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落下大雨。
景府众人已熄灯就寝,除了雨声,整座府里一片静谧,只有日落之后才能出来的小朔,孤孤单单的在府里头四处游荡。
他飘呀飘的来到汤水淳所住的院子,穿过墙壁,进到卧房里,见到床榻上的二伯和姊姊都熟睡不醒。
他无聊地打算离开,忽然床榻那头传来轻微的动静,引得他回头,见适才还睡着的汤水淳竟醒了过来,小脸欣喜的绽开笑容,飘到她面前想同她说话,“姊姊,你怎么醒了?”
可汤水淳没有理会他,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她轻轻越过睡在外侧的景韶,下了床,连鞋也没穿,便直直往房门而去,开了门出去后,又木着脸将门板给阖上。
小朔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赤足走在廊道上,宛如木偶,双眼眨也不眨,一步一步朝园子走去。
夜雨又大又急,府里负责巡夜的护院也暂时避雨去了。
她所经之处不见一人,只有小朔察觉不对劲,跟在她身边急喊着,“姊姊、姊姊,你怎么了,为什么都不理小朔?”
见她走出回廊,步入雨中,大雨很快打湿她身上穿的那件轻薄的单衣,可她却仿佛不觉得冷,继续往前走着。
“姊姊、姊姊,外头雨很大,你快回来。”小朔一时情急,伸手去扯她,但他的手整个穿透了她的身子。
汤水淳脸上淋得湿透,可她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朝荷花池而去。
小朔跟在她身边又叫又喊,她却像没听见。
最后他一路跟着她来到荷花池边,看着她竟然毫不犹豫朝荷花池走去,小朔吓坏了,飘到她面前张开瘦弱的双手,想要阻止她继续往前走。
然而下一瞬,她无视他,整个人穿过那瘦小的身子,摔进池中,在这雨夜里响起一声水花溅起的声音,然而除了小朔,再也没有其他人听到,汤水淳甚至连挣扎都没有,任由池水缓缓淹没自己的身子。
小朔惊骇得楞了楞,须臾,他又哭又叫的飘回汤水淳住的院子。
“二伯、二伯,你快来救救姊姊,姊姊快要淹死了!”
他穿越卧房墙壁,来到床榻前,即使模不到景韶,仍不死心的一再尝试,哭喊着,“二伯、二伯,你快醒醒,快点醒醒啊,姊姊就快要死掉了!”
他凄厉的在景韶耳边不停的哭喊着,“你快去救姊姊!我不要姊姊像我一样死掉,我想要她当我的娘!二伯、二伯……”
景韶忽然整个人惊醒过来,他方才在睡梦里仿佛听到有什么人在叫他。
清醒后,他惊讶的发现一旁的床榻竟是空着,本该睡在旁边的妻子不见了。
心头猛然升起一抹不安,他大声叫道:“水淳、水淳。”
没听见她的回应,他即刻掀被下榻,匆匆套子鞋子后,拉开房门想去找她。
睡在耳房的下人也听见他的声音,纷纷起身查探。
他急切的吩咐,“二太太不见了,你们快去找找。”
几个丫鬟连忙在院子里四下找人,却找不到她的踪影。
景韶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望向外头的滂沱大雨。
“二伯,姊姊在那里,在荷花池那里,你快跟我过去救她!”小朔飘在他身前想为他引路。
苞刚才在睡梦里时一样,他又感觉有人在呼喊他,他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只是跟着直觉大步往屋外走去。
“二伯,这边、这边。”小朔不停的在他耳边给他指路。“那里,往那里才对。”
景韶顾不得雨水打在他身上,跟着那种奇怪的感觉,一路往园子里去。
快到荷花池,小朔着急的在他耳边大声地一遍一遍喊着,“姊姊就在荷花池里,二伯快去救她……”
视线透过大雨瞥见前方的荷花池时,景韶心中突然传来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荷花池。
来到池边,他瞅见黑夜中,浮在池面上那一截醒目的白色衣裳时,胸口剧烈一震,无暇细想便跳下池里……
汤水淳觉得全身仿佛包裹在一股温暖的泉水里,顺着水流移动着,不知经过多久,她看见前方出现一道巨大透明的门。
她凝目望过去,看见在门的那一端,出现她思念许久的家人。
案亲和妹妹似乎是在医院里,两人的面前有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张眼熟的脸庞,那是……她!
之所以没有立刻认出来,是因为那张脸变了很多,原本丰腴的双颊整个凹陷,瘦得皮包骨,脸上的表情僵硬麻木,微微张着的嘴巴里,还有口水淌出来。
她看见妹妹拿着面纸,替她小心地把口水擦掉。
然后妹妹伤心的声音不知怎么竟传到了她耳中——
“姊姊要嘛快点清醒过来,要嘛干脆就这么死了,这样活着,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折磨!”
汤水淳望向父亲,他消瘦许多,沉默着没开口说话,两只手紧紧握着病床旁的围栏。
“爸、小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她情不自禁的月兑口喊,急切的往前移动着身子,想越过那扇门去见他们。
就在这时,一道含着浓烈情感和哀伤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水淳、水淳……我们不是说好,我一辈子疼你,永远不纳妾,你便陪着我一辈子吗!你不可以食言……”
水淳是谁?
下一瞬,她怔怔的想起来,水淳就是她,她先前穿越到一个古代的世界,变成一个叫水淳的女孩,还结婚了。
那是……景韶的声音,他在叫她!
她犹豫的望着前方悲伤的父亲和妹妹,耳边又传来景韶的呼唤——
“水淳,别丢下我一个人!倘若可以折寿,我情愿折一半的寿命给你,求你别走,不要离开我!”
她从没听过景韶用这么哀痛绝望的语气说话。
“水淳、水淳,求你快醒醒……”
那一声声哀求不停回荡在她耳畔,拧痛她的心。
在心头挣扎半晌后,她看向父亲和妹妹,歉然道:“对不起,父亲、小妹,请原谅我,我真的放不下他……请你们保重!”说完,她转过身子。
她这一回头,门那头病房里监测生命迹象的仪器响起尖锐的声音,无知无觉躺在病床上数个月的人,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请老太太和二爷节哀。”景府请来的几个大夫,都遗憾的摇头告辞。
景韶两手紧抱着在方才失去气息的妻子,不愿放开她。
韩氏抹了抹泪,劝着已两日不吃不喝,一直守在媳妇身边的儿子,“韶儿,你别这样,让水淳安息吧。”
前头那几任妻子离世时,她没见儿子这般伤心,这回水淳走了,儿子几乎痛断肝肠。
她原还以为水淳八字硬,不会再被儿子所克,哪里知道她也逃不了同样的下场。
她忍不住后悔把水淳娶进门,要是水淳没有嫁进来,她就不会这么早死,儿子也不会这般伤心欲绝。
景韶一言不发,只是抱着妻子不肯放手。他无法明白那天雨夜里,她究竟为何会跑去荷花池投池自尽。
成亲这段时间,他明明宠着她疼着她,她为何要寻短?
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好?!
自那夜从荷花池救回她之后,无论他如何呼唤她、求着她,她都不愿再睁开眼看他一眼……
简霜霜瞟了景韶一眼,扶着老太太,沉痛劝道:“娘,不如先让二伯静一静吧,您这两天也忧心得睡不好,我先扶您回房里歇一歇,否则再这样下去,累出病来可怎么好。”
韩氏长叹一声,点点头让简霜霜扶她回去。
景昌也扶住她另一只手跟着离开。
霍翠鸾望着了无知觉的汤水淳,面露哀戚之色,她很喜欢这个二嫂,却没有想到她竟会同先前那四个嫂子一样如此短寿。
二嫂一死,二伯克妻的传言恐怕再也无法洗清,就连她也不得不怀疑,二嫂的死是被他所克。
否则好端端的,二嫂怎么会在下大雨的半夜里不睡觉,反而跑去投池自尽呢?
她瞧二伯这段时日分明待二嫂极好,处处护着她,就连她见了都有些羡慕,她实在想不出二嫂有寻死的理由。
景惟上前劝了几句,“二哥,二嫂已走,你也别太伤心,好好保重身子,省得二嫂在天之灵担心。”
见兄长没有回应,也不好再劝下去,他摇头携着妻子一块离开。
蕾蕾、雪荷、雪燕几个丫鬟默默在一旁垂泪,周堂飞和严庆头一次见到主子这般,也没敢上前去劝。
景韶抱着妻子逐渐失去温度的身子,觉得自己的胸□好痛,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就像整个身子被劈成两半。
他将她的脸紧紧按在胸膛,两只手牢牢的搂抱着她的身子,喃喃在她耳畔低语,“为什么要丢下我……”
“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你活活闷死了!”细如蚊蚋的嗓音闷闷的响起,但离得较远的周堂飞等人都没有听见。
抱着她的景韶隐约听见胸口处传来的微弱声音,他以为那是自个儿的幻觉,怔了怔,仍没有松开怀中的妻子。
“你是想谋杀我吗?”汤水淳费了一些力气,才艰难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这家伙把她的脸紧紧的按在他胸口,害她差点窒息,而且这副身子八成很久没吃没喝,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景韶震惊地看着陡然睁开眼的她,不敢置信地抬起手,颤抖着抚模她的脸庞,“水淳?!”连呼唤她名字的嗓音也在微微发抖,唯恐这一切全是他的错觉。
她虚弱的朝他挤出一抹微笑,“放心,我没死,不是诈尸。”
蕾蕾他们几人瞧见汤水淳会笑会说话,先是一愕,接着便惊喜地喊叫起来,“二太太没死、二太太没死!”
听他们几人这么一嚷嚷,景韶这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事,他双臂小心翼翼的圈抱着她,深怕太大力便会伤着她。
周堂飞惊讶的看着死而复生的她,楞了楞,连忙吩咐一个丫鬟再去把大夫叫回来。
大夫们走得不远,很快回来,见原来已没了气息的人竟然又活过来,啧啧称奇,几个大夫围着她又是探脉,又是翻看眼皮、舌头等,折腾半晌,惊讶道:“二太太已没事,只是溺水又两天未进食,身子虚弱,好生调养几日即可。”
韩氏也接到消息赶过来,欣喜的两手合十,向着外头蔚蓝的苍天迭声道谢。“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霍翠鸾夫妇赶来时瞧见汤水淳醒着,也满脸喜色,简霜霜也笑着,只是眼神藏着一抹惊怒,无法置信原本已死的人竟又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