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怀是在戌时苏醒过来,昏暗的房里点了一盏油灯,窗外有风渗了进来,灯火摇曳间,忽明忽暗的,他徐徐睁开双眼,发现自个儿身在一处陌生的地方,浓眉微蹙。
突然,有一道轻柔的嗓音传来,“子怀哥,你醒了。”
会这么叫他的,除了那个八岁就成了他童养媳的罗晴娘,没有别人,他讶异的侧过头,眼里映入一张娟雅秀致的脸庞。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月兑口而出的质问她。
苞在罗晴娘身后的东莲,听他一开口就这么质问自家小姐,遂不满的驳道:“这儿是小姐娘家的祖宅,小姐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闻言,喻子怀撑起身子坐起来,扫了眼这间窄小的房间,皱眉再问:“这是罗家祖宅,我为何会在这儿?”
东莲不等小姐开口,口气不善的回答他,“先前怀爷昏倒在村子附近,是小姐好心将您给带回来,怀爷总不会连自个儿是怎么昏过去的都不记得了吧?”
东莲的话似是令喻子怀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愀变,下颚绷紧,浑身迸发出一股惊人的怒气与恨意,那阴狠的眸光宛如要杀人似的,十分骇人。
罗晴娘与东莲被他身上那深沉的恨意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喻子怀脾气虽然不好,但她从来不曾见他这般恨过,略一沉吟,罗晴娘关切的问:“子怀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喻子怀脸色阴郁,紧咬着牙根,一句话也不肯说。发生那样的事,他哪里有脸面对她说!
见房里的气息凝窒沉重得教人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罗晴娘也没再追问下去,改口道:“子怀哥饿了吧,先喝点粥暖暖胃,再吃药。东莲,麻烦你去灶房把煨着的粥端过来。”
东莲应了声转身离开,她在喻家多年,这也是头一回瞧见怀爷这般狰狞的神色,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让他露出那样嗔怒的表情。
东莲离去后,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时之间静默无声,喻子怀闭起双眼,逼迫自个儿收敛起心中那涛天的恨意。
须臾,再睁开眼时,他双眼已没有一丝光彩,犹如槁木死灰。
看见他这般,罗晴娘暗自诧异,心中不免更加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有这般转变。
她抑下心中的好奇,并没有再出言询问什么,待东莲将粥端来后,她接过递给他。“子怀哥,先喝点粥垫垫肚子。”
闻到粥的香气,喻子怀这才想到他约莫有两天没有进食,怪不得这会儿全身乏力虚月兑,可即使如此,他仍是没有半点胃口。
见他没有接过粥,罗晴娘温言劝解了句,“这粥虽然比不上喻府做的好吃,但这会儿天色已晚,城门也关了,没办法回去,请子怀哥先将就点垫个肚子,等明天一早开了城门,我再请陈老爹送你……”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他突然暴怒的打翻她手里端着的那碗粥,怒喝,“住口!别在我面前提喻府!”
罗晴娘愣了愣,东莲也吓了一跳,看见小姐好心端给他的粥被摔在地上,白白糟蹋了那碗粥,她生气的拽着罗晴娘说:“小姐,既然怀爷不想吃粥,咱们就别勉强他了,这粥没滋没味的,可半点也比不上喻府做的好吃。”
她嘲讽的话才刚说完,就见喻子怀朝她看过来,那眼神阴鸷凶恶得似要吃人,她惊吓得缩到自家小姐身后去。
罗晴娘拍拍东莲的手安抚她,接着吩咐,“粥我不小心洒了,你再去端一碗粥来。”
什么洒了?明明就是被怀爷给打翻的!心里虽然不平,可瞧见小姐朝她看来的那软软的眼神,东莲默默的转身出去。
东莲一离开,罗晴娘便默默的蹲收拾地上的碎碗和洒出来的粥。
喻子怀沉默的掐紧十指,他知道自己不该同她发脾气,更何况如今两人早已不是夫妻,她没必要服侍他,更没必要承受他的怒气,可适才他一时克制不了自个儿的脾气,才对她凶。
然而要他开口向她道歉,他也说不出来,只能一语不发的低下头。
东莲再端了碗粥进来,罗晴娘递给他,温声劝道:“子怀哥,我不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现子很虚弱,最好还是用点粥。”
这次他没再打翻,抬手接过碗,几口就把粥喝完。
“还要吗?”罗晴娘问。
喻子怀点点头,原先没胃口,但一碗粥下肚后,胃口突然开了,只觉饿得慌,月复中饥肠辘辘的。
她让东莲再盛了碗粥过来,他一连喝了三碗。
待他吃饱后,罗晴娘端来为他煎好的药,“这是村子里的大夫为你抓的药,吃了能补养元气。”
喻子怀接过,毫不犹豫的大口喝下,咽下后,从胃一直到咽喉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苦涩滋味,苦得他整张脸几乎都变得扭曲。
见他眉眼都皱拧了,罗晴娘不明所以的问:“怎么了?”
他抑下嘴里的苦味,朝她伸出手,“茶。”
罗晴娘没给他,“喝药后不能立即再饮茶,会解药。”这道理他不可能不懂,见他表情有异,她想起一件事,遂解释着,“常大姊说这药有些苦涩,不过对身子极好,你若是觉得苦,要不要我拿点梅子给你含着去去苦味?”
哪里只是有点苦?那味道比起生吃黄连还苦,喻子怀摆摆手,“不用了。”
剩下的药汁他原不想再喝,甚至怀疑药汁会苦成这般,说不得是她做了什么手脚,然而望向她时,只见她一脸温静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异色,那神情隐约还流露出一抹关切,那抹关切令他当即软下心肠,牙一咬,发狠的一口气将剩下的药汁一口喝尽,整个嘴里瞬间布满了异常浓烈的苦味,让他一双浓眉拧成一团,双眼也紧紧眯起。
瞥见他这般表情,罗晴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就是药汁稍微苦了点,他怎么连这点苦都受不了?
想了想,她让东莲去拿了今儿个才买的梅子过来,递给他一颗。
“还是含着去去嘴里的苦味吧。”
嘴里的苦味久久不散,喻子怀没有犹豫太久,抬手接过梅子塞进嘴里。
罗晴娘收拾药碗,离开前表示,“待会我让东莲送些热水过来让你清洗身子,不过衣裳的部分只找到一套大哥之前留下的衣物,有些破旧了,还请子怀哥将就些,待你换上的衣物后,我会先替你洗干净晾着,若是明儿个干了,就能换回去。”
“等等。”他想起一件事而叫住她,“东莲先前说你们是在村子附近救了我?”
“没错。”她颔首答道。
喻子怀眉峰紧蹙,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出城后不久遭人袭击,怎么最后会昏倒在村子附近?
见他没再要问别的,罗晴娘走出房门。他目前住的这房间,是昔日她大哥所住的房间,两人毕竟不再是夫妻,她不好再让他住到自个儿的寝房里去。
来到灶房后,罗晴娘亲自生火,烧了锅热水,吩咐东莲送过去给他。当初离开喻家,只有东莲跟着她过来,身边也没有别的可使唤的下人,因此回到祖宅这段时间,屋里的活儿她便和东莲分着做。
东莲有些不情愿,“怀爷那样待您,您救他回来已算仁至义尽,干么还这般服侍他?”
知道东莲是为她抱不平,罗晴娘温声开解她,“东莲,你忘了我先前是怎么同你说的,别把过去的事紧揪着不放,那只会给自个儿添堵。何况,咱们做人不能只记仇不记恩,虽然子怀哥不要我了,但喻家对我和罗家的恩惠,却远超过这点小怨。当年多亏婆婆买下我,我大哥才能给得出聘礼迎娶我大嫂,还有这些年来,我私下里帮着罗家张罗一些物事,公婆也都从未曾责怪过我。”
她接着叨叨絮絮的再说:“还有,你可还记得你十一岁那年,被赌输了的爹押着要卖到青楼去换银子还赌债的事?那时我见了心生不忍,便央求婆婆买下你,你才没被卖进青楼,一路陪伴我这么多年,这也是喻家给咱们的恩惠。”
听了她这番话,东莲脸上的不平之色才稍稍敛下。
罗晴娘替她理了理衣襟,温笑着再说道:“更何况婆婆生前待我比亲生母亲还好,处处呵宠着我,虽然这些年来子怀哥冷落了我,可他并没有亏待我,他难得来,咱们就当他是客人,客人来咱们这儿,招待好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你说是不是?”
东莲听完后,提起那桶热水说:“我没小姐会讲道理,也没小姐宽宏大量,我这人记恩也记仇,没办法忘了怀爷对您做的事,不过横竖只住一宿,明儿个他应当就会走了,今儿个我就把他当成客人伺候便是。我把热水送过去了。”
在东莲走出灶房时,一道人影迅速移往一旁,将身子藏在旁边的转角处,这人正是喻子怀,他原是要去茅厕,经过灶房时,恰好听见两人的谈话。
当年父母未与他商量,便擅自替他买下罗晴娘成为他的童养媳,他因此而不喜她,后来走南闯北,忙着做买卖,鲜少在家中,与她更少见面,即使见了也仅仅只是点头寒暄两句,从没真正关心过她,之后被爹娘逼迫着与她成亲,他心中对她更是不悦,也更加不待见她。
当初为了要给岑云虹名分,他没休了罗晴娘,而是与她和离,自认对她已是恩义,而今无意间听了她的这番话,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愚蠢,错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子,却迷了心、瞎了眼,错看上岑云虹那样的女人,还为了给她一个名分,将罗晴娘赶出喻府。
站在黑暗中的他,眼神随着思绪起伏,时而阴鸷、时而懊悔、时而痛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