抛向空中,菜刀刷刷刷挥几下,少顷,一段段大小均匀的排骨整齐的落在青瓷盘中。
柳九九调好酱汁开始下锅做糖醋排骨,恰巧这时候千里之外的周凌恒也在吃排骨。
一个在做排骨,一个在吃排骨,两人再一次可以听见对方说话。
柳九九听见周凌恒很嫌弃地说道:“这排骨不好吃,给朕换掉。”
本来柳九九心情还很低落,听见姓郑的声音,登时两眼放光,她一边煸炒排骨一边对着大铁锅脆生生大喊,“大哥!”
周凌恒正要对御厨和小安子发火,就听见柳九九脆女敕的声音。这声大哥叫得周凌恒心坎一软,他放下筷子,望着御厨的方向笑着回应,“哟,铲铲姑娘啊。”
小安子看着陛下对着御厨笑得那个荡漾,顿时一张白脸变得青黑,像吃了几斤狗屎般。
御厨脸上更加不好看,他长得如此剽悍,胡子拉碴的,皇帝陛下怎么叫他“铲铲姑娘”呢?而且陛下的表情和声音还那么的……柔情似水?
御厨眼中饱含泪水,他跪在地上望着周凌恒道:“陛下,小的不是姑娘,小的的小名也不是铲铲,是‘锅锅’。”
小安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闭紧了嘴,攥紧拳头憋住笑意。
周凌恒瞪了眼御厨,一脸不快地看着他,“朕,跟你说话了吗?”还锅锅,锅他个大黑狗啊!
御厨怔住,有片刻的茫然,“陛下,您不是在跟我说话?”
这厨子排骨做得难吃也就罢了,还这么厚脸皮跟他搭话?不过再一次跟铲铲姑娘对话,他心情不错,没有为难御厨,为了不让人觉得他是疯子,他一挥手,屏退左右,开始跟柳九九说话。
周凌恒问她,“铲铲姑娘,近来可好啊?”
柳九九对着一锅排骨表示满月复委屈,她带着哭腔道:“回排骨大哥,我最近一点都不好。”接着她将妖道如何诬蔑她名声的事儿一一告诉了周凌恒,大概因为对方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因此她吐起苦水来无所顾忌。
周凌恒觉得铲铲姑娘真是真性情,什么事儿都讲给他听,包括她是如何将老道踹下楼梯、如何将老道吓唬走,又是如何扮成老太婆上街探听消息,最后又是如何将围在一起八卦的众街坊给……吓走。他觉得这姑娘不仅直性子,还特别与众不同——年纪不大却做得一手好菜,刀法如神,最爱做的菜是糖醋排骨,最拿手的菜也是糖醋排骨。
柳九九一边涮锅一边跟他说:“排骨大哥,我跟你讲,做这糖醋排骨是很讲究的,出锅时撒一把芝麻,那才叫一个香。”
周凌恒一拍大腿,“你做糖醋排骨也喜欢放芝麻?巧了,我最讨厌谁做糖醋排骨不放芝麻。”
柳九九发现自己跟他聊起话来很投机,从排骨选料谈到做法,以及怎么调酱汁儿。周凌恒十指不沾阳春水,他不会做,但会吃,他忙拿了纸笔将柳九九说的方法给记录下来,打算交给御膳房那群饭桶去研究。
两人从排骨聊到京城繁华,周凌恒提议,“铲铲姑娘,你在柳州城坏了名声,不如来我们京城?京城地灵人杰,你的厨艺若是真好,定能赚得金银满钵。”
柳九九捏着下巴思量,觉得他这个提议可行。京城虽然有狗皇帝,但好歹地灵人杰,遍地富豪,九歌馆现在在柳州城没什么生意,她带着土豆糯米,长此以往可能会被饿死。
柳九九将排骨端起来,她跟周凌恒说话说得太过投入,糖醋排骨又凉了。
她“呀”了一声,道:“排骨又凉了……”排骨要趁热吃,一旦凉了便没那么酥脆。
“排骨又凉了”这句话刚落,周凌恒还来不及问她何时来京城,两人之间便断了联系。
周凌恒发现,上一次柳九九也是说了句“排骨凉了”,两人之间便断了联系。他琢磨起上次两人千里传音的情景,似乎也同这次一样,一个在吃排骨,一个在做排骨。
将前后因果理了一番,断定只有在吃排骨的时候才能跟柳九九隔着千里对话,且有时间限制,一旦柳九九那边排骨凉透,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便会断掉。
如此,周凌恒再也不管御厨手艺如何、糖醋排骨做得好不好吃,每一顿必少不了糖醋排骨这道菜。
但是之后几日,他都没能再听见柳九九的声音。
他每日被国事扰得头疼,食之无味,寝之无眠。
等到第七日,小安子正替他往碗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他耳中便传来柳九九慵懒的哈欠声——
“排骨排骨,糖醋排骨……”
柳九九今儿个心情好,九歌馆总算有客人上门光顾。
那位客人不看菜单不问价钱,握着一把剑往最里处的桌子坐下,继而将手上的剑往桌上一拍,冷酷吩咐柳九九,“把你们店里的招牌菜都上来!”随即掏出一锭金子搁置在桌上。
糯米拿过金子咬了一口,扭过头低声告诉柳九九,“小姐,金子是真的。”
柳九九二话不说跑回厨房,开始做九歌馆的招牌菜——糖醋排骨。
周凌恒再一次听见柳九九的声音,欣喜万分,“铲铲姑娘!”
“排骨大哥?”柳九九好奇了,“怎么我每次做糖醋排骨都能听见你说话?其他时候就不成?”
周凌恒将自己理出来的想法跟她说了一遍,柳九九细细一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排骨大哥,我今天心情好,你给我唱个曲儿?”
她好久没这般高兴过,听说京城的曲儿特别好听,咿咿呀呀地很有韵味,她一直想听,但一直没有机会。
周凌恒脸黑了,“唱曲儿?”他堂堂九五之尊,这丫头竟吩咐她唱曲儿?!这姑娘胆子挺肥实啊。
柳九九抓了一把盐撒进锅里,“你不会唱就算了,看来你们京城也有不会唱曲儿的无能之辈嘛。”
她暗自“哼哼”一声,以为周凌恒不会听见,殊不知周凌恒不仅听得清楚,还能感受到她的情绪。
包奇怪的是,柳九九被锅里溅起来的热油烫了手背,疼得“嘶”了一声,周凌恒的手背也跟着一阵热辣辣的疼。
柳九九觉得奇了,“我被热油烫了手,你能感觉到?”
周凌恒也觉得纳闷,“好像能?我拧一下自己大腿,你感觉一下。”语罢,他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问她,“你疼不疼?”
柳九九回答,“不疼,一点都不疼。”她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还没来得及问他疼不疼,耳中便传来他的惨叫声——
“死女人你对自己下手轻点儿!”
柳九九的语气很无辜,“我……很轻啊。”
周凌恒大腿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有点崩溃,感受到老天爷对他的不公平,他跟这女人心灵相通时,这女人受的皮肉苦痛他能感觉到,而且似乎他所受的痛苦,比这女人所受的痛苦还多几分?
可怕,这太可怕,若这女人在跟他心灵相同时抹脖子切月复,他岂不是要疼死?
周凌恒脑中有片刻空白,他神色一沉,双眸变得阴鸷冷厉;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和他之间没了乐趣可言,柳九九的存在成了他的威胁。
柳九九隔空感受到周凌恒的压力,她问道:“排骨大哥……你没事儿吧?”
“没事。”
他的语气明显沉了几分,让柳九九好不习惯。
土豆和糯米见小姐在厨房半晌不出来,便去厨房催她,两人在窗户外偷窥厨房内,发现她又在对着一锅排骨自言自语了。
柳九九感觉到周凌恒心情不佳,她暗自思量,好歹两人缘分一场,她总得安慰他一下,本着义气二字,她劝慰道:“排骨大哥,我做排骨的时候是不会掐自己大腿的,平时也极少让热油伤到自己。排骨大哥,您要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我会很过意不去。”
周凌恒有点不想理这个女人,凭什么心灵相通时他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可反过来她却感觉不到他的痛苦?这也忒不公平了。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两人的耳中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柳九九觉得气氛尴尬,她说:“不然……我给你唱曲儿吧?我唱曲儿也不错的……”她说着便举着锅铲在灶台前扭起腰肢儿,开口唱起《拜月亭》。
但柳九九五音不全,唱出来的曲儿就跟念经似的。
周凌恒抬手扶额,“得,你别唱了,让我静静。”
柳九九“欸”了一声,旋即停下,抓了一把芝麻撒进锅里。
厨房外的糯米和土豆瞧见小姐对着一锅排骨自言自语,还叫什么“排骨大哥”,当场石化。
糯米道:“土豆,小姐身上的妖孽越来越厉害了啊。”
土豆模着下巴替柳九九辩解,“什么妖孽,我看是那老道胡说八道。”
糯米道:“那你怎么解释小姐对着一锅排骨说话?”
“大概是为了跟排骨培养感情,这样做出来的糖醋排骨更好吃吧?”
“那你怎么解释小姐对着一锅排骨跳舞唱曲儿?”
土豆回,“……大概是为了满足排骨的需求?”
糯米再无言跟土豆对答,土豆现在是越来越会强词夺理,排骨……需要什么需求?
九歌馆厨房内,柳九九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翻炒着锅中翠绿的青菜,糖醋香和煸炒素菜的清香从窗户缝隙里飘出去,馋得土豆和糯米垂涎三尺。
乾极殿内的周凌恒坐在楠木雕花椅上,手撑着额头,心情低落。做为九五之尊,感知竟被一个女人牵制?当真让他郁闷不已。
他说想要静一静,柳九九当真闭了嘴不再说话,她哼小曲儿的声音很小,但在周凌恒耳中她的声音非但不小,还十分刺耳。
他有点抑郁,揉了揉太阳穴想张口叫柳九九闭嘴,可他这会儿郁闷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排骨不凉,两人联系不断,他此刻巴不得他跟柳九九的联系赶紧断,巴不得她以后都别再做排骨,万一下次心灵相通时柳九九拿刀抹了自己脖颈,那他岂不是也要跟着她一起疼?
柳九九听着他咳声叹气,努嘴表示好无奈。这个男人真是矫情,这么担心做什么?不就是能在两人心灵相通时感觉到她的疼痛吗?这有什么?她又不会在做排骨的时候拿菜刀抹自己脖子……
她这边青菜刚装盘,那边蒸笼里的粉蒸五花肉便好了。她打开竹蒸笼,一股热气氤氲四散,粉蒸肉的香味儿充斥她的鼻间,这种菜香让做为厨子的她相当满足。
蒸笼最下一层是一只紫砂炖盅,里边是野菌肘子,野菌肘子经过几个时辰炖煮,皮肉已经软烂,浓郁的鲜汤香味四溢。
她将三菜一汤放入托盘,撩起袖子蹲将灶内没有烧完的柴火取出来,戳进灶灰里将火头熄灭,起身端起托盘,眼睛直勾勾看着门对周凌恒说:“排骨大哥你先静一静,我去给客人送菜。”
周凌恒没有应答,他只想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