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语不发。
她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这样的沉默依然令她有些心惊,坐在副驾驶席上,看着他专注地开着车,侧面线条冷凝如雕像。
他在生气,她知道。
因为她太过任性,执意与沈意诗赛马,结果摔下马来,差点弄伤自己。
他的愤怒其实暗示着某种担忧与关怀,她是否该因此感到高兴?
春雪想着,不觉伸手抚向自己方才遭到他巴掌的脸颊。
“痛吗?”
耳畔蓦地扬起一道低沉的嗓音,她心神一凛,望向他。
他仍直视车窗前方的道路,面无表情。
她微微颦眉。“我摔下马的时候有拉着缰绳,所以摔得并不重,不怎么痛。”
他深沉地瞥她一眼。“我是问你的脸。”
“什么?”她怔了怔。
“你一直在模脸,我刚才那耳光打得很痛吗?”
“啊。”她惘然,良久,才摇摇头。“一点也不痛。”
“是吗?”他嘴角微扯,也不知是笑或自嘲。“不痛就好了。”
她凝睇他侧面,胸臆蓦地涌起一股冲动。“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打你?”
“我是问你,为什么安排我跟高信宽约会?”
他没回答,单手帅气地回转方向盘。
天色逐渐昏暗,路边亮起一盏盏灯,前方是一条寂寞的海岸公路,除了偶尔零星的商家,只看得见那一片在暮色里沉沦的汪洋大海。
“为什么不说话?”她追问。“你不敢回答吗?”
又挑衅他了!她真的很懂得如何惹恼一个男人。
杜唯隐微地叹息。“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春雪。”
“什么?”她一愣。
他深吸口气。“我警告过你,别跟我玩游戏,我不是可以跟你玩的男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装傻。
“你懂的。”他微微一哂。
她瞪着他那总是冷静的表情,不觉有气,忍不住提高嗓音。“为什么把我推给高信宽?”
“我说了,我不能跟你玩……”
“为什么?”她打断他。“你就这么怕我外公吗?他说东,你就不敢往西吗?他把你当成一条狗呼来喝去,你也就这么乖乖顺从吗?”
“你说什么?!”他沉下脸。
总算有点情绪了。她继续煽动。“如果你想要公司,为何要答应他来教我?你不觉得他就是故意折磨你吗?不然干嘛不叫别人教我,偏偏叫你……”
话语未落,他猛然踩下煞车,轮胎尖锐的刷地声吓她一跳。
她不觉紧紧抓着椅垫,而他转过头来,星眸灼灼焚烧。“没错,你外公就是故意想折磨我!”
“那你还……”她努力调匀微乱的呼吸。“你为什么答应他?你不生气吗?”
他冷笑。“你希望我生气?”
“啊?”
“雨宫春雪,你敢说自己不希望有一天成为顾春雪?你不想当顾家的继承人吗?你不就是为此才答应跟我回台湾的?”
她窒住。“我……”
“你想得到继承权,就只能跟高信宽在一起,你外公决定的事,谁也不能改变,除非你愿意放弃成为顾家的继承人——你愿意吗?”
犀利的言语一再逼问着她,她哑然不知所措。
“你不愿意。”杜唯替她道出答案,涩涩地下结论。“所以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懂了吗?”
她眨眨眼,怔忡地望他,他神色黯然,而她从他眼里看到某种内敛的悲哀。
那令她也觉得悲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要这么听他的话?”
他一凛,别过眸。“因为我……答应了某个人。”
“谁?”
“不关你的事。”
又不关她的事了。春雪暗恼,忿忿气着自己,她分明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为何对他有这许多好奇心?
她不懂他,真的不懂,有时候,她觉得他们之间像在跳一首探戈,踩着激情的舞步,彼此试探,相互攻防,谁都不愿对方的气势压倒自己。
她曾想过,利用他对自己的心动帮助她在这个庭院深深的豪门里多一个值得信任的盟友,但反过来思考,说不定他也想利用她?
她看不透他。
一个她看不透的男人,或许最聪明的应对方式是不去招惹他。
但来不及了,她已经招惹了他……
“前面有家杂货店,我去看看能不能买些冰块冰敷你的脸?”他随口撂话,打开车门下车,她猜想他需要一些时间平复情绪。
她同样需要。
春雪透过车窗,百无聊赖地看着路边店家,忽地,一个摆在树下的水果摊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个不起眼的水果摊,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各色水果,引起她注意的并不是那些水果,而是那个顾摊的妇人。
她戴着头巾,穿着鲜艳却庸俗的裙装,倚在树下,手上叼根烟,吞云吐雾。
春雪震惊地看着她的脸,绝不能说是张好看的脸,虽然五官称得上立体,但岁月在那脸上已留下鲜明的痕迹。
杜唯跟杂货店买了一袋冰块,经过水果摊被妇人拦住了,陪笑地招呼他买些水果。
那宛如妓女面对寻芳客的笑容,满是谄媚讨好的意味,就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如今多了几条令人更加不忍卒睹的皱纹。
春雪倏然收回视线,掐捏掌心。
那女人,就只会那样笑吗?只能那样笑吗?
不一会儿,杜唯回到车里,递给她冰袋。“你敷在脸上,过一会儿应该就不痛了。”
她怔怔地接过冰袋,他又递给她一颗苹果。“这苹果刚刚洗过了,要吃吗?”
她瞪着那颗红润透亮的苹果,眼前浮现的是童话书里巫婆拿来诱拐白雪公主的毒药。
一道惊天动地的落雷蓦地在她脑海劈响,击中了她的理智。“我不要!为什么你要买这个?谁叫你向她买的?!”
她推开苹果,也顺手推开他怀里那一袋,一颗颗红苹果滚落车厢内。
杜唯惊愕。“春雪,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跟那个女人买水果?你认识她吗?”
她一凛,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勉强收拾破碎的呼吸。“我、不认识,我只是……不想吃苹果。”
“春雪……”
“你开车吧,我累了。”她敛眸,摆明了不想跟他说话。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雪白的容颜,又看了看车窗外那个站在水果摊旁的妇人,许久,方收回视线,重新发动引擎。
她又作那个梦了。
梦里,她又回到那个阴暗湿冷的山间,陷在重重迷雾里,肚子好饿好饿,单薄的衣衫根本抵御不住刺骨的寒风。
她快晕了,快死了,只想找到一处温暖的栖身之处,只想有谁来救救她!
那盏光,她又看见了,在彷佛永无止境的黑暗深处,有一线隐约的光亮。
她像只迷路的飞蛾,无助地寻觅那光亮、扑向那光亮,即便最后发现那是焚身的地狱之火,她也情愿。
因为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春雪哭着醒来。
她眼眶痛着,颊畔湿润着一道道泪痕,她彷徨地坐在床上,身子阵阵颤栗。
已经好一阵子不作这个梦了,更有好几年不曾这样哭过,她都快忘了这撕心裂肺的滋味。
是那个女人令她想起来的,是那个女人,害她又回到恶梦里。
春雪擦干眼泪,无声无息地溜下床,犹如一缕游魂,在房内晃荡,她从衣柜里取出一条围巾,杜唯借给她的那一条。
她搂着绵软的围巾,推开落地窗扉,来到阳台。
月色如水,而她知道自己这一夜怕是会睁眼到天明。
棒天,是春雪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杜唯临出门前仍迟迟不见春雪,忍不住唤来珠喜。
“春雪小姐呢?她今天应该跟我去公司的,怎么还没见她下楼?”
“是,唯少爷,小姐今天起晚了,请你再等等,她很快就下来了。”
杜唯闻言,收拢眉宇,他素来要求公司员工建立正确的守时观念,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第一天上班便拖拖拉拉。
他在座车上等了将近十分钟,春雪方姗姗来迟。一上车,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他略微不悦地盯着她。“你不觉得自己应该先道歉吗?”
“为什么?”她淡淡地反问。
“既然你是要跟我去公司上班,我就是你上司,让执行长在车上等你十分钟,你不觉得很没礼貌吗?”
“是很没礼貌。”
她同意,却依然没有道歉的意思,甚至连眼睛都不张开。
这是在做什么?反抗他吗?
杜唯皱眉,忍下胸臆翻腾的怒气,发动引擎。“把安全带系上!”他命令。
她没立刻动作,又等了好几秒,才懒洋洋地系上安全带。
杜唯不再看她,直视车窗前方。“希望这不是你以后的工作态度,你要知道那些基层员工对空降的皇亲国戚心里都是没好感的,你可别让他们抓到话柄。”
“……”
“之前意诗在会计部实习,经常迟到早退,公司员工都很反感,你想学她一样吗?”
“……”
“回答我的问题,顾春雪!”
“我还不是顾春雪!”她终于开口了,却是倔强懊恼的口吻。“而且你到底要念到什么时候?如果你那么不满意我这个公司未来的接班人,你就直说啊!去跟我外公抱怨我根本不是那块料,你说啊!”
杜唯磨牙,怒火中烧,双手得用尽全力扣紧方向盘,才能忍住满腔愤慨。他不再说话,她似乎也毫无歉意,抿着苍白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