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降下暴雪,一直到深夜都没停过,陶凉玉睡在炕上,怕她冷着了,侍雨在屋里还烧了两个炭盆。
寂静漆黑的房里,只有靠近寝房里的那两个炭盆发出微弱的火光。
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她没有让婢女们值夜,让她们全都回房里去睡了,侍雨与弄梅所住的耳房就在隔壁不远,若有什么事,只要一拉床榻边的丝绦,她们房里的铃铛便会响起来,届时便会赶过来。
忽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人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来人微微停顿了下,接着借着炭盆的火光看清了床榻的位置,轻轻移动脚步走过去。
来到床前,来人站在床畔,睇着此刻熟睡的陶凉玉。
片刻之后,他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的抚模着她酣睡的脸庞。
就在这时,又有人悄然打开房门进来,发现屋里竟已有人,连忙大步过来,一把揪住了先来的那人。
怕惊醒沉睡的妻子,宋忆风含怒的低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擅闯进来?”
那先来之人挣扎着想扳开提住自己衣襟的手,似有顾忌,因此也低着嗓开口,“你放开我。”
听见对方的声音,宋忆风微诧,松手放开他,那人登时慌张的扭头往外跑去。
宋忆风也追了出去,他身手矫健,没费多少功夫便追上那人,果真是陶凉玉先前带回来的那位不知名的大叔。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在深夜闯进我妻子的房里?”他怀疑此人与陶凉玉有关,因此并未太过失礼。
那男子不肯说,紧抿着唇,见前方的去路被他挡住,他掉头朝左边而去。
宋忆风不肯就这样让他离去,喊住他,“站住,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
那男人脚步略略一顿,便置之不理继续往前走,然而却在听见宋忆风下一句话时,愕然的停下了步子。
“你就是凉玉的母亲苦等不归的丈夫对吗?”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那男子惊愕的回过头。
宋忆风朝他走过去,“你昨日在得知我岳母病逝的消息时,那悲伤的神情引起了我的怀疑。”
当年他被凉玉母女所救,在她们那里养伤那段时间,得知凉玉的母亲一直在等候离家出走的丈夫回来。昨日在花园时见到他在听见凉玉的闺名时的反应,及后来知道她母亲过世的消息时那哀恸欲绝的模样,他当时便已猜到了几分,方才他只是试他一试,果真是他。
陶时先满脸愧疚的低垂下头,默然不语。
他既是凉玉的父亲,便是他的岳父,故而宋忆风的神态也多了几分尊敬。
“岳父,外头风雪大,有什么话我们进屋里说吧。”他领着他走到附近一座无人住的小院子里。
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一旁燃着的烛火照映着两人的面容。
沉默须臾后,陶时先看向宋忆风,启口要求他,“你别告诉凉玉,我是她父亲的事。”
宋忆风有些意外,“这是为何?您不想与凉玉相认吗?”
陶时先眼里布满了难以言说的哀痛,“我……不配,我抛下了她们母女俩,没有尽到当她父亲的责任,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让她知道有我这样的父亲。”
“这样瞒着凉玉好吗?”宋忆风暗自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发觉此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沉痛沧桑,不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令得他抛妻弃女。
他露出一个含悲的笑容,“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父亲的存在,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你别告诉她我的事,就让她把我当成陌生人吧。”说完这些,他站起身,削瘦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去。
宋忆风没有再阻止他,他发觉这位岳父似乎满怀着悲伤的心事,心如死灰。
沉吟须臾,他决定就如他所言,暂时不将他的身分告知妻子。
而就在这对翁婿深夜晤谈的这一晚,酣睡中的陶凉玉作了一个恶梦——
那是个初春的时节,乍暖还寒的时候。
她与侍雨、弄梅正在厨房里做着糕点,将包着馅料的面团捏成一个个动物的形状。
“相公喜欢吃芝麻馅的,这几个捏成猫儿好了,免得同红豆馅的混在一块。”
她将要给丈夫吃的那几个面团捏得格外的用心,看着一只只白胖胖的猫儿排排站着,不禁笑得眉目弯弯。
忽地,心头猛不防地一颤,她下意识的抬手按住胸口。
“怎么了夫人?”一旁的侍雨见状关心的问道。
“胸口这儿方才颤了下。”
“会不会是肚子里的孩子踢的?”侍雨猜测。
“我只听人提过胎儿会踢肚子,倒没听说会踢到胸口那儿去。”弄梅接着说道:“若是夫人觉得不舒坦,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只有刚才颤了下而已,没事了。”她心头莫名的有些不踏实,却不知是为何,只当是自个儿多心了。
抬手抚着怀了四个月的肚月复,她轻声对着里头的宝宝说道:“宝宝要乖乖呦,你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了。”
“夫人,奴婢猜,您这肚子里的一定是个胖小子。”侍雨笑说。
“何以见得?”陶凉玉问。
“您没听人家说过吗,这尖肚生子,圆肚产女。”
弄梅笑驳,“那也不是全准儿的,当年我娘怀我时肚子就是尖的,结果我生下来却是个女儿。”
侍雨不以为然的回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还是有八成准的。”
她倒是不介意这孩子是男是女,这是她和丈夫的头一个孩儿,她满怀期待,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出世、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三人谈谈笑笑的说了一阵,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旋即有个下人神色惊惶的跑进来禀道:“夫人,不好了,庄主他出事了。”
她惊愕的站起身,“庄主出了什么事?”
“他被抬回来了。”
“他是伤了、还是病了?”她神色焦急的询问。
“庄主他、他……死了!”那下人说完,低下头抹着泪。
“死……了?!”她整个人呆住,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侍雨惊问:“袁子,你说庄主死了,这怎么可能?这话可不能胡说!”
那下人着急的表示,“我没有乱说,是二爷和九叔他们几个把庄主给抬了回来,现下人已送进了房里,管事让奴才来请夫人过去。”
“庄主正值英年,怎么可能就这么去了呢?”侍雨仍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陶凉玉也不相信,她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脸色煞白,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一定是那人说错了。
相公身子一向健朗,怎么可能会突然死了呢,她不相信。
回到寝房,看见宋忆辰、吴天瞬和方九他们几个人围在床榻前,屋里还传来李昭宜在哭泣的声音,她停住脚步,不敢再前进一步。
吴天瞬看见她,抹着泪上前禀告,“夫人,庄主他……去了。”
她退后一步,脸上的神情整个冻凝住了,“不可能,你们在骗我!”
宋忆辰上前,一脸哀痛的表示,“嫂子,是真的,大哥他真的去了。”他接着说明经过,“先前他正在粮行同咱们商讨事情,突然间神色痛楚的按住胸口,倒了下去,待咱们找来大夫时,已来不及,就这么撒手去了。”
她骇然摇头,不愿相信他所说的话,“我不相信,连你也来骗我!”
“我没骗嫂子,我知道大哥突然这么走了,嫂子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但事情已经发生,您来见见大哥最后一面吧。”宋忆辰劝道。
她面无血色,一步一步退到门外。
方九见状,也跟着劝说:“夫人,庄主走时心头必定仍记挂着您,到这会儿两眼还不肯阖上,您不见见他,他怕是无法走得安心哪。”
苞来的侍雨与弄梅抹着泪扶着她,这会儿她们无法不相信庄主是真的去了的事,“夫人,您就去见见庄主吧,不要让他走得不安心。”侍雨哭着相劝。
“他不会死的,他没有死,你们全是在骗我。”她大吼着扑到床榻边,望着暴瞪着双眼的丈夫,拚命的摇晃着他,凄厉的喊道:“相公,你醒醒,你不要吓我,你知道我胆子小禁不得吓;你快点醒来,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
彷佛是已见到了她,他睁着的双眼徐徐阖上了。
她抚模着他冰凉僵冷的面容,抱着他的尸首恸哭。
“你醒醒,相公,求求你醒醒……”
陶凉玉泪流满面,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想到先前那可怕的梦境,她惊慌失措的下了床榻,想去见他一面。
她心绪惶乱,就这么赤着双足,打开房门,往外走去。
两脚踩在冰冷的雪地里,她感觉不到冷意,此时她一心焦虑,只想快点见到丈夫,她要确定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突然间,脚下绊到了什么,她冷不防摔倒在雪地上,她试着想爬起来,但月复部传来一阵剧痛,令她再跌了回去,她紧紧按着月复部,孩子、她的孩子——
“来人,快来人呀……”看着下|身渗出的血,她惊恐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