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其实是由宗族发起的慈善机构,举凡扶幼、养老、婚嫁、丧葬、济贫、救灾、助学,义庄皆在其中发挥作用。在江南地区,义庄组织盛行,离乡在外的游子大都希望死后能够返乡安葬,义庄便提供一处暂时摆放棺木的地方。而有些客死异乡之人,遗体因无人认领便也安置在义庄,等待善心人士捐棺助葬。
往常,张水薇帮县衙门验尸不会来义庄这种地方,今日乃因县衙衙役是在义庄附近发现死者,而死者已经面目全非认不出样貌,衙役便求了义庄将死者安置在此。
一直以来,仵作都是贱籍,一般由贱民或奴隶担当,仵作除了验尸以外,也从事敛尸安葬的工作,几乎没有女子担任仵作。而张水薇从事仵作工作,正确说法应该是验尸,已有一两年了,起初是因为师傅华神医告诉她,习医之人一定要了解人的身体,而死人是最好的学习样本,于是在父亲衙门好友的牵线下,她开始跟着师傅帮县衙门验尸,直至今日,她已经可以独立作业了。
出了义庄,张水薇将手里的工具箱丢给等候在外的伊冬,才取下脸上的口罩,从口中吐出一片姜。师傅说,姜片有辟秽消毒作用,面对尸体,含一片姜,能够防止尸体释放的有毒气体侵入人体。
“今日有劳张大夫了。”随后走出义庄的何县丞行礼致意,便领着两名衙役离开。
目送他们上了马车离开,张水薇带着沙哑的嗓子轻吐了一口气。虽然如今面对死人已经可以波澜不惊,可是对生命的流逝依然充满了感伤。
“宜县不是有两名仵作吗?为何还特地让小姐来这儿跑一趟?”伊冬知道张水薇是为了习医才验尸,可是县衙安放尸体的停尸馆终究在城中,不像义庄设在城外,即便阳光温暖,还是挥不去阴寒之气。
“此人之死有些蹊跷,何县丞才会特地请我过来。”张水薇倒觉得来义庄验尸比去县衙的停尸馆方便省事,这儿离张家的庄子比较近,且无须进城,她就不必换上男装示人。
“此人不是死于跌落山崖吗?”
“大腿内侧出现似拳头打伤的赤肿痕迹,身体毛孔有轻微出血,这应该是食用果食或金石药物造成的中毒。”
“这不就是谋杀吗?”
张水薇没有言语,师傅说过,只要陈述眼睛所见,至于追根究柢、寻出真相,并非她的职责。这对她来说不易做到,过去遭受的伤害让她总想申张公义,可是师傅却道,一个人要先懂得权衡利弊,否则,公义不但不能申张,还会搭上自个儿。父亲与兄长已为她付上大半辈子成就的功名当代价,她万不可再给他们添麻烦。
伊冬一想到里面有个死于非命的人,全身顿生一股寒意。“奇怪了,鸿叔怎么还没过来?”张鸿是张家家将,张家举家迁至宜县,张德一忙着设武馆建镖局,便将护卫张水薇的差事交给他。
张水薇平日走访各个村落行医,病患之中若有行动不便之独居老者,张水薇总是托张鸿另寻时间探望,今日张水薇出城验尸,张鸿便藉此机会探望几位老者。
踮着脚尖眺望了一会儿,伊冬等不及的道:“我去前面瞧瞧。”
张水薇闻言一笑,一阵风儿扬起,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息,她不由得一凛,义庄有死人,不应该有受伤的人……她踟蹰片刻,双脚终究有了主意向前迈出,朝着义庄后面的园子而去。
张水薇可以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随着脚步越来越沉重,敏锐的鼻子很快就帮她找到藏在石碑后面的人。
“公子怎么了?”她应该对陌生人保持警觉,可是看见受伤之人几乎面目全非,身为医者想救人之心瞬间凌驾理智之上。
男子努力抬头睁大眼睛打量张水薇,似乎想确认眼前的人是男是女——声音沙哑低沉,应该是个男子,可那张脸却是娇滴滴的姑娘……
男子试着支撑身子,感觉得出来他是个相当高傲的人,可是吐出来的声音极其虚弱。“今日若蒙姑娘相助,他日在下必定加倍回报。”
张水薇没见过这样的人,已经支撑不住了,还不忘了摆出姿态。“我是个大夫,遇上能救之人而不救,有违医者之心。”这是说,她今日相助不是为了求他回报。
“我身上已经没有银子了。”
“等你的伤好了,我会帮你找活儿挣银子。”
“姑娘难道不怕救的是山贼盗匪?”
张水薇差一点傻眼了,他不是应该担心她不救人,怎么反其道而行?“在医者眼中,病患就是病患,不分贫富贵贱,不分好人坏人。”她不是烂好人,为富不仁者愿出百两诊金请她诊治,她看也不看直接一口拒绝,可今日他遇见她了,她看他就是病患。
“换言之,无论我是谁,你都不会后悔救我吗?”
“我只会后悔一件事,明明可以让你活命,却将你医死了。”她只怕自个儿医术不精,病患落在她手上,她却必须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断气。
一怔,男子扬起笑容,那张看不清圆扁的脸瞬间光彩夺目,张水薇不禁怔住了。
“小姐……小姐,鸿叔来了……小姐,你在哪儿……”伊冬的声音由远而近。
“伊冬……”回过神来,张水薇匆匆站起身,男子突然伸手一抓,她不由得低头看他,见他眼中多了一份警戒,觉得好笑,一个随时都会倒下来的人,怎么还防备心这么强?“既然要救你,我就不会冒险让人见到你,可是,没有伊冬和鸿叔帮忙,我没法子将你从这儿弄走。”
半晌,男子的手垂了下来,张水薇走出来迎上已来到园子的伊冬。
“小姐,你怎么跑来这儿?”伊冬松了一口气道。
“嘘!你不要惊动义庄的仆役,请鸿叔将马车驱至后面树林,再取一块木板过来,另外,你先将我的医药箱拿过来。”她跟着师傅四处行医,早习惯出门带上医药箱。
“木板?”
“救人。”
伊冬顿时明白过来,两眼瞪得好大,慌张的东张西望。“小姐……”
张水薇举起手打断她,不容反驳道:“若是我医术不好,救不了人,也就认了,可是,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了,这岂是医者所为?”
张水薇一拗起来,谁也劝服不了,伊冬默默转身快步出去找张鸿,再折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个医药箱,张水薇接了过来,让伊冬在此守着,自个儿回到石碑后面先为伤者做初步诊治。
张水薇可以在不惊动义庄仆役的情况下将人弄走,但是想将人安置在家中,即使是藏在庄子后面竹林深处的小屋,也不能不告知家人。
张氏在宜县是大族,在此很有影响力,可是如今张德一只图安稳度日,凡事低调不肯出头,就怕惹上麻烦后,连老家都不能待了。还好张德一带着老大张柏勋和老二张柏阳去南蛮送镖,华神医也跟着去寻药,而眼下家中的主事者是最耿直豪爽的张家老三张柏斌。
张水薇以为交代一声就行了,没想到张柏斌大惊失色,好像千军万马要杀上门。
“妞妞,我知道你是大夫,不能见死不救,可是看他的伤势,肯定惹上大麻烦,我们不能将他留在这儿。”张柏斌向来对妹妹言听计从,不过避居在此三年,多少变得谨小慎微。
是,他们不该多管闲事,他身上可见鞭伤,很显然是在狱中留下的,还有更多刀伤,这可能是被人追杀,总之,无论如何看他都只说明一事——危险,可是她若撒手不管,他很可能死路一条。
“三哥哥不要大声嚷嚷,没有人知道这儿多了一个人。”
“庄子进出的人太乱了,如何藏得住人?”父亲设武馆原是为了张家子弟,从其中培育镖师,因此直接将武馆设在他们的庄子,没想到短短一年,张家武馆就闯出名号,不但吸引城里的官家子弟来此习武,连附近县城的官家子弟也寻上门。
“除了我们府里的人,能进出庄子只有武馆学徒,他们见了你还要恭敬喊一声三师傅,你怎么将他们当成了市井混混?再说了,他们进出仅止于二门,就是府里的人都不见得全识得,如何发现多出一个人?”
“那些孩子一个比一个还鬼灵精,他们打闹的本领可不输市井混混。”
“武馆开设至今,他们没有一个敢闯进二门,何况这儿是我最宝贝的草药园,府里的人不会随意踏进这里。”
张柏斌张着嘴巴却反驳不了。确实如此,因为习医的关系,妹妹想种植草药,爹看这儿隐密,又有一大片空地,且离她的院落最近,很适合她捣鼓钻研草药,于是在此给她建了一间小屋,可是这丫头一忙起来,总是没日没夜,往往就近在小屋榻上安置,父亲见了,索性在小屋东侧的空地又建了一处置物间,专门贮放草药,而小屋给妹妹歇脚小憩,也因此府里下人更不敢随意来此。
张柏斌懊恼的抓着头。“你这丫头的嘴巴究竟像谁?错了也被你说成有理!”
“错了的是三哥哥,我当然有理。”
“我……你这么不管不顾的蛮干,我一定会挨骂!”张柏斌真的有够委屈,无论在谁面前,错的一定都是他。
“若是爹,我相信爹也会救人。”
“爹会救人,可是只让他歇上两三日,就会给上一笔银子将人打发。”
张水薇明白,这是助人却又不沾上麻烦最好的法子,可是,若放任他继续逃亡度日,他不死在追杀者的刀下,也会因为身子严重亏损而亡。
“他的身子如今禁不起折腾了,养好了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张柏斌惊愕的瞪大眼睛。“难道你要将他留在这儿一年半载?”
“别急,说不定伤好了,人家就迫不及待离开了。”后有追兵,又岂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了?这只怕也是他身子如此亏损的原因。
“最好如此……不对不对,你说清楚,你真的要将他留在这儿一年半载?”
“我不想这些,只有一个念头——救人就要救到底。”
“不行不行,你要尽快将他送走!”张柏斌急得跳脚。他还会不了解她吗?只要落在她手上,死了也要想法子弄活,何况是一个用好吃好药就可养得健壮的活人。
“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三哥哥要记得守住自个儿的嘴巴。”
张柏斌完全没意识到自个儿已经被转移注意力了,忍不住大呼小叫抗议。“我何时成了三姑六婆?”
“遇事不经脑子,想说就说,说的全是你知道的事,这比三姑六婆还可怕。”
嘴巴张了又阖上,半晌,张柏斌终于垂头丧气的模着鼻子闪了,张水薇见了好笑的摇摇头,转身进了小屋,没想到他们争论许久的病患竟然醒着坐在床上。
“我给姑娘添麻烦了。”逃离京城至今,赵平澜第一次相信自个儿活下来了,他闻到的不再是腐败、阴湿、恶臭、血腥,而是草药的气息……以前,他从不知草药的气味是香的,单是见到草药就觉得苦涩难忍。
“如今公子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虽然这儿是田庄,但是比起城里的高门大户还安全,公子不必想太多了。”有张氏这把大伞,盗贼宵小不会随意打这儿的主意。
“在下姓赵名远。”
“我姓张,行四。”张氏人丁兴旺,可是女儿生得少,她还是张氏所有兄长口中的么妹。
“身上的伤好了,我就离开。”一路奔逃,一次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始终不敢真正闭上眼睛,害怕睡着了就再也无法醒来,令复仇之梦永远无法实现,愧对暗中助他逃出刑事房的人,还有一路上提供他庇护的人……他真的累了,身子又痛又倦,很想在此停下脚步,可是,若不能确定摆月兑追兵,他留在此地势必给他们带来危险。
既然要救人,她就不会赶他走,可是一旦他行动自如,执意要走,她也不会强行留下他的。“公子在此只有四个人知道,若是不得不对何人提起,我必定知会公子。伊冬会负责公子的膳食和汤药,我每日在草药园待上一个时辰,会顺道过来为公子把脉,而三哥哥也会不时过来问候公子,公子有何需要可以告诉我们。”
他看她约莫二十,可是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只觉得她处处沉稳练达……他唯有在操持成国公府中馈二、三十年的娘亲身上见过此种气度。
“公子还是赶紧歇下吧。”他一定是防备心很重的人,若是她,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必然躺下来就睡着了,况且半个时辰之前喝下的汤药有助眠之效。
“张姑娘不问我吗?”
“我想说就会说,不想说就不会说,公子难道不是如此吗?”
愣怔了下,赵平澜笑了,这是多么玲珑通透的女子!
她的眼睛又被笑容闪到了,怎会有人在面目全非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如此夺目?是因为他有一双特别幽深明亮的眼睛吗?不管如何,她肯定这位公子受伤前绝对生得俊美非凡。
“谢谢姑娘。”若她执意问他,他不愿意说也要说,不过,将全都是虚构的,而他,不愿意对自个儿的救命恩人扯太多谎言。
“若是公子想说,我也乐于倾听。”
“我记住了。”
“公子若是无事,我就不打扰了。”张水薇行礼退出小屋。
待听见张水薇的脚步真的远离了,赵平澜慢慢躺回床上,努力睁开的眼睛终于抵挡不住倦意的闭上……
这一觉,他睡得昏天暗地,整整一日,方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