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食味阁,要至梨园,得绕过一条不长不短的巷子,虽只有一墙之隔,却无门连通,有些麻烦,不过安夏很喜欢这样的麻烦,因为如此她就可以多跟杜阡陌说几句话了。
晌午,天朗气清,树影婆娑,一阵风过,裙摆飘起来,她觉得十分惬意,或许是因为他陪伴在侧的缘故。
安夏微笑问道:“杜少傅没有话要问我吗?”
杜阡陌道:“关于家母与蓝掌柜的事吗?”
她轻声道:“看来杜少傅早有所闻。”
“在下只知道家母与蓝掌柜从前是邻居。”
“杜少傅可有想过……”安夏斟酌一阵子才道:“杜夫人这些年实在孤苦,或许该给她找个伴儿?”
杜阡陌眉心微皱,并不回答。
母亲的心思他多少猜到了一些,可是他的身世如此复杂,假如母亲再嫁,继父必定会洞悉其中秘密,到时候恐怕会惹来天大的麻烦,母亲肯定深知这其中的利害,所以就算这些年寡居、就算她与蓝掌柜有再多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有时候母亲对他发脾气,他也很明白,那不过是隐忍太久的一种渲泄罢了,所以他处处退让,体谅一个寡居妇人的苦楚。
“凡事要讲缘分,”他严肃道:“家母若再嫁,我并不反对,可好歹得找个有缘分的人。”
“蓝掌柜与杜夫人就挺有缘的,”安夏笑道:“少时是邻居,年老了还能有来往,这不是有缘是什么?我听闻蓝掌柜也是鳏居。”
他不这么认同,“若真的有缘,他们两人早就在一起了,毕竟打小相识,比起旁人更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可偏偏蹉跎到这把年纪还是两相分离,可见也未必有缘。”
安夏微怔,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若是这般解释,似乎也行得通,但这样的答案总让人有些不太甘心。
她道:“依我看,只是垩碍太多,杜夫人或许顾及名节,不敢把握当下的缘分。”
他固执己见,“所谓塞碍便是缘障,所以说到底,还是无缘。”
“杜少傅……”她狐疑地看着他,“莫非杜少傅并不赞成母亲再嫁,所以将此事看得如此悲观?”
他言辞中的排斥之意,她当然听得出来。
杜阡陌摇头,“在下是随缘之人,不会刻意拒绝什么,也不会主动筹谋什么,得之是幸,不得是命。”
“那么……杜少傅自己的婚姻大事难道也随遇而安?”她不由道出心中最关切的问题。
他浅笑道:“是随缘。”
什么随缘啊,不主动不争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跟随便有何区别?说到底,其实还是用来逃避的借口,这是否说明,无论娶熙淳抑或是娶她,其实他都无所谓?
“我倒觉得若缘分摆在眼前,终归还得自己主动往前走一步,才能触得着。”她嘟着嘴道:“否则就像树上的果子,就算唾手可得,可连手都不伸的话,也摘不下来啊。”随缘,也要惜缘才对。
“公主说的也对,”杜阡陌话锋一转,“只是这树上的果子到底生得有多高,是伸手可得还是永远也构不着,谁也无法判定。有缘与无缘,有时仅仅差之毫厘,却谬以千里。”
好吧,她辞穷了,争不过他……杜阡陌真是诡辩之才,刀枪不入,滴水不漏,段位太高,她可绝非他的对手。
“两位是来听曲的吗?”走着走着便到了梨园门口,伙计见了他们,笑着上前打招呼。
安夏道:“我们是隔壁食味阁的客人,想点几首曲子一边吃饭一边听,银子好商量。”
“哦,食味阁的客人啊,”伙计道,“行,行,不知二位喜欢听什么戏?”
“夫人喜欢听什么戏?”安夏侧眸看着杜阡陌。
他答道:“不拘什么,有青衣唱段的都喜欢。”
“那就点几出青衣为主的戏。”安夏对伙计道:“拣戏班最拿手的唱就成。”
“这……”伙计满脸为难之色,“不瞒二位,今儿晌午是永庆班的场子,永庆班的头牌青衣嗓子忽然哑了,如今正在演热闹的武戏呢。”
杜阡陌蹙眉,“这么说,今儿晌午就没青衣的戏听了?”
“怕是暂时唱不了了,”伙计建议道:“两位还是点武戏吧,武戏也是永庆班的拿手绝活。”
“武戏要在台下看才有意思,”安夏失望地道:“我们在隔壁吃饭,就想听几出悦耳的戏曲,哪里看得了武生耍刀弄枪呢。”
“这……”伙计一脸窘迫,“恐怕对不住两位了。”
“咱们回去吧,”杜阡陌对安夏道:“也是不巧,这大概便是所谓的无缘。”
他或许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安夏却忍不住想跟他较较劲,“无缘?那也未必见得,今儿我偏偏就想听青衣唱戏。”
“姑娘这是为难我们……”伙计赔笑道:“青衣确实嗓子不舒服,在后台歇着呢。”
“小茹,”安夏转身吩咐道:“你叫车夫回家一趟,去母亲屋里取些前两日调制的糖膏来。”
小茹一楞,“现在?”
“对,现在,马上。”安夏道:“车夫快马加鞭,应该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可来回,将那糖膏赠予永庆班的青衣,她吃了或许嗓子立刻就好了。”
“立刻就能好?”伙计一脸不可思议,“姑娘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若不能立刻就好呢?”
“试试吧,”安夏看了一眼杜阡陌,“否则总说无缘,我偏想试试若努力一把,是否还会无缘。”
她话中有话,杜阡陌应该听得明了。没错,她在故意跟他作对呢,若她就此认输,从今以后他随随便便就可以用“无缘”两个字打发她,那么她和他的婚事呢?他连主动迈近一步都不肯,她该如何抓住他?
“如此多谢姑娘了,”伙计道:“若青衣的嗓子真能立刻就好了,一定拣最拿手的好好给您唱几出。”
“我先把银钱留下,”安夏笑道:“若唱不了,我再叫婢女把钱取回;若真能唱,也不必多跑这一趟。”
小二连连点头,“好,好。”
安夏转身对杜阡陌道:“咱们先回去吧。”
杜阡陌也不就此事再多言,依着她打道回食味阁。
到食味阁的时候,菜已经上齐了,杜夫人与蓝掌柜方才定是好好叙了一番旧,两人脸上隐约有泪痕,见到安夏与杜阡陌回来,连忙悄悄擦掉。
两人给安夏行了一遍礼,安夏说了一番客气话,大家才敢动筷子。
席间,杜夫人轻轻问杜阡陌,“方才怎么去了这么久?别累着了公主。”
杜阡陌答道:“梨园的青衣嗓子哑了,”“公主派人回宫给她取药呢。”
杜夫人有些吃惊,“公主真是菩萨心肠,连戏班子里的人,公主都这般体恤。”
“倒不是全然出于善心,”安夏坦言道:“不过是希望她嗓子马上好起来,能给咱们唱曲而已。”
“宫里有什么灵药,能立刻让这嗓子好?”一旁的蓝掌柜十分好奇。
安夏道:“前些天我母妃也是嗓子不舒服,特意调配了一些枇杷糖膏。”
“枇杷糖膏也是民间的常用之物,”蓝掌柜道:“不知宫里的方子有何不同之处,竟能如此神奇?公主说与草民听听,回头草民也去配一副。”
她想了想后道:“我记得有川贝母、枇杷叶、南沙参、茯苓、桔梗、五味子、苦杏仁、生姜、甘草和薄荷脑,辅料为蜂蜜、麦芽糖,一道调制了,嗓子不舒服的时候,一吃便好。”
这个方子是从前杜澈用过的,那时候杜澈在拍戏,也是忽然嗓子沙哑,找了香港一个老中医调了这个糖膏,结果一吃就见效。
安夏觉得现代医学到底比古代要昌明,或许会有用,不过凡事无绝对,假如治不好那青衣,杜阡陌又可以用“无缘”两个字来堵她。
她不过是在与自己打赌。
许久后,小苑来报,“公主,药已经取来了,也给隔壁的梨园送去了。”
“好,那咱们就等着吧。”菜已经吃过一轮,大抵半饱了,安夏又点了一些蔬果、点心,另加茶水。
杜阡陌一直没说话,倒了清茶浅饮,垂眸闲坐,似乎也在等待着。
棒壁梨园的声音,这一刻对他们来说变得格外重要,已经不只是一出戏那么简单,所有的意味深长,所有的话中有话,都可以包涵其中。
静默中,忽然一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钻入耳际,杜阡陌猛然抬头。
没错,他没有听错,的确是从隔壁传来的,那声音虽然不够清亮,但好在意韵深长,若是刚刚治好的嗓子,已经很难得了。
“看来梨园的青衣已经被医好了,”蓝掌柜惊叹道:“公主所赐真是灵丹妙药!”
安夏微微笑着,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碰巧罢了。”碰巧便是有缘了吧?这下杜阡陌无话可说了吧?
她以一己之力努力地向他证明,凡事只要往前迈一步,或许无缘也能变成有缘。佛说,缘分全靠修来,上一世所修,这一世所修,种种因果积累,终究成缘,若不修,缘便散了,这一世不散,下一世也会散,如此而已,他可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