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的拥雪院,如今漾着一抹窒人的安静,仿佛除了他那着急的脚步声,再无其他。悠悠制作迈过门槛,他瞧着依旧在抹泪的妇人,也看到江家三兄弟脸上的悲愤与哀伤,他蓦地顿住了脚步,向来无畏的他,竟胆小得不敢再向前多走一步。
他望着汪袭绿苍白的脸庞,心窝处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嫁入府中一年多,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厌恶她的,若非规矩,他是能不见她便不见她,只是一味的宠着林好,直到那时她的冷淡激起了他的不服气,因为赌了那口气,他便刻意时时到拥雪院来,初时他并不自觉自己的改变,可慢慢的他忍不住贪恋起跟她在一起的平静,更欣赏她处事的圆滑与慧黠。
如今瞧着她那气若游丝的模样,褚靖南这才恍然,原来在他还以为自己厌恶她的时候,她的从容和聪慧就已经一点一滴的渗入了他的心,所以就算明知她不欢迎自己,他仍厚着脸皮就是要赖在拥雪院,甚至在她无视于他的时候,还总是缠着她,拉着她说东扯西,又磨着她陪他下棋。
江成恪虽然气怒褚靖南,但还是存着理智,他淡淡的道:“去吧,趁她还有丝清明时,你们夫妻好好说句话吧!”说完,他招呼两个弟弟,将亲娘也给扶了出去。
话别吗?
当脑海浮现出这样的字眼时,褚靖南几乎就要转身逃离,他想逃避这样的事实。
然而,汪袭绿一声细不可闻的呼唤声止住住了他的脚步,他深吸了口气,鼓足了勇气,他才有办法看向她,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心痛在那一瞬间掐住了他的心,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夫君……”她虚弱地又喊了一声,看到他眼底的哀伤,她的眸中一闪而过一丝异样的心绪。
“你别多说话,我去找御医,你会没事的。”他半跪在榻前,执起她无力的手,嗓音嘶哑的安慰道。
汪袭绿缓缓摇了摇头,扯出一抹淡笑。“与你成亲一年有余……虽然缘分很短……但终究夫妻一场……”
话说到一半,她便好似费尽了力气,喘得不能言语,见她这般难受,褚靖南哪里还能受得住,他蓦地起身坐在榻上,将她抱进怀里,信誓旦旦的说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让人去找御医,你不用怕。”
望着他那慌乱的模样,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若是他还同前些时候那样冷漠,事情应该会变得简单一些。
可惜的是,他的在乎来得太晚,如今她与表哥们所谋之事,早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我不怕死……只是有事相求……”汪袭绿觉得舌尖泛着苦涩,却分不清是方才表哥们为她灌下的药苦,还是知道不能挽回的心苦。
完全不能接受她那好似在交代遗言的口气,褚靖南故作轻松的扬起笑。“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等你好了再说不迟,我已经知道这一年多来是我亏欠了你,但咱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会好好弥补你的。”
“何用弥补,感情之事本就不能勉强,只要爷答应妾身,在妾身死后,放红串和半屏归家,妾身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这一年多来,还好有红串和半屏相伴,她舍不得留她们在褚家再受冷遇,才提出这样的要求。
原本也打算万一她假死不成,当真有个好歹,那么她也会让表哥们为这两个丫头谋个好出路。
“你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等会御医就来了,咱们不说这种丧气话,你……”
听着他那带着着急的话语,汪袭绿感到一阵晕眩急急地袭来,她知道是表哥下的最后一剂药起了功效,让她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
见她就要晕了过去,褚靖南不知怎地竟然被一种永别的恐惧攫住,顾不得自己是不是会伤了她,他蓦地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动,就是不让她睡去。“你醒来,谁准你睡的!你……”
忽地,一道带着嘲讽的凉凉嗓音飘了过来——
“原来我家姑娘在你们褚家连睡觉都得得到允许,褚老爷子,褚家当真是高门啊,当之无愧!”一向有话直说的江成玉就是见不得褚靖南那伤心至极的模样,令人感到恶心,他也不想想,若非他的错待,汪袭绿在将军府会过得那么卑微和疲惫吗?
闻言,褚靖南蓦地抬头,就见祖父正皱着眉头,一脸失望的瞧着他,他一阵心虚,对着向来疼他的祖父哑声喊道:“爷爷……”
望着孙子悲痛的神情,褚丰华没有开口责怪,只是径自走到了榻旁,状似想要探看汪袭绿的情况,但实际上是借着身体的遮掩,他的手悄悄搭上了她的手腕,不过一息时间随即松开,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其实就连褚家人都不知道,褚丰华年轻时曾跟着赫赫有名的大夫习过几年医术,一般脉象正常与否是瞒不过他的。
平常他并不喜多管小辈们的事儿,但凭着多年在战场上培养的直觉,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所以他才会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孙子打小就聪颖非常,靠着自己的能力和祖荫,年纪轻轻便成了将军,前半辈子就这么顺风顺水的登上了旁人所不能及的高位,所以他骄矜自傲,只在乎家世和舆论,却看不见人心。
自从汪袭绿嫁进来之后,他知道孙子并不待见她,但他没有多加干预,就是认为孙子终究会看清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可惜的是,孙子被蒙蔽了双眼,竟瞧不出袭绿丫头的好。
唉……其他人都以为自己是老糊涂了,才会随意为孙子说上这么一门亲事,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和孙媳妇不只有一面之缘,他几次见着她亲切帮助街上的老妇,还曾无意中知晓她以她娘亲之名办了一间善堂,她铺子大半的盈余都花用在善堂上,却从不对旁人说起,显然行善并非沽名钓誉,看惯了世间虚伪的他,自然觉得极为难得,他在这丫头的身上瞧着了一片真心。
褚家的声势早已足够,不需要和什么权贵联姻来锦上添花,他更不希望向来疼惜的孙子活在虚假的权势富贵之中,所以他才会独排众议,执意让孙子娶汪袭绿为妻,谁知道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孙子这回却辜负了他的苦心。
罢了,也该是让这孩子吃吃苦头了。
“南儿,方才江家人说了,想将孙媳妇带回家去照顾。”
听到祖父的话,褚靖南先是小心翼翼地将汪袭绿在榻上放平,再轻柔地替她拉上锦被,这才回身看向那三个一字排开、个个出类拔萃的江家儿郎,他想也不想的回道:“不行!她是我的妻子,我自会想法子替她延命,我不会答应让你们带走她的。”
江家三兄弟闻言,同时冷嗤了一声,随即江成玉说道:“何必说得那么好听,咱们家小妹就要死在你们府里,你是要替她延命还是催命,倒还说不准呢!”
“你别血口喷人!她是我的妻子,我万万不可能伤害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们带走她,便是耗尽家财,我也要救回她!”
江成恪气愤的道:“大话谁都会说,你们别以为汪家人骨头软,就以为咱们江家也是好欺负的,今日不让我们带走袭绿,若是她死在褚家,我们江家断不会善罢甘休。”
本来若是汪袭绿没有中毒,他或许还会相信褚靖南还有点在乎,可如今他完全不相信褚靖真有所谓的真心,只要一想到汪袭绿当真命悬一线,他的心里就窝着一团火,恨不得上前狠揍褚靖南几拳。
“怕你来着吗?”褚靖南的心里也是一团邪火熊熊的烧着,恨不得打谁一顿好出出气。
瞧着眼前这几个斗上了瘾似的孩子,褚丰华的眸中一闪而过一丝笑意,然后重重的咳了声,故意板起脸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没瞧着袭绿丫头如今命悬一线吗?江家世代为医,难道就没几颗起死回生的药丸吗?”
这话如同兜头淋下的凉水,让褚靖南和江成恪都冷静了下来,两人讪讪地收回视线,对彼此的怒气全都收得干干净净。
不等两人再次说话,江成玉上前一步,朝着老将军一拱手,说道:“江家的确藏有秘药,可并无起死回生之效,但为救我家姑娘,愿勉力一试。”
他的话才说完,褚丰华都还没应声,褚靖南便抢先一步扬声喊道:“义兴,拿着我的帖子去找御医局的医正。”
听到他的话,江成玉勾起了一抹冷笑,就怕你不这么做,现在可好,多了个御医局的医正挡在前头,倒能让袭绿的死更加顺理成章了。
于是,江成玉也不再理会褚家爷孙俩,径自走到榻前,看着汪袭绿那青白交错的脸色,他心中琢磨着,再让她撑个两晚,便能香消玉殒了。
因为被下了毒,汪袭绿倒真要受些苦楚,此时也容不得他分心了,于是他收敛心神,取出银针,快速封住她的周身大穴,然后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喂进她嘴里,而后他瞧也不瞧褚靖南一眼,朝着老将军又道:“老将军,在下已尽力,今儿个我们几兄弟便宿在这儿了,若是舍妹有任何异样,还请老将军派人告知。”
认真说起来,这几个不卑不亢的男子和姨母倒更像汪袭绿的娘家人,也更让人看得上眼一些,所以就算心知他们可能在打某些鬼主意,褚丰华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也觉得是时候该给他那个天之骄子般的孙子一点儿教训了,于是他点点头让他们留下,还让人先去整理一个宽敞的院子供这三兄弟和他们的娘亲住下。
他不再看守着孙媳妇的孙子一眼,便将江家人给请了出去,将这安静的院子留给了小夫妻俩。
晚风徐徐,即使窗子已经阖上,褚靖南还是能感觉到丝丝的凉意,耳边隐隐传来街上更夫的打更声,但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仍在昏睡的人儿,心念一动,手轻轻抚上那精致动人的眉眼和菱唇。
他细细地、温柔地轻抚着,一种从来不曾感受过的眷恋窜入了他的心房,对她也益发缱绻难舍,无法放手。
蚌个都说她的命数已尽,那毒已经渗进她的五脏六腑,饶是大罗金仙也难从阎王手里抢回她的命,她的气若游丝不过是对这世上还有一丝的留恋,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想到这里,褚靖南的脑海里窜过了一丝恶念,随即他俯,在她的耳际呢喃道:“若是当真放不下,就回来吧!你要真这么走了,就不怕我会将气给撒在红串和半屏的身上吗?你不总觉得我任性又不讲理吗,你若真的走了,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他的话语尽是威胁,但语气却极为温柔,让人完全感受不到杀伤力。
随着汪袭绿的呼息益发轻浅,褚靖南的语气也从命令带着点哀求,“其实,我懂了,只要你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能懂得你在这个家所受的苦楚,我也能成为你的依靠,为你遮风蔽雨,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吗?”蓦地,一颗水珠坠在她的脸颊上,跃出一朵水花,然后跟着又绽开了无数的水花。
但汪袭绿始终没醒过来,也没应他一句,就在鸡啼声划破天际的那一刻,她的呼息顿止,如花一般的生命消逝了。
望着她的尸身,原本还哀哀低求的褚靖南心中顿时燃起了一股熊熊怒火,他不再怜惜的摇晃着她的身子,有些疯狂的嘶吼着。
守在门外的下人察觉到异状,急匆匆地去禀告老太爷,而住在客院的江家兄弟也得到了消息,急忙赶来。
江成恪朝江成玉使了个眼色,江成玉冷着一张脸,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抽出一根银针,用指尖捻着,轻手轻脚的靠近褚靖南,随即精准的将银针扎向褚靖南的睡穴。
要是平常,褚靖南断不可能没有警觉到被人偷袭,但此时此刻他的全部心思全都系在汪袭绿身上,直到感觉到刺痛才蓦地转身,他目眦尽裂,仿佛恨不得吃了江成玉一般,但尽避他能比常人多撑片刻,高大的身躯最终仍是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