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孙不凡心血来潮,决定到广明客栈的前栋用膳。
便明客栈的前栋是酒楼,卖瞎也卖水酒,偶尔还有唱小曲儿跟说戏的人进来为客人演出助兴。
由于他所下榻的天字一号房外有座空桥可直通前栋的二楼,于是,他直接带着后一来到前栋二楼用晚膳。
跑堂的伙计帮他安排了一个较为隐密的位置,以免后一惊扰到其他客人。
才坐下点餐后不久,孙不凡便听见一楼传来一阵骚动。
他往底下一看,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倪开锋。
他带了几个狐群狗党的朋友,正拉着在酒楼里唱小曲儿的姑娘不放,恣意调戏着。
那小泵娘看来只有十五、六岁,还生女敕得很。
“爷儿,请您放了小女吧。”一旁拉琴的是个年约四十的清瘦汉子,显然地,他是小泵娘的父亲。
“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本大爷看上你家闺女,那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
倪开锋将小泵娘拉在自己腿上坐着,开始对她上下其手。
小泵娘惊羞气愤却无法抵抗,两行委屈的泪水就那么滴滴答答的直掉。
“爷儿,求求您放了小女,她还只是个孩子……”清瘦汉子咚地一跪,苦苦哀求着。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不知道我们倪爷是谁吗?”倪开锋的猪朋狗友们嚣张的斥喝着他,“快滚开,别打扰我们几位爷儿喝酒。”
“爷儿,拜托您们,小女她……啊!”
清瘦汉子话未竟,倪开锋的朋友已一脚踹开了他。
“爹!爹!”
小泵娘声声凄厉的哭叫着,可酒楼里却没人敢出面阻止,人人都知道倪开锋是提督大人的亲侄儿,若是招惹了他,日后恐怕没安宁的日子过。
便明客栈打开门做生意,自然也不敢得罪他这号麻烦人物。
“真是太荒唐了!”孙不凡实在看不下去。
虽然他也不想捅这马蜂窝,但眼见那小泵娘就要惨遭倪开锋的毒手,他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忖着,他站起身来——
“这位爷儿,把小泵娘放了吧。”
有人率先出面了,那是位坐在一楼角落里的年轻人。
他玉树临风,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英气,可那英气是沉着内敛,不显张狂的。
“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本大爷的事?”霸道成性的倪开锋见有人敢出面碍他好事,自然是不开心了。
那年轻人虽衣着朴素,但身边却跟了名小厮,想来也非寻常人家。
小厮见倪开锋等人对他家公子不敬,十分气愤地大步上前,“喂!你们可知道……”
“金庆。”年轻人制止了他。
那名叫金庆的小厮立刻闭上了嘴,退到一旁。
“倪爷,这小泵娘还是个孩子,你何必为难她呢?”年轻人好言相劝,“这样吧,倪爷今天的酒钱都算小弟的,你就高抬贵手放了这位小泵娘吧。”
“我呸!”倪开锋嚣张的瞪视着他,“本大爷吃不起这酒吗?”
“凡事适可而止,不然可是会惹祸上身的。”年轻人苦口婆心的规劝着他。
他甩开了怀中的小泵娘,霍地站起,一个箭步欺近年轻人,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
“臭小子,我看你是找死!”倪开锋恶狠狠的威胁他。
可是,年轻人不怒不惊,只是气定神闲的笑视着他。
见状,孙不凡立刻大声喊道:“倪爷,别动手!”
听见又有人出声,倪开锋怒气冲冲的到处搜寻着出声的人,“谁?这次又是哪个混蛋要管本大爷的事?!”
孙不凡带着后一,速速下楼。
看见他,倪开锋的脸色未见好转,反倒更难看了。
“呵!”他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公子。”
上回在柳朝曦的引荐之下,他见了孙不凡,当时他一头热的想帮孙不凡解决那城南买地之事,未料孙不凡竟拒绝了,还说什么他孙家从不使手段。
他可不是笨蛋,自然听得出孙不凡的弦外之音。
他最讨厌这种自命清高又不识抬举的家伙了,在京城,谁惹了他,都没好日子可过。
“怎么?”倪开锋一振臂,将年轻人甩开,“孙公子也想管闲事?”
年轻人踉跄两步,小厮立刻上前扶住他。
“倪爷。”孙不凡神情淡定,态度不卑不亢道:“您在京城可是头角峥嵘的人物,如今不只欺负这对讨生活的父女,还对不相干的人动手,实在有失身分。”
“孙不凡!”倪开锋怒视着他,“你想在京城平平安安的混,最好别惹我倪开锋生气,不然……”
“不然如何?”他笑意一敛,如刃般的目光直射向他,“天子脚下的京城难道没有王法?倪爷虽是提督大人的亲侄儿,却也受皇朝律令管束,岂能违法乱纪,目无王法?”
“什……你……你少拿王法压我!”倪开锋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想抓孙不凡的衣领。
“呜~齁!”
身为守护者,后一马上扑上前,挡在他跟孙不凡的中间,怒目圆瞪,龇牙咧嘴的逼退他。
忽然见到长相如此怪异可怕的恶犬,倪开锋吓了一跳,连连倒退两步。
“倪爷,你虽是官家子弟,但此事要是闹大了,我敢说你也月兑不了身。”孙不凡面有笑意,却语带威胁,“提督大人虽官途亨通,但若你替他惹了麻烦,影响他的仕途,你想……他还保不保得了你?”
“孙不凡!”倪开锋咬牙切齿,恨恨的瞪着他,“咱们走着瞧!”说完,他将桌子一翻,搞得现场一片狼藉,然后才悻悻然领着几个猪朋狗友扬长而去。
这群人走后,客栈里的客人全都起身拍手叫好,就连伙计跟掌柜也都对着孙不凡竖起大拇指。
“这位公子,真是太谢谢你了。”清瘦汉子领着他的女儿过来道谢。
“别谢我。”他转头看着年轻人,“是这位公子见义勇为帮了你们。”
案女俩频频弯腰鞠躬,不断说谢。
年轻人谦逊摆手,“我没帮上忙,倒是引火上身,还是这位孙公子替我出面解围呢。”
“好说。”孙不凡拱手一揖,“在下只是见不惯倪开锋的行径。”
“对了,刚才小弟听那倪开锋直呼阁下的名讳……莫非你就是饕餮茶楼的孙不凡?”
“正是在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小弟姓李名凤翔。”
“李公子,我在楼上有张桌子,若是不嫌弃,可否与我同席?”孙不凡盛情相邀。
他欣赏李凤翔,也敬佩他。没人敢管的事,他一马当先,完全不顾自己安危的插手了。
泵且不说他是否有能力解决,光这份勇气及正直便教人钦佩。
“盛情难却,孙兄请。”
两人不谈则已,一聊起来便是欲罢不能。
孙不凡镇日忙于饕餮各分馆的经营,少有时间与人交流结识,朋友的数目自然也是屈指可数。
不过,那大抵是因为知音难觅。
可如今,他却与李凤翔一见如故,十分投机。
两人从天文地理聊到国家大事,又从儿时趣事聊到未来远景,不知不觉的,时间便一溜而过。
“少爷,时候不早了。”李凤翔的小厮金庆提醒着他。
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李公子,确实不早了。”孙不凡一笑,“在下于京城时便长住在这客栈里,你若愿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不打扰吗?”
“不打扰。”他真诚道:“知己难得,在下能识得李公子,实在万幸。”
“不敢。”李凤翔谦虚笑了起来,“小弟交心的朋友没几个,能结识孙兄这样正直耿介之人才是我的福气。”
孙不凡朗朗而笑,“我看咱们就别给彼此戴高帽了,今后就以名字相称,你说如何?”
“那自然是好。”李凤翔颔首答应。
两人互道再见之后,他便与金庆离开了广明客栈。
这时,广明客栈的掌柜前来。
他未说话,孙不凡已先开了口。
“掌柜的,今天倪开锋打坏的东西都算在我的帐上吧。”
掌柜一听,连声说不,“孙公子,这怎能算在您头上呢?您可是替大家出了口气啊!”
听他这么说,孙不凡明白倪开锋在此闹事,显然已不是第一次。
“孙公子,我只是想提醒您……惹了倪开锋,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掌柜一脸忧忡地说,“他仗着是提督大人的亲侄儿,向来嚣张跋扈,横行霸道,没人敢惹他。”
孙不凡不在意的一笑,“总得有人挫挫他的锐气。”
“孙公子固然是出于义气,但却可能惹祸上身……”掌柜好心提醒,“他那种人的把戏可多着呢,往后孙公子齁齁入入可要小心一点才好。”
掌柜的贴心叮咛,孙不凡十分感激。
“谢谢你了,掌柜,我会注意的。”说完,他忽而想起李凤翔之事。
“对了,那位李公子是这儿的常客吗?”
罢才他与李凤翔什么都聊,就是没聊到彼此的出身。
掌柜皱皱眉头,“不,他很面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噢?”孙不凡微怔。
李凤翔看来不像是外地来的,可掌柜的却说他是生客?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来过客栈的吗?
“不知孙公子是否还有什么吩咐?”掌柜询问着。
“没什么了。”他一笑,“掌柜的请去忙吧。”
“那我就告退了。”
“唔。”
穆大娘吹凉了汤药,将穆老爹扶坐起来。
“这里头熬了李公子送来的人参,听说很补气……”她将碗端到他手里。
穆老爹接过碗,小小口的喝着。
看着他,穆大娘欲言又止。
他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跟我说?”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一叹。
“是关于小春的事……”她说。
“小春怎么了?”
“老头子。”她神情严肃的看着他,“你真要小春守着这面馆吗?”
穆老爹微怔,“为何这么问?”
穆大娘幽幽长叹,“我知道这穆家面馆是我们辛苦经营起来的,你舍不得,但是我们都老了,难道要小春一辈子替我们守着它吗?”
穆老爹没说话,但眼底有一抹愁郁。
他不是没想过这事——尤其是在他的病一直没有起色之后。
七个月前,当姜延秀来找他提及收购铺子之事时,他一口回绝了,心意无比坚定。但当时,他以为自己会好起来。
可如今,他仍是病榻缠绵,连下楼都办不到。
店里的事全由小春张罗着,他一点都不担心,可这样下去,小春的终身大事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她一辈子不嫁?
碧执如他,只要一想到女儿,也免不了动摇了。
“李公子看来也算敦厚,若小春能接受他,我觉得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穆大娘续道:“收下孙家买铺子的钱,也够我们过日子了,我们不会变成小春的负累。”
穆老爹沉默了一下,“小春喜欢李公子吗?”
“那倒是看不出来,不过……”
“爹、娘,你们可别乱点鸳鸯谱。”
罢上来的穆熙春听见了爹娘的谈话,立刻出声。
“小春。”穆大娘笑叹着,语气无奈地说:“爹娘也是为你着想,李公子还不坏……”
穆熙春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不想爹娘为她担心,她没将那天的事告诉他们。李牧或许不完全是个坏人,但他确实做了不可原谅的事。
“爹、娘,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她想结束这个话题。
“小春,难道这么多人之中,真的没有一个人入了你的眼?”穆大娘追问。
倏地,一张脸孔在穆熙春脑海中浮现,令她陡然一惊,心头狂悸,只因那张脸孔竟是孙不凡。
“娘,拜托你饶了我吧,难道要女儿剃光了头,你才能相信我不嫁的决心?”
听见她这么说,穆大娘一震,“老天爷,你千万别那么做。”
“那娘就答应女儿,别再提这件事了。”她靠在床边,神情坚定看着养父道:“爹,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守住你一生的心血,你无须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穆老爹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她,眼眶微微泛红湿润,声音有点激动,“小春,真是委屈你了……”
她摇摇头,“不委屈,我甘之如饴……你乖乖把药喝了,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担心,好吗?”
他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般喝光了碗里的汤药。
拿着碗,穆熙春下楼开始准备晚上的营业。
正忙着,忽见有人在店门口探头探脑,虽然只是眼尾余光一瞥,她已看见了李牧那藏都藏不住的身影。
不知为何,她没有很生气,她想,大概是因为他并没有得逞吧。
“你还敢来?”她没看他,只是淡淡的问。
听她的语气似乎不是太愤怒,挣扎了几天才终于鼓起勇气来负荆请罪的李牧,稍稍放了心。
“小春……”他低着头,羞愧的走了进来。
然后,他咚地一跪,跪在正在摆放椅子的穆熙春面前。
她吓了一跳,懊恼地低呼,“你这是在干嘛?”
“小春,我该死,我真该死!”说着,他连续磕了几个头。
“欸,拜托你别血溅穆家面馆好吗?”她连忙阻止他再继续磕头谢罪。
“小春,都是我不好,我一时鬼迷心窍,居然被那个姓姜的煽动蛊惑而对你下药,我……我对不起你……”李牧说得都快哭了。
“姓姜的?”穆熙春微怔,疑惑的看着他。
他抬起头,眼角闪着懊悔的泪光,“小春,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而我也不值得被原谅,我只希望你——”
“慢着。”她打断了他,神情凝肃,“你说的姓姜的是指……那个姜延秀?”
“就是他。”李牧哭丧着脸,续道:“他说我再这么痴痴的等下去,你也不会接受我,因为你要守着这间店……他给了我药,教我让你成为我的人,这样、这样一来就……”
穆熙春脑子霎时轰隆隆的响,突然一片空白。
是姜延秀给他药迷昏她?想当然耳,那是为了得到她家的铺子。
姜延秀曾说过穆家面馆,孙不凡是誓在必得——不管用什么方法。莫非,这方法……孙不凡是知道的?
那为何一切明明按计划进行,他却又半路杀出来坏事?
是他后悔了?还是……不,也许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李牧从头至尾都是颗棋子。他让姜延秀怂恿李牧对她下药,再出手相救,为的是得到她的好感及信任。
人是他,鬼也是他,这完全是他的双面手法。
“孙不凡,你……你好阴险……”
如此深的城府,如此重的心机,如此厉害的人……而她,差点就上当受骗了。
此刻,她感受到的不只是愤怒,还有一股说不上来、难以言喻的失落及悲伤。
她以为他尽避有着跟她不同的立场及考量,但终究还是个拥有高尚品格的人,可她错了,他是个骗子,一个拥有高超话术及精湛演技的骗子。
“小……小春?”李牧一脸惊愕的看着她。
不为别的,只因她眼眶里涌出了两行泪。他,从没见过她的眼泪。
意识到自己竟流下眼泪,穆熙春不禁生起气来。
她用力抹去泪水,目光一凝,“我不气你了,不过你暂时别出现在我面前。”
李牧微顿,沉默了一下。
“我明白了。”他感到沮丧,但毫无异议的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及惩罚。
虽是受人蛊惑,但他对小春下药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没有立场为自己辩驳,更没要求她网开一面的资格。
转身,他颓然的走出了穆家面馆。
他想,他有好一阵子都不能再吃到小春煮的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