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蓝天下,历恩号静静航行。
唐麟静站在甲板上,却得频频提醒自己不要往左边看去,因为某个人正慵懒又不失贵气的斜躺在贵妃椅上,一双深邃黑眸总是盯着她,眸光有时带着戏谑,有时又带着一抹调侃,偶尔挑眉,让人捉模不透他到底在算计什么。
这艘大船长又宽,二楼设有厢房暖阁,下方则另有住宿舱房,要真想闪躲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也不是第一回碰到讨厌的船客,但这位韩公子找她的能力与打败她的功夫一样强,不管她有多么努力的避开他,他总能找到她,黏着她,在她忍不住劈头问他原因时,他偏偏有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理由——
当然是要避开伍姑娘,被她那老是满含情意的眼神盯着,本人消受不起,但她看到你就像老鼠看到猫,马上走人。
她也知道伍姑娘对戴着银面具的她并非害怕,而是讨厌,说来,她还是很佩服伍姑娘的,不需要开口,眼中的浓浓嫌弃就够呛人了。
如今航行才进入第三天,尚未驶出什刹省,唐麟静却觉得好似已经航行了个把月,理由无他,因为韩靖像背后灵似的频频现身,她往东走,他就往东,她往西走,他亦往西,偏偏,他身后一直有三名随侍紧随,再加上来来去去的伍姑娘主仆,她身后老是缠着这么一大串肉粽,怎么不烦人?
才想着,甲板上又有动静,她以眼角余光扫去,内心又是重重一叹。
伍姑娘带着两名丫鬟又去找韩公子了,她向他行礼,娇娇俏俏的在他一旁的椅子坐下,即使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那甜腻的嗓音仍顺风袭来,让她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往另一边走,不过几步,身后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连转身都懒。
“韩公子怎么老跟着银龙王,你跟他的身分是一尊一卑,你要他干活儿,吩咐你的人就好了嘛。”
“我有很多事想请教银龙王。”
“可是……小女的祖父明明说了,韩公子可以在这趟航行中多跟小女……跟小女培养感情。”伍妍丹说得羞涩,但声音可不小。
唐麟静觉得自己真的倒楣极了,看来这一对是有谱的,一回皇城,也许就要成亲了,她还鸡婆的跟韩公子打了一回,她当时果然脑残了!她继续往前走,不想听这些没营养的话,偏偏讨厌的人就是阴魂不散。
“我真的有事与银龙王请教。”不意外的,某人让自己的随从拦下伍姑娘,又跟了上来,一脸委屈的望着唐麟静。“到底是谁缠着谁,你都看到了吧?你现在应该相信那一晚差点被侵犯的人是我了吧。”
唐麟静深深吸了口长气,略带恼怒的反问,“我相不相信很重要?”
韩靖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笑意。“银龙王此话可真让我伤心,怎么说咱们也算有缘,你怎好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可是有心交好。”
“但我不想交你这个朋友。”她毫不给面子的马上拒绝。
但某人脸皮就是厚,迳自续道:“银龙王是男人,认真说来,还是个商人,我在皇城也有不少朋友,可以替你介绍生意。”说完,他的大手随兴往她的肩膀一揽。
唐麟静身子一僵,瞪着视线与她齐平的男人。“放手。”
韩靖眼中的笑意更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女扮男装,碰都碰不得。”
她的心咚地漏跳一拍,庆幸脸上戴着面具,不然,此刻定然是发白的,她用力扯掉他的手。“韩公子有调戏男人的嗜好,但我没有。”
他眼也不眨的盯着眼前人。“你硬要说是调戏也行,不过,能让本爷看上并调戏的可都算是人间极品,这可是你的荣幸。”
唐麟静抿紧唇,这个男人的脸皮堪比铜墙铁壁,真是辜负了老天爷给他那张出色不凡的俊颜,她懒得再和他多加纠缠,转身就走。
韩靖挑起浓眉,黑眸中的兴趣更浓了,不知道银龙王一旦知道他对他的身世背景一清二楚,是否也能这么沉得住气?
唐麟希,庆安侯府世子,有一个从小体弱的双生妹妹,长期在“恋月别庄”静养,而唐麟希身为未来继承爵位的嫡长子,留在府中的时间却不多,他的父亲唐介谦对外称他对政事不喜,反而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想法,由于侯府只有这根独苖,他相当宠爱,遂放任而行。
所以,当皇城的人都以为唐麟希在四方游历时,殊不知,他已戴上银面具为天济盟效力,也为自己赚了好几座金山银矿。
“爷,他实在太无礼了。”方面大耳的袁七实在看不过去。
他和席高、董信终于成功的把伍妍丹“赶”回房里,免得她来坏了爷儿的正事。
“无妨,况且也不能怪他,谁叫你家的爷儿这么的黏人。”韩靖笑着又跟了上去。
三个随侍互看一眼,他们明知主子是为了皇上交付的任务不得不与银龙王交好,而看着主子一再被忽视,他们也感到不舒服,但能怎么办?也只能跟上前。
很快的,他们就发现主子被戴着黑面具的男子挡住去路,就他们对天济盟的调查,全帮派上下,也只有银龙王跟这一位被外界称为“黑王”的男子以面具示人,而在他们查出银龙王的真实身分后,黑王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也知晓了,说来,跟他们一样,都是随侍而已。
“不知黑王挡住我的路,有何指教?”韩靖好整以暇的问。
叶宽深吸口气,先转头看着已经踏进舱房的唐麟静,这才又转回头道:“银龙王要做的事很多,能否请韩公子尽可能别打扰她,若有什么需要,我很乐意帮忙。”
韩靖勾起嘴角一笑。“行,我就想跟银龙王交朋友,你帮忙吧。”
“银龙王已说过,她不交韩公子这个朋友。”
“这恐怕不是他能决定的,你就替我转告这句话吧。”韩靖霸气十足的说完后,转身朝自己的舱房走去,席高等三名随侍也立即跟上。
叶宽没好气的瞪着那一行人的身影,蓦地,他身后的舱门被打开来,唐麟静站在门后,他蹙眉走了进去,关上门后才道:“韩公子很难对付,你……得很小心。”他真正想说的是,她不能被发现是女儿身。
唐麟静也感到很烦躁,但都活了两辈子了,她还是很快就看开了。“罢了,顶多就是视而不见,航程终会结束的。”
也是,叶宽点点头,先行离开。
这一天,直至天黑,船上点了灯火,唐麟静都没再离开舱房,她对自己带领的这二十人的押船班底很有信心,他们知道该注意些什么,巡视交班也不会轻忽,况且若有任何状况她绝对会在第一时间知晓,她并不需要担太多心。
真正令她感到不安的是那位韩公子,他看到她面具下的容貌,而那张脸太出色,让人看上一眼要忘了都难,韩公子的目的地是皇城,她在回到皇城后,也得变回唐麟希跟唐麟静,若是哪一日好死不死遇上了,被韩公子认出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银龙王,她要怎么否认?
瞪着桌上随风微晃的烛火,她揉揉愈想愈疼的额际。
“这间舱房看来也颇为舒适。”
静夜中,一道熟悉的低沉男嗓陡起。
唐麟静倒抽了口凉气,迅速的回头,她眼内冒火,某人竟俐落的爬窗进来。
“少了冷冰冰的面具,实在好看太多了。”韩靖又笑道。
她表情一愣,连忙回头,从桌上拿起面具戴上,再气呼呼的转头瞪着他。“韩公子擅闯的行为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无所谓的耸耸肩。“银弟许久未出舱门,舱门又上了锁,我视你为好友,担心你出事,只好直接从窗户进来了。”
他还有理?唐麟静眉头一皱。“什么银弟?请韩公子别胡乱称谓,还有,请你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韩靖当没听见,专注的打量这间干净的舱房,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整齐,一只衣柜、一桌二椅、一面屏风,后方有着浴桶,与他所住的舱房一比,豪奢不足,但同样宽敞。
“韩公子观赏够了吗?请韩公子出去。”她才不是什么君子,奉行动口不动手那一套,她根本想直接将他丢出去,是技不如人啊,她的功夫在天济盟中也只输给师父,但这个男人不只毫发无伤的摘了她的面具,现下竟然能无声无息的进来,她真的无法想像他的功夫高到什么地步。
韩靖微微一笑,自行在另一张椅子坐下来。“看够了,可以说悄悄话了。”
“我们没有悄悄话可说。”唐麟静受不了的站起身来。
俊脸浮现一抹无赖的邪笑。“是吗?但我想多了解银弟。”
火大!“我不是什么银弟!”
“那龙弟呢?叫银龙王太见外了,还是,银弟不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看着他那副笑容可掬的欠揍样儿,唐麟静的眼眸都要喷出火来了,这家伙真的是……罢了,嘴长在他身上,他要说什么她哪管得着,气死自己的细胞多划不来。
这样一想,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不过有件事她一定得问清楚,“韩公子想了解我?”
她低头看自己一眼,脚蹬垫高的黑皮靴,一身合宜的圆领深蓝绸缎袍服,该遮的都遮了,该宽的也加宽,脸上也戴了面具,她现在就是个男人,但他却想了解她?
“是。”韩靖饱含深意的黑眸直勾勾的瞅着他。
唐麟静被看得头皮发麻,该死的,他不会是同性恋吧?她觉得同性恋没什么不对,也尊重每个人对爱情的多元选择,但她还是喜欢异性恋的男人。“但我不想被韩公子了解,更希望韩公子能懂得尊重别人,这等爬窗随意进入他人舱房一事,莫再发生。”
“这就得看银弟的配合程度了,”他唇边多了一抹算计的笑容。“只要银弟能让为兄的这段旅程舒服些,别让伍姑娘缠着我不放,今晚这事就不会再发生,不然,我只能常常来,同银弟抱怨抱怨,也与银弟培养点感情。”
“韩公子只是要我替你挡住伍姑娘的纠缠?”若是如此,她还比较安心。
韩靖迳自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先啜了一口,才微笑道:“银弟与我同为男子,应该能理解被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看上的感觉有多差。”
“拜韩公子之赐,被人纠缠不清的感觉,我又岂会不理解?”唐麟静故意嘲讽道,他讨厌伍姑娘黏着他,可是他老是跟着自己,也没有比伍姑娘好到哪里去。
他笑了出来,俊美出色的容貌更添魅力。“就是这样银弟才能感同身受。”见对方的黑眸迸出更炽烈的火光,他收起笑意,一脸无奈的道:“若是银弟愿意帮我,我就尽量不缠着你,但若是你不肯帮我,基于我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好的天生劣根性,我只能缠着你了。”
唐麟静看着突然倾身靠近的俊颜,她突然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这男人就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会盯上她,原因真如他所说的这般单纯吗?
黄昏夕照下,水面被抹上一层橘红色彩,波光粼粼,相当美丽,这是航行的第六天。
唐麟静戴着银面具站在船首,注视着前方,海面上,还有旗帜绣着易城水师记号的官方巡逻船,这段运河仍属于易城的巡防范围。
叶宽走了过来。“船长已要船员警戒,也请韩公子跟伍姑娘及他们的一干奴仆待在舱房内,不管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外出。”
“很好。”她顿了一下,还是开口吩咐,“你去守在伍姑娘的舱房门口……”
“她已经以害怕为名,进入韩公子的舱房了。”他的口气都带着无力。
“该死!韩公子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要是在不对的时间将她赶出舱房……我去看看。”同为女人,唐麟静真的替伍妍丹的行为感到羞愧,打死不退是怎样?世上又不是只剩韩公子一个男人!天天追天天缠,她不累,她看着都累了,更甭提她这个无辜的第三者还因此被当成挡箭牌。
唐麟静离开前特别叮咛三名手下仔细留意靠近历恩号的所有船只。
虽然在海上,但天济盟有一套示警机制,而这个机制启动来自于潜伏在各地的情报网,这一套独一无二的情资网全由她操盘,当然,能成功,她也只占一半功劳而已,最该感谢的是天济盟这个百年帮派,成员满天下,三教九流都有,都成了她的耳目。
就在一个时辰前,岸边出现三短炮一长炮的警示声,代表危险靠近,但已经这么久了,尚无动静,对方不知道何时会有所行动?又是什么人?
思绪间,唐麟静跟叶宽已经来到韩靖的舱房,不意外的,舱房门大开,门口站着三名随侍、两名丫鬟,而这些人的主子正单独在舱房内。
“银弟来了,真是心有灵犀,我正想去找你呢。”韩靖笑着从椅子上起身。
伍妍丹坐在一旁,对他这几天一句句亲密的叫着“银弟”也忍不住冒了不少酸涩醋意,韩靖对她这个天仙美人连多看一眼都懒,却对银龙王异常热络,这是什么道理?
“我就是担心韩公子去找我才特地过来的。”唐麟静淡漠的道。
聂老船长一开始就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两名贵客不能伤到分毫,但这姓韩的一副她很识相的神情是怎样?
唐麟静很不甘愿的道:“伍姑娘,请你回到自己舱房,我的人会好好保护你跟你的人。”
“你的人再怎么厉害,也没有韩公子厉害,我跟他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伍妍丹一脸傲气,说话的口气也带着嫌恶。
唐麟静看向韩公子,刻意以内力传送声音,“伍姑娘都这么说了,韩公子就请担待些。”
韩靖很清楚这一席话只有他听得到,他饶富兴味的瞅着他,也“礼尚往来”,以内力传音,“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趁机扑到我身上怎么办?”
“那也是飞来艳福。”唐麟静继续不负责任发言。
韩靖挑高浓眉,再度回击,“那你留下来,咱们兄弟有福同享,你上去,我也上去,有难同当,还是,我现在勉强自己一点,晚上再找银弟同床共眠吐吐苦水?”迎上面具后死死瞪视着自己的眸光,韩靖的笑意愈来愈深浓。
由于两人都以内力传音,舱房里静悄悄的,但其他人看着韩公子神情的变化,还有银龙王虽戴着面具,但身体似乎在冒火的气息,大家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切都很平静,但变化也在瞬间。
海面上,航行在历恩号附近的商船突然加快速度撞了上来,船身剧烈晃动,那些站在商船甲板上、多名商人打扮的男子及船员竟拿着大刀跳上历恩号。
见状,历恩号甲板上及舱门内也冲出多名船员及天济盟帮员,持刀回击。
伍妍丹及两个丫鬟吓得尖叫出声,伍妍丹随即要扑往韩靖的怀里。“我怕!韩公子——”
没想到韩靖动作更快,眨眼间,竟迅速一把扯住唐麟静的手,快狠准的及时将她拉进他跟伍妍丹之间。
伍妍丹差点一头撞进唐麟静怀里,又硬生生的停住脚步,不满的嗔道:“你怎么杵在这里?”
唐麟静火大的回头瞪了眼笑得一脸无辜的男人,不过现在可不是跟他争论这事儿的时候,她严肃的道:“请各位留在舱房,切勿离开。”丢下话她就要离开,但一见叶宽也跟着自己,她立即以内力传音,“你留下,务必看紧伍姑娘,别让她上甲板。”
她没让叶宽看着韩靖,是因为她很清楚连她都拦不住他,更甭提叶宽了。
此时,一名手下迅速跑过来,神情仓皇的拱手道:“银龙王,海贼伪装成商人,全跳上船来了!”
她的眼眸倏地一凛。“你去扔信号弹,船长会立即靠岸。”
“是。”该名手下转身就跑,她再看叶宽一眼,点个头,随即步出舱房。
“我好害怕。”伍妍丹脸色苍白,一手紧紧拉着韩靖的袖子。她不是假装的,而是真的害怕,甲板上传来激烈的刀剑撞击声,似乎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她这个娇贵的千金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我也出去看看。”韩靖要拉开她的手,但她仍紧揪着不肯放,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伍妍丹一见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不若平时带着笑意,反而透着一股凌厉的冷意,她吓了一跳,急急放开手。
韩靖随即大步往舱门口走去,三名侍从连忙跟上,但席高跟袁七快步抢在主子身前,董信垫后,务必将主子护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