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六月。
艳阳高照,台湾的六月天热得让人连一分钟都无法待在户外。
蝉鸣唧唧,震耳欲聋,红灿灿的凤凰花占满枝头,把耀眼的绿排挤到焦点外。
不过,这么热的天,操场上还是有不少学生在拍照,年轻的脸庞带着不解世事的灿烂笑靥,各种搞怪的表情动作,一阵一阵的YA、笑声、尖叫声不时传来。
今天是莘辰高职的毕业典礼,这个学校最有名的是服装科和餐饮科。
每年的毕业典礼过后,紧接着会有两个展,一个是在礼堂表演的设计展,一个是在餐饮大楼办的金厨展。
金厨展会由应届毕业生当场制作糕点、甜食,以及中西餐点,因为规模盛大,往往吸引不少五星级餐厅到此征选新进员工。
设计展的目的和金厨展一样,除替学校增加知名度之外也有帮助学生顺利进入职场的意思,因此每届的毕业生都会卯足全力筹备这重要的展演。
而闵钧之所以出现,理由是——他的父亲是莘辰高职的校董。
陆家是办教育出身的,从闵钧祖父母那代就是,但比起教育业,下一代更喜欢从商,因此现在提起陆家,大家只会联想到亿新百货。
打不打算挖掘新人进公司?当然!否则干么浪费时间坐在这里?
不过闵钧并没有抱持太高期待,毕竟这只是高职毕业展,对于设计这种能力,短短的三年培养不出成熟度足够的设计师。
包何况现在的台湾年轻人,比起能力更看重学历,恐怕这批毕业生有八成以上会继续升学。
展览尚未开始,手机叮一声响起。
有信?闵钧打开邮件瞄一眼,是父亲寄来的,他不耐烦地关掉。
三秒,电话铃响,他直觉认为是父亲打来确认的,看一眼来电名字,发现不是,他笑了,接起电话。
“喂,哥,我找到适合的办公室,你什么时候过来看?”陆闵泱兴冲冲说道。
“多大?”
“扣掉公设还有二十坪。”
才二十坪?闵钧皱眉。
电话那头急忙解释。“哥,我们的资金不多,公司刚开始,五部电脑、五张桌子,再加上一个小会议室就够用。”
“知道了,把照片、地址传给我,我找时间过去。”
“要快点决定,不然会被人抢走。”
“好。”闵钧刚挂掉电话,礼堂的灯光瞬间暗下。
表演开始了,音乐从四面的立体音响中传出,几秒钟后,舞台灯亮光起,八名表演者已经在舞台中央站定。
第一个主题是“睡衣”。
首先登场的学生戴着发箍、大眼镜,眼镜遮掉半张脸,手里抱着一只玩偶,她穿着一件用各种深深浅浅的黄色布料拼接剪裁的睡衣,船形领、七分袖、长度到膝上十五公分处。
照理说这样的衣服穿起来不会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件衣服看在闵钧眼里就是感觉舒服。
女孩笑得很开心,走到舞台前端时,她拿下眼镜把眼镜架玩偶的鼻子上,对着台下观众眨右眼嫣然笑开,这一笑,台下所有人都用力鼓掌,拚命叫好。
陆闵钧清楚,为什么指导老师把她排在第一个出场。
这么漂亮的女生,全场的年轻男孩当然会为之疯狂,就算将来她不做本行,当模特儿也能红。
她是校花吧,他没猜错的话,走过开场,她还会再走压轴。
礼堂外面搭出一个很大的休息室,学生的包包和表演服装都摆在里面,随着表演越接近尾声,里面的人和物品就越少,大家都急着跑到外面拍照。
庄语萱坐在化妆镜前,身上穿着纯白色的婚纱,这是她最后一套表演服,她已经上台四次,为制作这套礼服,她把高中三年赚的钱全烧光了。
很贵,但很值得,指导老师看到她的作品后,说:“一定会有厂商对你感兴趣。”
认识的老师都夸她有天分,但语萱不打算念大学,她想先赚钱,洗过履历、磨好技术后再申请国外的设计大学,她认为时尚流行这门专业应该多看、多走、多认识不同的文化。
不过,表演都快结束,陈立嘉怎么还没出现?
语萱有些不愉快,接连打二十几通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怎么搞的,不是老早就约好要来看她的吗?
妈没来,陈立嘉也没来,辛苦那么久的事,突然间觉得……唉,她很想和最亲近的人分享成就呀。
陈立嘉是她的男朋友,从国中二年级他们就是公认的一对,妈不同意她交男朋友,但陈立嘉对她实在太好,好到就算是暗渡陈仓,她都想和他在一起。
陈立嘉很帅、很温柔、讲话很幽默,虽然有点慵懒、有点骄傲,虽然有不少女生包围在他身边,虽然有一些些的小气……不过她从没有变过心。
原则上她是个很执着的女生,凡是认定了就很难改变,所以兵变这种事,她大概没有能力实行。
“有没有看到凌珊珊的肚子?腰围绷死了,我听说她跟小楚借钱要去夹女圭女圭。”
一阵耳语传进语萱耳里,她心脏一提,珊珊?怎么可能?
凌珊珊是语萱最要好的闺蜜,语萱欣赏她的积极进取,欣赏她想要什么都会用尽全力去争取,她但愿自己能够和珊珊一样,勇敢一点、说话大声一点,不要那么害怕得罪人。
其实她们的本质很像,一样骄傲自负,一样坚持固执,一样对成功有高度想望才会成为好朋友,只不过两人表现出来的大相迳庭,语萱是乖乖派,而珊珊是聪明圆滑派。
听见凌珊珊的名字,庄语萱竖起耳朵仔细听。
“怎么可能,小楚是Gay。”A同学说。
念服装设计科的男生,十个有九个是Gay,但也十个有九个否认自己是Gay。
“Gay就没有精虫吗?Gay就不能酒后乱性?”
“你的意思是说,小楚把凌珊珊当成男的……上了?”
“啊,不然呢,她不跟别的男生要钱,干么跟小楚要?是小楚天性犯贱喜欢到处撒钱?”
“凌珊珊是有多醉啊,连小楚都可以搞?”
“芳心寂寞嘛,又没有正常男生追。”
“谁让她一天到晚和某人黏在一起,人家是校花、她是笑话,男生看不见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真屌!凌珊珊和小楚有孩子,以后小孩要喊小楚爸爸还是妈妈?”
庄语萱愤怒,她握紧拳头却不敢站起来叫她们闭嘴,只敢死命瞪住镜子里的女同学。
不久,凌珊珊和小楚表演完毕,两人手牵手走下来,一面走、一面说笑。
语萱看见小楚,冲上前,很想一巴掌往他脸上巴去,但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纠结无比就是打不下去。
她痛恨自己的胆小!
“你干么?想打人哦,疯喽?”小楚盯着她停在半空中的手掌,皱皱鼻子,平常文文静静的语萱在发哪一国的神经。
“你怎么可以酒后乱性,珊珊看起来像男的吗?她还那么年轻,有了孩子,你要她怎么办?你真的很、很渣男!”
随着最后一声“渣男”,她的手还是朝小楚身上打下去,虽然她的打和骂基本上不具威力,但她终究跨出一步。
凌珊珊听懂了,脸庞浮上羞愧,她抱住语萱急忙解释,“语萱,你弄错了,孩子不是小楚的,不关他的事。”
小楚也明白了,语萱是在替凌珊珊讨公道,看在凌珊珊面子上好男不跟女斗,就当自己运气背被狗咬一口。
小楚瞪语萱一眼,从旁边走过准备离开休息室。
但语萱快步挡在小楚面前,伸开两手。“不可以走,你到底要不要负责任?要不要和珊珊结婚?”
语萱从小到大,被强力灌输“要乖、要懂事、要听话”的观念,她根本不会吵架,与人对峙只有挨骂的分,但是今天她不可以视而不见,珊珊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必须讲义气。
“我为什么要和珊珊结婚?”小楚睐她一眼,一脸莫名其妙。
“你做的事当然要你负责,你要是敢不负责,我就去告诉老师,让老师找家长出面处理。”天晓得,要她说出这种话有多困难,但是为了珊珊她豁出去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做了什么?倒霉!”呸,小楚朝旁边吐口水去霉运。
“敢做就要敢当,除非你不是男人。”
眼见语萱执拗起来,凌珊珊一把抱住她,说:“小楚,你快走。”
但那句“你不是男人”把小楚惹毛了,他挺胸走到语萱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这些话你应该去告诉陈立嘉,没错!耙做敢当,敢弄大珊珊的肚子就要敢当爸爸。”
舞台灯光再度亮起,一个美得惊人的新娘站在舞台中央。
她穿着一身简裁简单却很有设计感的衣服,没有蕾丝、没有珠珠,只有用手工缝制出来的玫瑰点缀在领口腰间。
很难想像这么简单的款式,竟可以将新娘的优点通通表现出来,那么年轻的女孩在婚纱的烘托下,看起来典雅高贵,像个真正的公主。
这样的衣服不像高中生的作品,如果她不是有枪手,就是有惊人天分。
闵钧本打算中途离席的,高中的成果发表会虽偶有佳作,但不多。
促使他留到最后一分钟的原因,是想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他猜对了!压轴确实是她,校花出场,满场的男同学都欢呼尖叫起来。
这是表演,穿着新娘礼服的她应该表现出幸福甜蜜,语萱明白,所以努力把笑容撑住,只是眼泪不受控制……
珊珊肚子里的孩子是陈立嘉的,是她相恋五年的男朋友搞大的,并且他……选择在今天和她分手。
方才电话终于通了,不是用自己的手机,而是用珊珊的手机打通的,这才晓得原来陈立嘉拒接她的电话。
听见她的声音,在短暂的震惊与沉默之后,他说:“我早已经到场了,我会看完你的表演,我很感激你陪我五年……”
五年?语萱不自觉地任泪水滑下。
她选择婚纱,是想藉由表演告诉立嘉:我想穿上它嫁给你,和你一起生活五十、六十年、八十年。
她手上甚至拿着他最喜欢的白玫瑰,可是……
她和他,只有五年,而且今天就是句点。
语萱走着、笑着也哭着,她努力维持幸福表情,却让哀伤泄露。
闵钧坐在最前排正中间,他看得清清楚楚,泪水折射出来的光芒闪了他的眼。
他们是陌生人,留下只是想证实猜想正确,但是语萱的泪灼了他的胸口,闷闷的,说不出的烦躁。
语萱像彩排时那样走到舞台正中间,一个公主式的行礼,然后将捧花往台下抛去。
她本来打算远远地抛到观众席中央,引发一阵尖叫、争抢,可是她没有力气了,所有的力气在听见分手那一刻被抽光,因此捧花只制造出一个小小的弧线,掉落在舞台前方,第一排正中央的男人身上。
但灯光集中在语萱身上,她看不见谁接到花束,只在屈膝行礼后,转身绕回舞台后方。
她不见了,消失在舞台上,而那束白玫瑰静静地躺在闵钧膝间。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语萱哑声问,她忘记要乖、要温顺,只觉得胸月复间有一座火山正在爆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凌珊珊哭得眼泪鼻涕直流。
表演已经结束,多数的同学们已经离开休息室,只剩下十几个动作缓慢的同学还在整理东西,发现两人争执,连忙跑过来劝架。
“抢我男朋友,不是故意的?挑逗他,不是故意的?和他上床,不是故意的?那什么是故意的,怀孕吗?”
语萱气疯了,她恨不得抓起所有能丢的东西全往珊珊身上砸,只不过她太胆小,太畏惧争执。
“是你一直嫌他,既然嫌弃他,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事情掀开,同学们都听见了,凌珊珊觉得很没面子,她恼羞成怒,索性豁出去也对语萱大吼大叫起来。
“嫌不嫌弃他、要不要和他在一起是我的事,你凭什么插手?”
“就算我不插手,他也不爱你了。”找到说词,凌珊珊理直气壮。
“他不爱我,也不可以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她以为好朋友是用来相挺的,好朋友是用来分享喜怒哀乐的,没想到她的好朋友想要分享的,是她的男友?
“庄语萱,你好自私,自己得不到就不许别人得到,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好朋友,为什么不能成全我?”
语萱被堵得说不出话,什么歪理啊,明明是珊珊背叛,怎么会变成她自私?
她气疯了,扬手恨不得狂打凌珊珊一顿,但凌珊珊哪肯?比起语萱,她是大胆珊,从不吃亏的。
于是左手抓住语萱手腕,右手反甩她巴掌,啪!一声清脆声响,瞬间语萱脸颊出现一片通红。
疼痛让她反射地推凌珊珊一把,凌珊珊不甘示弱,用力抓住语萱的头发,语萱被扯得头往后仰,慌乱中,语萱也拽住凌珊珊的马尾,两个人拉拉扯扯、推推挤挤,再加上劝架的同学,场面乱成一团。
这时候,被凌珊珊急Call过来的陈立嘉冲进休息室,看见混乱场景,他大喊一声,“不要打!”
他快速拨开众人,拽住穿着长礼服的语萱一甩,导致语萱没站稳摔倒在地,他却只顾着飞快把凌珊珊护进怀里,怒问:“语萱,你在做什么?”
上的巨痛,谋杀了她的自尊心。
她在做什么?很难理解吗?她在质问“好友”为什么抢走“男友”?她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啊!
可是他却推倒她……护住凌珊珊?
像被一桶冰水浇下,语萱冷透了,身体冷、心更冷,这个男人居然是她想要走过一生一世的男人?
见陈立嘉护着自己,凌珊珊有底气了,她抬头挺胸指着跌坐地上的语萱说:“爱情的规则不是先到先赢,而是更被爱的那个赢,立嘉爱我、我爱立嘉,我们为什么要为一个不被爱的庄语萱放弃?
“庄语萱,你可以知足了,第一名是你的、冠军是你的、天才是你的……所有的幸运都是你的,我们这些人是用来陪衬你的吗?你有什么了不起?”
“我没要你陪衬我,成绩是因为我舍弃所有玩乐得来的,你当了我三年的好朋友,难道看不见我多努力?”
“只有你努力,我们都在混?只有你是天才,我们都是蠢材?庄语萱,我要纠正你,我从来就不是你的好朋友,我憎恨你,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对我好。至于,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你不过是希望我当绿叶来陪衬你这朵红花。”
绿叶?红花?原来……“你在嫉妒我?”
“没错,为什么男生只看见你?为什么老师只夸奖你?为什么我暗恋陈立嘉,他却是你的男朋友?为什么只有你才能得到好男人?”
“这是你抢走他的理由?”
“哼,笑话,如果他爱你,我怎么抢得走,问题出在你身上,你却不反省,只会批评别人,立嘉就是这样才受不了你。”越说,凌珊珊越咄咄逼人,没有罪恶感、没有羞愧,只有理所当然。
所以,全是她的错?语萱扶着地板站起,缓缓走到陈立嘉面前凝声问:“她是对的吗?你受不了我才移情别恋?”
陈立嘉痛苦地望住语萱,说:“你不要这样,珊珊已经怀孕,我妈要我跟她结婚。”
“回答我,我做了什么让你受不了?”语萱非追出答案不可。
凌珊珊看看陈立嘉,再看看语萱,插话。“立嘉,快告诉她,她的计划、她的完美主义、她的梦想……通通让你受不了!”
“是吗?我的计划、我的完美主义、我的梦想通通让你受不了?”她重复凌珊珊的话,冷冷的目光迫着陈立嘉。
陈立嘉不断闪躲,低头沉默。
见陈立嘉不讲话,凌珊珊越俎代庖。“庄语萱,你听清楚,他是男人不是机器,不必为了你的梦想拚命压抑自己,你大可以去找个机器人当男友,不需要浪费这么优秀的男人。”凌珊珊鄙夷地轻笑。“赚钱计划?升学计划?结婚计划?育儿计划?创业计划?你那一堆计划可以停止了,没有任何男人受得了这种压力,只有白痴才会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