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跌进他怀里,撞得他必须急退往后卸劲,当她扑去试图扛住苗大爷时,他的脑袋瓜理所当然地搁在她颈窝处,几有她两倍宽的肩膀和修长躯干整个靠过来,如泰山压顶,压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双膝跪地了,才勉强撑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伤了吗?伤在何处?你慢些晕啊!”一时间站不起,她使劲扯他背后衣衫。
耳中钻进清朗略严厉的问声,苗淬元窒碍沉郁的胸臆竟有一丝软意欲开。
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模着边了,你占着理压她,她愣头愣脑不晓得驳,可她要是占住医家身分对付你,那口气就强硬得很。
而且情况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镇定。
“我没晕,也……也没受伤。”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将他挪到罗汉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动实在不成。他身躯发颤,肌理明显紧绷,很努力想站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朱润月根本没法多想,藕臂牢牢环抱他腰际,吃力地帮他撑持。
“女子行医诸多不便,朱姑娘倒没什么顾忌,陷在男人堆里亦能谈笑风生,见到汉子光着臂膀或上身也无感,处理伤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软,当真眼界里只见伤者,不分男女吗?你爹娘都没说过你吗?”
朱润月不懂他突然问这话是何意,却知今晚她与乌篷船上那群汉子混在一块儿的场景,应是教他觑见了。
他一袖横搭她肩头,长身倾靠,她正费劲拖动他的步伐,月兑口便答——
“说过啊,怎可能不说?但爹让我习医,传我医术,全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这些年全赖我爹宝贝照看才将养出一点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会我,我也就能帮忙照看着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层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后他若先一步离世,有她尽得真传,定能代他好好照顾妻子。
她深吸口气专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边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爷双膝说软就软,全身重量压下,她仅来得及惊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转一块儿倒,到底谁压谁都闹不清。
他俊颊贴着她的,脸肤异常冰凉,面上尽是冷汗。
朱润月挣扎扭动想看清他,门倏地被拉开,那小厮叫得好响——
“大爷!你、你这人,还想怎么害咱们家大爷?!”
“庆来,闭嘴……”
“庆来,闭嘴!”
朱润月听到两人异口同声,一个是四肢跟她缠作一块儿的苗大爷,原来他真没晕,但气息促且喘,另一个是跟在庆来身后的老金,后者低声斥喝,把一脸惊惶的小厮狠狠喝住。
“快来帮忙!”朱润月紧声道。
老金先赶过来搀扶,庆来猛地回过神,亦随即冲来援手。
费了番劲儿终于将苗大爷安置上榻,他背靠团枕,垂目半卧,面色白得几近透明,显出那肤下虚红烧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动,也许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准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语气较平时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犹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内好好照顾娘亲就好,何须四处蹚浑水?”
“医者父母心,既已习医,能救便尽力去救,蹚蹚浑水亦无妨。”
朱润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窍与肤泽。
此际苗大爷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会顺顺地将话题接下……面前之人,肤底闷烧却冒冷汗,呼息带着低沉鸣音,每一下的吐纳连动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间的虚红转深……他分明极难受,气息难进亦难出。
体内作战场,他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想夺回主控权,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层层堆叠出来的无形迫力,一直说话,不断与她说话,以为只要转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个病灶上,病就不会起。
当她今晚头一回踏进这座舫楼与他对峙时,其实已见发病前兆,但那时应是靠意志力强压下来,岂知之后的对敌让他大动内息,这就算了,更糟的是还坠了湖,浑身湿淋淋又遭夜风直吹……他这人,患有顽疾还跑出来涉险,真不要命了吗?!
怕是从湖里把他“打捞”上船后,他已然发病,却还硬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简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谁都救,即便那人是恶名昭彰的黄帮匪首,即便他模上舫楼意图胁持你作人质,你见他伤重,依旧是尽力一治,却不觉他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恶有恶报就该放任他流血至死吗?”
“大爷啊,都啥时候了还问这个?您、您喘气,记得喘气,不论出啥事,都别忘了喘气啊!”老金急得跳脚,忽道:“对了对了,还有一帖药,咱多备了一份上船,大爷再忍忍,咱现下就去煎药……润月姑娘,这是干么呀?!我家大爷身子得保暖,你月兑他衣衫干么呀?!”
“等煎药再服怕是太迟,这是急症,十分凶险!”朱润月眉眸凝色。
结果老金尚未动作,瞠大双目杵在榻边的庆来已快手快脚帮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后在朱润月的示意下,很干脆地把大爷的中衣也一并月兑掉。
庆来之所以这般配合,完全是因亲眼目睹过朱润月处理急况时的“狠劲”。他想,她此时说大爷凶险,且十分凶险,那肯定是十足真金般凶险。暂不管爷是哪里出毛病,不懂他就跳过,总之先救再说,而他……他知道她能救!
这一方,苗淬元感觉上身赤果,被翻了个身伏在榻上。
“这是……干什么……”这姿势令肩胛无法缩紧,当那股压迫升上喉头时,他史难抵御,很不好受。
当他稍一扭动欲挣月兑,立即听到女子干净音质清脆荡开——
“压住,别让他乱扭。”
“是。”庆来郑重应声,牢牢压住主爷。
“金老伯,药需煎,船也要尽快赶回边上才好,您看……”
“好、好,润月姑娘先照看着,那主轴大橹修好了,咱去催他们快行,然后就去煎药。”边说边疾步往外。
何时他苗淬元的小厮和老仆全听话办事,听的全是姓朱那姑娘的话?
她命人月兑他衣物,还使强压制,还……还在他背肤上胡乱模索,她不害臊,他都要替她脸红!再有,他被体内凉气窜得直颤,真觉她的指温着实太高,高到要烫伤人似……她还想怎么折腾?!
肉身难受,神志浑沌,但还不到混乱的境地,他磨磨牙才想骂出,背脊已煨进一针、两针,跟着是三、四、五、六针。
“抱歉,我认穴的功夫尚浅,隔着衣物不好模索,等会儿行了血气就会觉得暖和些了。”朱润月很庆幸今晚遇险时,没把宝贝小医箱砸向那名湖匪,要不真不晓得从哪儿变出银针。
她下针甚稳,然后取药箱中常备的艾草粒置在针尾上头,移来烛火引燃,随即有艾草药香散开,满室薰暖。
“苗大爷,这是你背上的灵台与身柱两穴,需不断刺激,可能挺疼的,你忍忍。唔……若太疼,叫出声挺好,别忍啊。”
一会儿要他忍忍,一会儿又让他别忍,有她这样指使人的吗?
苗淬元模糊月复诽着,正因背脊往四肢百骸拓开的暖意而浅浅吐出口气时,灸在他背上的针突然被摇动,又深入浅出地戳刺起来。
“哼……唔、唔……”牙关陡绷,他禁不住哼声。
不是疼。
如果是单纯疼痛还易忍,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软劲儿,随那一下下刺激泉涌般生出,又仿佛缕缕线丝从底层被抽拉出来,没完没了,越入越深,越深越令人不安,于是不安感扩大再扩大,不仅肉身遭那股可怖劲儿呓咬,连心亦是,酸软得皱成一坨。
他无法控制鼻中与喉间断断续续滚出的嗄音,即便如此仍想强忍。
他是苗家的爷,要头一颗、要命一条,要他自弃服软,三个字——
不、能、够!
待他月兑出险境,定要她……定要她……
“痛!”
……是他喊出的吗?!
不……竟喊得这样响亮,他、他苗淬元何时这般软弱?!
他却不知,正因这一声痛喊得这样响,朱润月高悬的一颗心才终于稍稍归位。
胸内气足,冲喉而出的声音才能高亮,而胸中能鼓气,意味着丹田已能聚气。
“哪里痛?是下手太重吗?那……这样呢?这力道还痛吗?”语透欣喜。
“肩和上臂……”他勉强抬首,目力似乎稳了些,虽半果且被压制,瞪起人来仍颇有力道,让遭到厉瞪的小少年不禁倒抽口气。
“大、大爷……”庆来紧张唤声。
“你小子……想把你大爷压死吗?”喷气。
朱润月轻呼了声,扯着庆来的衣袖。“快松手!”
庆来听她的话对自家主爷下手,实是太紧张惊慌,只晓得卯起来把爷制得动弹不得,好方便她下针,倒忘记控制力道,他几把全身力气和重量使上,结果某位大爷遭压制的肩与上臂部位……呃,清楚浮出青红痕迹,想必再过一会儿就会由青红转青紫。
庆来赶紧放手,吓得连退好几步。
见小少年抓着头发、一脸自责又不知所措的模样,朱润月不由得叹气。
事情不能越搞越乱,她只好请他去弄些热水和干净巾布过来,毕竟苗大爷满脸满身皆是汗,备妥热水准没错。
庆来一走,舫楼内只剩下她独力看顾病家。
她用他月兑下的中衣擦拭他颈后和背上的薄汗,尽量让他保持干燥,接着又第二次以艾草粒薰针,燃烧艾草粒的热度随针钻进肤底,那略带呛辣的气味则钻进他鼻间、肺间,像一扫阴霾的晴阳,令呼吸吐纳渐畅起来。
苗淬元静伏着,头一次深深觉得自个儿真如离了水、正大口拚命喘气的鱼。
但……真的能喘气了。
尽避仍有些发虚,至少气息吐纳间,那似铜墙铁壁的无形窒碍已淡去许多。
待第二回的艾草粒燃尽,朱润月拔取他背上银针,含针略久且灵台和身柱两穴又被她反覆刺激之因,他脊背上如烙梅红。
他肌理精劲而柔韧,肤色偏白皙。
当背肤浮出点点嫣泽时,白里透红的背肌竟是她见过最最好看的……嗯,相较起来,比号称湖东小渔村第一美人的渔家西施还好看。那位姐姐前些日子扭伤腰,是她给治的,姐姐见她同是女儿家,很愿意与她“肌肤相亲”,于是就任她压在身上这样又那样。
唔,就不知苗大爷愿不愿意也任她压压?
“你干什么?”苗淬元感觉背上披了件薄物,应是自己的春衫,但有一股比针炙更沉、更重的力道朝背心压挤。
他扭头一看,闭目再张眼,用力抓出远近之距,看到她似乎将半身压在他背上,以肘部为“武器”,不断攻击他脊柱两旁的穴位。
他不禁蹙眉,薄唇逸出似痛似舒畅的申吟。
朱润月因那声低幽申吟心口一跳,她本能朝侧趴着的那张脸看去。
苗大爷脸色好看多了,颧骨略红,唇也恢复了些血气,清朗眉间拧着一个淡淡的川字,长睫幽幽垂掩,使得半敛的目光如染氤氲水气……病成这样,明明挺惨,都还没能完全缓过气来,可怎么就能病得这么赏心悦目?
她头一甩,假咳两声,清清喉咙道——
“先前苗大爷所问,问我为何替那名湖匪止血治伤,唔……原来他就是黄帮匪首吗?那当真太好,受再重的伤,怎么也得救。”略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是信这说法的,但如能亲眼见到现世报,那才叫大快人心不是吗?所以啊,绝不能让他两下轻易就去见阎王,一定要让他过堂受审,认罪画押,还得拖上牢车好好地游街示众,受百姓们唾弃打骂,最后再押上法场正法……苗大爷不也是这么打算的吗?”
“……是吗?”喘息,再喘息,气喘吁吁总比不能呼吸来得好。他又想瞪人,但没太多精神气能消耗,只好哼个两声聊表心意。
女子声音清润如玉珠落盘,他下意识听取。她仿佛叹道——
“苗大爷箭无虚发,却仅对准匪徒们的四肢或两肩,是想生擒一干湖匪交至官府手中吧。想来只除那名黄帮匪首,你第一箭在他额上拖出深深血痕,第二箭则直中他腋下三寸的要害,是当时情势危急,苗大爷顾不得擒贼,只能先杀……我总之得道声谢,虽说大恩不言谢,但还是得谢,然后……欸,我没躲好,大咧咧地引来杀机,还累得你坠湖,最终引出你这场病,这错,我认了。”
苗淬元再次定睛凝神想去瞧她。
但他一妄动,她就沉沉按住他颈背,耗去大把精力对付顽疾的他实在挤不出更多力气将她甩月兑,于是……又有受折辱的感觉,明明满口仁义地对他道谢又道歉,怎么她下手就是狠?:
这时,加诸在背上的肘压力道已撤,“啪啪啪啪——”、“评评评评——”的声响来得突然,苗淬元愣了会儿才意会过来,是他正在被拍、被打、被鼓、被捶,一下下全落在他背心与琵琶骨之间。
“你、你又是干什么?”真希望气势足些,而不是连咬牙切齿也无力。
“让你舒服些。”朱润月鼓手空拳将他“揍”得直响。
苗淬元磨磨牙,一直看着。
模糊的轮廓映入眼中逐渐清明,那是一张感觉矛盾的脸蛋——
她发丝微乱,耳畔碎发配上红扑扑的瓜子润脸,模样稚女敕,但表情实在……实实在在的认真,低眉敛眸,像眼观鼻、鼻观心,而心与十指相连,所以,所有用心皆在指上、皆在每一下拍打中。
他浅浅吐出口气,以为浅浅而已,却在她的拍打下,像连带着把月复内、胸内的浊气徐徐吐出,胸中盘踞的寒气亦化开许多。
周身轻松起来,倒教他脑袋瓜昏昏欲睡。
“怎会……懂得……这么多手段?”他如梦呓般问出。
“我是为我阿娘学的。”
他眼皮一跳,长睫掀了掀。“你阿娘也、也……”
“嗯,你患的这病,跟我阿娘一般模样。”她轻笑了声。“不过我娘已甚少发病,我爹宝贝她,我也宝贝她,她也为我们宝贝她自个儿,这些手段学好了全搁着,今儿个能用在你身上,我也是挺欢喜……”呃,这么说好像怪怪的?果不其然,她见他眉峰拧得更深,牙关都磨出声响了。欸。
“朱、润、月……”
“苗大爷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既然动手治了,就得做完全套,难得我整套学周全了不是?苗大爷,我把全套做完,会让你很舒服很舒服的,你放轻松,不要抵抗,真的会很舒服。那……你不出声就表示愿意了?”
她似劝似哄,语调沉静真诚,苗淬元却听得耳根发烫,心音大纵。
要他答什么?怎么答?都被她乱七八糟的话搅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