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把脖围给苗大爷了。”
挟抱木制偶人往村里走时,卢大哥倾靠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问……不,并非疑问,卢大哥只是陈述亲眼所见的事实。
她那条丝麻混织的长布在苗大爷的肩颈上,替他围上那时,她并未多想,更没想过若被其他人瞧出,可能会造成怎样的误解,直到卢大哥对她道出……
他语气一如往常温和,她的心却像漏跳一拍似,气息微顿。
卢大哥朝她眨眼笑了笑,清雅面庞仿佛染了丝郁色与无奈。
他嗓声更低,自喃般幽叹——
“你说,咱们都成什么事?你若顾虑我,怎给得出?我真心顾虑的若只是她……只是她的话,又如何……如何能够与你……”
她将脑袋瓜抵得更近,想听明白卢大哥的如何究竟是如何,但身后男人突然出声,那太过无礼的话令她听得心都发堵,管不得旁人如何,只能管他苗大爷了。
他问,我未娶,你未嫁……不如与我凑合……
她不知苗淬元想得到什么样的答覆。
但素姐最后是寒着脸走开,眼眶像是红了。
至于地上的木头人,还是他苗大爷走过来抱起的。
那张俊庞一直都是笑笑的模样,长目在望向卢大哥时,闪动嘲弄的光。
“不追去瞧瞧,成吗?”
向来儒雅温文的人被激怒了,卢大哥一把抢回木头人,再一把握住她的腕,拉着她大步走开。
她双腿本能地朝前迈步,却还是回首去看,看苗大爷深青锦袍玉身长立,俊逸五官宛若镶霜,冷凝阴郁。
她忽觉喉头微堵,心被狠狠揪了一记似……
攥着小拳往心口揉了揉,都不知今夜是第几回这么做,总觉那揪心感觉仍在。朱夫人敲了门,没听见应声,迳自推门入内,足下轻悄步进内房时,见到的是一幅女儿家月下凭窗的独思图。
今夜月光奇清,闉房烛火荧荧,夜风扬起白丝窗帷,女儿云发轻散,那根她爱极了的珍珠银簪落在指间把玩。
终于察觉有人进房,朱润月秀背一挺,倏地转过头。
“娘……”
不知在难为情什么,脸竟发烫,抑或是被风吹得发了烧?
她起身要扶阿娘,朱夫人遂拉她一块儿坐在平榻上。
“一个人想些什么呢,这么入神?”朱夫人捏捏女儿的手。
“没……”朱润月摇摇头。“没想什么。”
瞄了眼她手里那根珍珠簪,朱夫人笑道:“听说苗家大爷白日又随你们义诊,还送去不少药材。”略顿。“……跟苗大爷闹不痛快了?”
“没有的。”朱润月头摇得更急些。
这簪子的来处她跟娘提过,娘亲见到珍珠银簪,自然会联想到苗淬元。
当初苗淬元赠她这支珍珠银簪时,摆出他惯有的清隽斯文样儿,下巴却略高傲扬起,淡淡哼声——
“拿去,省得情急之下又去夺谁家的簪子来用。你要再抢他人之物,被逮去过堂,看我救你不救?”
明明要她收下那份礼,嘴上硬不饶人,但她听着禁不住就笑。
苗淬元与她之间的相往,她虽自觉坦荡,事无不可告人,却也没跟娘亲完全交底,尤其关于苗大爷的哮喘顽疾一事,她自然谁也没提,却不敢断定她家阿娘对于她每个月总有两、三晚溜出广院的事,是否全然未觉。
“今儿个卢大哥也在,娘为何不问我是否跟卢大哥闹不痛快?”她略赌气问。
朱夫人眉眸弯弯,似笑似叹道:“因为你卢大哥不会跟你闹,他待你一直是那样,由着你,让着你。”
朱润月闻言一愣,脑中有什么掠过,她没能挽住那缕思绪。
“娘是不是……不喜卢大哥?”
“不是不喜,”朱夫人理着女儿耳鬓的柔软细发。“仅是觉得你爹替你订的这门亲,订得太早了些。”
产下女儿不久,那是她身子状况最糟的一段时候,病得完全月兑形,几次在鬼门关前盘转,甚至濒死,当时是靠“江南药王”卢家独门的急救药“紫雪丹”才挽住一丝生息。
自那之后,丈夫或者因感念卢家,遂将朱家祖上的药地与药庄托管,亦不管帐,重心全放在她与女儿身上。
“你呢?觉得你卢大哥如何?”朱夫人问。
“他挺好。他待我一直是好的,跟他在一起……安心。”
“就只是安心?”见女儿怔然,一时间无语,朱夫人探指抚过她的眉眼,抚着她的润颊,好半晌才浅叹道:“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嫁给你卢大哥,大抵还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继续习医习药、行医治药,你若想将朱家医术延续下去,他大抵也由着你,不会跟你闹,大抵……能过得相安无事。”
娘亲话中仿佛牵着一条线,线的另一端系着她的心,每道出一句“大抵”,她心就一紧。
娘亲话里流露了遗憾,为何?替她感到遗憾吗?
她想问,卢大哥不会跟她闹不是挺好?因何遗憾?
卢大哥只会跟素姐闹,素姐也只跟他闹,瞧,今儿个在小渔村不就闹脾气了!而会来跟她闹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一个……
思绪突然乱起,脑中浮现的尽是那人的音容样貌。
那年怕她名节受损、姻缘路断,他半真半闹道:“届时,我可以娶你为妻。”今日他依然半是真、半是闹,说着要跟谁凑合成对的话。
见他那模样,心里当真一阵阵地闹,想着“凤宝庄”苗大究竟想要怎样的女子为妻?他怎不好好为自个儿说一门亲?他不能拿这种事闹姑娘家呀!
……莫非,真心悦素姐?
但不成的,素姐不成的,素姐她……不成的……
如何不成?她说不上来,只觉苗大爷若情系素姐,定然要伤心难受。
“咦?好好的怎哭了?”朱夫人指尖被温泪弄湿。
“娘啊……”朱润月扑进娘亲怀里,像个小女圭女圭,搂着阿娘略丰腴的暖躯,脸蛋蹭啊蹭,把眼里莫名其妙滚出的湿润全给擦去。
“欸欸,到底怎么了?娘瞧瞧。”
“没……没事……真的。娘让我抱会儿,没事的。”就是心乱、脑子也乱,就是……想哭罢了。
朱夫人低低叹气,没再勉强女儿,就搂着、抚着,许久许久才听见她道——“卢家老太爷特地让保媒的人来请期,说是该敲定时候了,保媒的人取来的红笺上已列出几个黄道吉日,你爹瞧着好,想答应,毕竟再如何不舍,也不能总留着不嫁,婚期就订在半年后的中秋过后……可好?”
案母之命,媒妁之言,对象与她又相熟,像无不好。
订亲虽早,但拖到她这年岁才出阁,算是晚了,只是……她脑袋瓜当真乱到不好使,听到卢家询问婚期,她仅想着——
她若嫁出这座广院,嫁出“崇华医馆”,嫁得离苗大爷远了……往后谁来替他正骨保养、针灸药洗?谁来盯他保暖养身?
“江南药王”卢家与“崇华医馆”朱家的婚期在春花正盛的三月时正式敲定,婚期在秋天,才刚定下,事便传开了。
朱大夫家嫁闺女。
这阵子,踏进“崇华医馆”大门的可不只是求诊的病患,一些受过朱家恩惠的百姓们全携礼上门道贺,要不就是大婶、大妈、婆婆、小娘子们过来一起绣喜幛、锦衾等备嫁物件,弄得整座广院里里外外闹到不行,朱大夫成天乐得眼弯弯,笑到嘴快咧到耳根后。
倒是待嫁的朱润月淡定一如往常,甚至静了些,旁人瞧着还道她是害羞了。
朱润月确实挺忐忑,却跟害羞无关,而是今晚她又溜出广院,走在通往“凤宝庄”东院的湖边土道,这是自她婚期敲定后,头一回与苗淬元见面。
二月将尽时,他走了一趟江北,“凤宝庄”的铺头和庄子需他亲自过去理事。
临行前她替他诊过,朱家正骨术施在他身上,已不像一开始那样足整得他涕泗纵横。
如今他胸扩背正,胸闷肩紧的状况自然不药而愈,所重的就是平时保养。
她为他备了参糖和老姜糖,另外还备上好几帖药,嘱咐庆来每三天熬一帖给他饮下,私下更拜托老金,请他多盯着他家主爷做好保暖功夫。
而她是今日听人提及,才知他前两天已返家。
他回来却没捎来半点消息,也没让老仆或小厮过来知会,是否让她上东院为他看诊……心七上八下吊着十五只水桶似,晃得人不安啊。
头一甩,不管了,她背起小医箱,也不必等人来请,打算自个儿送上门。这条湖边上的小土道,她光明正大走过,偷偷模模走过,是熟得不能再熟。今夜月华清明,沿着湖畔洒落点点潋艳。
天上有光,湖上有光,将原本幽暗的前路照出漠漠之色,这漠漠夜中,一道长身仿佛随风而来,落进她眸底。
她顿住脚步,心跳略急,看着青袍散发的苗淬元朝自己走来。
男人那模样,袍子前襟微敞,腰带松垮,像洗漱后准备上榻安寝了,突然兴致一起,趁月光盛美又溜出来胡走。
哮喘患者在深夜或清晨时候,可在偏寒户外锻链呼吸吐纳,她家阿娘用这法子练气,苗淬元后来听她建言,亦时不时锻链自身,但在做任何事之前,第一要紧就是保暖!这是最最紧要的事,除了保暖,还是保暖!
他是要让她叨念几回才能刻骨铭心地记住?!
火气扬起,她几个大步迎上,劈头就念——
“衣袍不整就算了,连件披风或薄裘都懒得带上,你这人到底……苗大爷,你、你还饮酒了?!”浓浓酒气扑来,惊得她双眸瞠圆。
像为她的提问作答似,苗淬元遂抬臂露出挽在袖底的一只小坛。
他冲她咧嘴,随即以坛就口咕噜咕噜地吞,就见那仰起的颈子,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子已连吞好几口下肚。
“苗淬元你发什么疯?”
哮喘尤其忌酒,酒为发物,喉、肺、肠胃皆可能禁不住刺激而发作,一旦咳起,极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朱润月丢下小医箱,上前跟他抢酒坛,边抢边骂,气到实在出气多、入气少,脸蛋红通通,像哮喘可能发作的那个其实是她。
身子没他高,手没他长,力气没他大,若非他主动松劲,她根本构不到,但抢到手又怎样?坛子里早都空空如也,酒汁全灌进他肚肠里。
“你干什么这样?!”她跺脚,泄恨般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岂料他竟顺势朝她倒下。
“苗淬元?!”她吓得赶紧抛掉酒坛,展臂想将人撑住。
他完全没想站稳,好像摔了便摔了,结果是拖着她跌在一块儿。
边上坡斜,他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都倒地还要翻两圈,两具身躯只得纠缠着往土道下的草坡滚落。
朱润月的叫声全梗在喉头。
幸好势子很快便止住了,没滚得她头发昏,只小小受到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