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盛夏是一年里最炎热的季节,日正当中之时,别说飞鸟,就是知了都歇工躲起来了。
牛头村里,几个婆娘在村头大树下铺了张破草席,一边给身边睡得东倒西歪的娃子扇风,一边缝着手里的旧衣或鞋底。
在这种难得悠闲的时候,绝对缺不了八卦闲话,而最近半个月,最好的八卦莫过于杨家之事了。
其中一个小媳妇秀兰,娘家正好是柳树沟的,这会就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刚得到的新消息。
“你们不知道,这次杨老三一家可被害惨了。我昨日回娘家听我嫂子说,他们一家人到处借银子呢,家里的驴子也卖了,大小子为了提前支几两工钱,跟铺子里又签了十年工契,算是卖给那个黑心掌柜了。杨老三原本还要卖田卖窑洞,被两个闺女哭着拦住了,后来是老林河的陈家送了点钱过来才算拉倒。”
“哎呀,我原本还瞧着他家两个丫头不错呢,琢磨着给我娘家侄儿相看相看,好在没多嘴,要是亲事成了,这时候也得被刮几两银子。”
“就是,这杨老二可真是缺了大德了。他跑得没影了,倒是把兄弟一家坑苦了。”
一个小媳妇很是同情,捏着针头划划刺痒的头皮,叹气道:“一百五十两,杨家怕是不好凑吧,难道真要卖儿卖女?不是都分家好多年了吗?”
那叫秀兰的一听却是摇头,笑得一脸羡慕又嫉妒,“那倒不至于。杨家那读书的二小子交了好友,是县城连家的少爷,听说家里有钱着呢,直接借了杨家一百两。”
“真的?杨家二小子真是走运!”众人脑海里浮现出白花花的银子,都是咂着嘴巴羡慕不已。
有那脑子灵光的,想起上次杨老太太差点勒死孙女的事,就酸溜溜应道:“运气好的怕不只是杨家二小子吧,他家那小彪女上次差点被勒死,也是这连少爷救的。”
“哦,这么说来,这连少爷还真是杨家的救星呢。”
众人从彼此眼里似乎瞧见了什么蛛丝马迹,脑袋凑到一处,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不时叽叽咕咕笑几句。
正在这个时候,村外的黄土路上远远赶来两辆骡车,后边还跟了七八个人,一众婆娘好奇的起身打量,待看清骡车上坐的居然是多日不见的杨家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冲了上去。
“哎呦,杨婶子你这是遭了什么罪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就是,大嫂子,你这脸上怎么都是血道子?”
杨家十几口那日被绑走后就直接被扔下矿坑,半个月没见过日头,吃喝拉撒都在黑暗的山洞里。无数手执皮鞭的监工,彷如凶神恶煞一样,不管老幼,只要每日挖不够十筐矿石就没有食物和水,若是敢反抗甚至多说一句话,就会立刻赏一顿皮鞭下来。
这样的日子,别说半个月,只三日就折磨得众人哭爹喊娘,身上的肥膘迅速掉了下去,手上也起满了血泡。
就说杨老大渴的急了,喝了一口矿坑里的水,拉肚子拉得差点要了命,但依旧要在皮鞭下挥动镐头。
而杨老太太的撒泼大法刚开了个头就被赏了一记窝心脚,吐口老血之后立刻就消停下来,不过几日,在牛头村称王称霸,无人敢惹的杨家人就都被训成了绵羊。
原本以为小命就要交代在矿洞里了,不曾想却突然被告知可以离开了,杨家人听了不由得发傻,还是被赏了一顿鞭子这才回过神,忙不迭地爬上了大柳条筐,被人拽出矿洞。
这会乍然听得乡音,再瞧瞧熟悉的村子,杨家老少都是恍如隔世般,放声大哭。
“啊,终于回来了,死不了,死不了了!”
“呜呜……我饿,我要疼死了,打死我也不走了!”
杨家人这样一哭,哪怕平日里有些不待见他们的村人见了也是心里泛酸,纷纷劝了几句就拥着他们回了老宅。
杨老太太坐在自家堂屋里,四下看了看终于缓过神来,霸道又刻薄的脾气也随之趋醒了。
她指向提着茶壶进门的杨杏儿,开口就骂,“没眼色的死丫头,不知道做好饭菜端上来吗?是不是想饿死我们啊!”
听到这一番话,杨杏儿脚下就是一顿,强忍着没有反驳,随手放下茶壶就走了出去。
杨老太太见此更恼,还想再骂的时候,已经有看不过的村人劝道:“杨婶子,你可别说了。老三一家为了救你们出来,到处跟人借钱,就是他家大小子都跟人家铺子掌柜签长契,预支工钱回来了,要不然,你们如今还在矿坑里吃灰呢。”
“就是,老三一家真没得说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孝顺懂事。”
可没想到杨老太太却是个顺毛捋的活驴,一见众人都帮着老三一家说话,反倒更恼,越发不讲理了,“他们要是着急救我们,怎么会耽误半个月?明摆着就是害我们多受苦,没良心的畜生!”
村人听得真想唾这老婆子一脸唾沫,救人还救出错来了,这也太伤人心了。
蹲在门口抽着旱烟的杨山见到自家爹娘兄长狼狈模样,原本还有些心疼,对儿子提出要自请出宗那件事又犹豫起来,可这会被老娘字字如刀的戳了心窝子,又见女儿委屈,儿子也是恼怒,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起身跪倒在堂屋中央,朝爹娘磕了三个头,这才说道:“阿爹,阿娘,这次为了救你们出来,借了一百多两外债,儿子不想让爹娘年老还要四处张罗银钱,打算独自还债,为免债主追到爹娘这里来,儿子今日自请出宗,还望爹娘准许。”
“什么?”一直没有出声的杨老头第一个惊问出声,“又不是灾年逃命,我和你娘还活着,你们一家怎么能出宗?”
杨老太太也是跳脚反对,“不行!你是不是舍不得每年的养老粮食?我跟你说,你就是跑到皇都去也不能少了我的养老粮食,还有,你借的银子当然得你还,跟我们有什么牵连?别以为说几句好话这银子就能拉着我们一起还。”
“就是。”杨老大遭了一场罪,瘦得同骷髅差不多,但这也挡不住他开口掺和,“老三,银子是你借的,家里这个样子,你还动心眼,实在太没良心了。”
此时,屋外的杨柳儿心里惦记,又见院子里看热闹的村人太多,就扯了连君轩绕到房后窗下偷听,可惜窗下挖了一条排水沟,她试了几次都没站住,气得直跺脚,噘起了嘴巴骂道:“一家子老古板,年年大旱还挖什么排水沟!”
一旁的连君轩听得好笑,瞧够了她嗔怒的模样,一弯腰抱起她,平地窜起半丈高,一手扳着屋檐,一脚稍稍踩了窗台就稳稳挂在窗户旁边。
杨柳儿惊呼一声,下意识紧紧抱住他的腰,想要埋怨又怕惊动屋里人,只好老老实实缩在他怀里,做起偷听小贼。
连君轩低下头,不着痕迹的蹭了蹭杨柳儿细软的头发,忍不住悄悄翘起唇角,这一刻,酸痛的手臂和左腿好似也没那么难受了。
躲在窗外的两人也听到杨老太太那伤人的话,连君轩不由低声说道:“按我说,就不该赎他们出来,直接扔坑洞里死掉就是了。”
杨柳儿正望着屋里跪地的父亲,心里又疼又恼,听得这话就反驳,“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一人在县城住,自然没这些烦恼。我们一家子可不打算搬地方,到处都是乡亲族人,若是不救他们回来,就等着别人日日戳脊梁骨吧。到时大哥娶亲,二哥做官,阿姊嫁人都得受连累。”
“那你呢?”听她兄姊的坏事都点出来了,连君轩尽量保持平静,低声问道。
“我?”没想到杨柳儿却是浑然不在意,应道:“我还小呢。”
许是鬼迷了心窍,连君轩揽在杨柳儿腰上的手无意识地往上蹭了蹭,“好像不小了。”
觉察出他的动作,杨柳儿的脸孔和脖子瞬间红透,一抬膝盖就狠狠顶上了他的胯间……
“哎呦!”连君轩痛忽呼一声,因为吃痛就松了手,两人像迭罗汉一般摔进排水沟里。
动静传开,屋里有人趴到窗上伸头看了看,正好避过了眼皮子下边的排水沟,自然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末了便关了窗扇。
杨柳儿被吓得憋了半晌气,这会迅速爬了起来,气鼓鼓瞪着连君轩,那模样就像小羊羔突然发现自己的要好玩伴居然是只披了羊皮的狼一样。
连君轩也是红了脸,以前逢场作戏,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起胡闹,也不是没同女子调笑过,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好似犯了大错,心里又偏偏格外甜蜜。
他急急解释道:“误会,都是误会,我是说你长高了,不是小孩子……”
杨柳儿却是不听他解释,起身拍拍衣裙上的草叶就往回走,连君轩赶紧跳起来跟了上去,“柳儿,你听我说,都是误会。”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前院,到底有众多外人在,杨柳儿勉强收了恼色,乖乖站在杨杏儿身边。
杨杏儿皱着眉头在小妹肩上摘下一根草叶,末了也没多说,扯着她站到身旁阴凉之处。
连君轩尴尬的模了模鼻子,站在离她们有两步远的地方,抬首挺胸间,又恢复了富贵公子的风范,可惜那鞋上的脚印还有背上的灰土多少漏了些底气……
再说杨山听到老娘兄长如此行径,气得两只手死死抓了地砖,似是忍受不了了,猛然抬头反驳道:“这银子是为了救你们借的,你们偿还有什么不应该?如今我自己扛下来,你们还这么说,到底谁没良心?别忘了,你们的卖身契还在债主手里呢。还不出银子,说不定哪日人家就上门再把你们扔进矿坑里!”
“啊!”他这话实在吓了杨家众人一跳,连杨老太太都缩了脖子,强提起胆子骂道:“你吓唬谁呢,你借的银子,人家不找你,又来拉扯我们干什么?”
“所以我才要出宗!只有出宗,不是一家人了,债主当然就不会找你们了。”
“那你还不出银子,债主也不会找我们?再来抓我们怎么办?”杨老大滴溜溜的转了眼珠子,不时还瞄瞄门口,一副吓破胆的模样。
杨山听见这话,狠狠闭了眼,只应道:“只要出了宗,我还不出银子,债主就算抓我家杏儿柳儿顶债也不会找到你们头上!”
“啊,真的?娘,你快答应了吧!”杨老大这下不害怕了,立刻就跳了起来,生怕老娘应的晚了,三弟一家改了主意。
听到债主不会找上门来,杨老太太自然忙不迭的点头,“那行,老三你赶紧出宗吧。跟债主说好了,我们家里可是一文钱也不会还!”
这话实在说得太让人寒心了,别说村里人,就是杨六爷身后的一众杨家族人也都忍不住翻了白眼。
杨六爷扫了一眼沉默的杨老头,又模了模口袋里的上好烟叶,忍不住叹了气,“既然老三一家要出宗,你们也同意了,那就趁早把事情办了吧,老三一家也好盘算着怎么还银钱,一百多两啊,怕是得还几十年。还有,既然出宗了,就是另立一支了,我最后作一次主,养老粮食什么的就不用再送了,从此两家再无牵连,福祸自理。”
一听说没了养老粮食,杨老太太还想吵闹,但杨六爷最后一句福祸自理,却让她赶紧闭了嘴。若是要了养老粮食,那就还是一家,岂不是他们也要跟着还外债?这可绝对不行,一两银子和一百两银子的轻重,她还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