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温良虽然没再见过程商,却常听哥哥跟母亲提起,就连大嫂庄氏也是,除了好话,还是好话,这人存了钱之后,买了一进的宅子,替程大娘跟妹妹赎了身,喜妹定亲后,他更是用心准备,嫁妆一担一担的往里头扛。
齐老爷闻言,又是一阵赞许。
彼氏也十分欣赏,这孩子对外下手犀利,但却重情,当年程大娘给他留饭的恩惠,还有替他求情去城西学茶,得以离开厨房的恩惠,都记在心里呢。
至于自己当年救他一命,那更不用说,他不就正在给跃进办事嘛,跃进有人情包袱,有为难之处,但程商这些都不用管。
彼氏想替儿子更加拉拢他,但又想,这家将来还是得由儿子夫妻来管,便让庄氏再给喜妹添添妆,庄氏性子耿直,没想这样多,被婆婆一讲,倒是马上去办了,添多了怕程商有负担,因此只添了六担,三十六抬,也算是六六大顺。
奴婢赎身嫁人,前主人家居然还给添妆,就是在告诉夫家,这丫头我们很喜欢,对喜妹来说,这好名声的好处远远大于六担嫁妆。
当然,作为齐跃进的心月复,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程商如何如何,程商又如何如何,这些年,齐温良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他是哥哥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剑……她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加上到了京城的这一年,宛如重生的齐温良,不,齐瑶开了眼界,也见识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慢慢有了另一种想法,虽然说这么想不太好,但她觉得,哥哥才是程商手里的那把剑。
主从之间有时候不仅止于是卖身契上的关系,而是一种看不见的借力打力,他以哥哥的名义,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回想起来,哥哥甚少说“我想到”,“我觉得”,大多都是“程商建议”,“程商跟我说可以如此”,从“不挑茶”开始,程商就有很多建议,而因为他的建议的确有用,所以慢慢的,主从关系就改变了。
当然,她只能自己这样想,却是不敢跟任何人说的。
话说回来,她真没想过自己想开店,哥哥会把这人送来。
她想开茶庄,自然是生意好才能高兴,大哥把程商送来,那几乎是保证了,别的不说,光是凭着齐家一年比一年多的净银,她已经觉得自己的茶庄生意会很不错。
命葫芦把信收起来,叶嬷嬷看外头天色也差不多了,喊人备饭。
等厨娘把六菜两汤送上,天边云彩已经转成一片茜红。
看着天边云朵,齐瑶不禁想起李石榴,石榴说她就是在傍晚时分生下的,天边云霞忽而茜红色,忽而石榴色,这才取名知茜,小名石榴。
石榴的祖父曾经是康祈府的副府,家中藏书万卷,有许多孤本,石榴就从那书库中挖出好多奇特的书,叶嬷嬷跟江嬷嬷教她三从四德,那些书却说女子当自强,男人能撑天,女人也行。
当初她是把那些书当笑话看的,可现在想来,还真有道理。
女儿当自强,说得多好,看,纪少爷脑子进水,金少爷又没担当,可她现在仍活得好好的。
这一年来,她跟凤书斋的白掌柜小有来往,白掌柜因善妒被休,现在活得可生龙活虎了,凤书斋每月净银上百两,谁会看不起一个住着大院子,十几个下人伺候,餐餐八道菜,出入都是双头紫檀马车的人。
白掌柜笑说:“当初被休,爹娘为我烦恼得头发都白了不少,可我现在过得这样好,爹娘的头发又黑了回来。”
齐瑶在京城这一年,是真的想通了,纪家不要紧,金家也不要紧,对她来说,最要紧的只有齐家。
她喜欢这里,但她更想家,可是她得先把自己活出个样子才能回馨州,她要爹娘以她为傲,抱着她开心,而不是抱着她哭。
程商的信早几天就已经到了,说白露当日会来她的宅子,一来,有齐家人给她准备的礼物要转交,二来,还得问问她想开什么样的茶庄。
于是齐瑶一早起来即梳洗妥当,用过早餐后,铺纸作画,她虽多才,但最喜欢的还是画画,山水人物都喜欢。她偶而也会想,将来等勇气再多存一些,便请几个身手不错的女子当保镖,跟自己一起畅游天下,那日子就更美了。
拿起画笔,开始勾勒起昨天看到的佛寺风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得樱桃轻喊,“小姐,程掌柜到了,江嬷嬷让他在正厅里等。”
放下笔,站起身,稍微活动活动,又到玫瑰镜台前照了一下铜镜,早上梳的随云髻还整齐,胭脂也没晕,便没再重新梳整。
她在这青草小巷的屋子不大,不过就是一进,三间大屋,正厅也就是走几步路,一下就到了。
厅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身后一男一女。
男子见她进来,立刻起身,“程商见过三姑娘。”
齐瑶其实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却记得他的眼睛,对了,是他,眼睛很亮很亮。
当时只看一眼,就觉得不好意思转开眼,现在看来,程商还长得真好。
别的不说,眉眼之间神清气朗,看着就舒服。
“程掌柜一路辛苦,请坐。”
“谢三姑娘。”程商坐下,态度十分坦然,似乎不觉得跟主人家同桌而坐有什么不妥,“我从齐家带来之物甚多,马车还在外头,三姑娘还请派个人去带路。”
“马车?”
“是,知道大公子让我到京城,老爷夫人以及府中其他人,都有请托。”
她知道爹娘家人一定会有东西托带,但没想到居然会装了一马车,这青草小巷的巷道不宽,马车要是大一点根本进不来,比如说现在。
“江嬷嬷,你把丫头婆子都带上,去巷子口把东西搬进来。”
江嬷嬷应是。
“程福,你也去。”
就见程商后头那小子很快跟着江嬷嬷的身后跑了。
程福?所以程商开始有自己的下人了?
也是,他做这么多事情,总不可能没几个亲信。
齐瑶拿起素瓷茶盏,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她离开馨州后,虽是跟家中有书信往来的,但大抵是为了顾及她屡被退婚的心情,婚事喜事都简单略过,至于家里翻修,拓墙之类的倒是叙述得很详细,漏窗用了什么图案,竹墙距离多宽之类的,她又不想知道那些。
话说回来,比起在馨州当金丝雀,现下当只小麻雀倒是自在的多。
以前让她跟个外男同屋而谈,怎么想都不可能,但现在,她觉得这没什么了,她这间青草小巷的屋子,守门的就是个男人跟婆子,京城虽然繁华,但盗匪也多,老在小巷中晃,要是看哪家只有女人进出,都没男人,便看准日子跑来,好一点的抢夺财物,坏一点的连姑娘都掳走。
齐瑶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慢问道:“我爹娘可好?”
“好。”
“家里呢?”
“都好。”
听他如此简短,眉心微蹙,“说详细些,越详细越好。”想想又补上,“你知道的都跟我说。”
“大公子纳了新妾,已有孕,欧阳大夫说是男孩,老爷太太很高兴,但庄氏不太高兴,齐温玉跟丈夫感情不睦,贾六娘想让女儿和离,老爷还没答应,蒋香两个儿子已经定亲,明年会一起操办喜事,石四娘磨着老爷,想让自家侄女给大公子当贵妾,被太太派人打了十个板子。”
齐瑶知道自己不该笑,但她真的好想笑。
她现在懂为什么蒋姨娘,贾姨娘,石姨娘,还有这几位姨娘生的哥哥姊姊,讲起程商来没好话了。
程商虽然是嫡系人马,但赚的钱是进了齐家口袋的钱,爹爹若看库房丰了,出手自然大方,就像翻修,拓墙,不都是因为净银多了吗,大家都有好处,程商给家里赚钱,怎么还有人不喜欢他?
但她刚刚懂了,因为程商不把那几人当一回事。
贾六娘,蒋香,石四娘,齐温玉,他喊这些人就像喊程福一样,直接叫本名。
想来,他喊哥哥为“大公子”,喊自己“三姑娘”,基本上也是折衷,若是喊“少爷,小姐”,就真的是主仆,而喊“公子,姑娘”是礼貌,却未必是真的主仆。
这人自尊心挺高的啊……
也是啦,爹爹纠结十几年的浮滥人情被他用两年时间拔得干干净净,这么凌厉,怎么可能真的甘心把自己当奴仆。
见他答得直接,她又问了,“那齐金珠跟尤氏呢?”
虽然母亲跟她说尤氏已被扔往庄子,齐金珠因为惹怒纪少爷被发卖,但她觉得不太像真的,齐金珠有本事哄得纪少爷为她抛弃一切,又怎会惹怒他至此,怕是母亲想让她觉得好过一点,刻意编出来的。
她现在已经过得很好了,她想知道实话。
“齐金珠名下两个女儿,纪家还是不让她入门,现在跟纪颐生在外,靠着纪太太派人接济。”
对嘛,这才像是真的。
齐金珠还是那样会说话,纪少爷还是那样没脑袋。
程商接着说:“这下倒便宜了纪家二公子,嫡长子为了个女子不回家,庶子自然承起家业,纪家现在认庶不认嫡,至于尤氏,则是跑了。”
齐瑶瞪大眼睛,“跑了?”
“原州金家之事被尤氏知道,她不甘心三姑娘还是能嫁得好,塞钱让人送消息给金家,两家的亲事就是这样没的,老爷知道后下令打死尤氏,没想到却是让她先逃跑,通风报信的粗使婆子抓到打死,但尤氏却是找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
原州跟馨州相距百里,谁家又没几个外室女儿,就说金家怎么会知道当中的弯弯绕绕,但如果是有人刻意相告,自然就不用意外。
也好,金家人口再简单,也是两层婆婆,两层公公,过门后下头还有小叔,以后会有妯娌,身为嫡长媳,她得五更起身,发派大小事务,这一年,她过得舒心舒身,若让她选,现在是过得最好的。
金家,不想嫁。
纪家,更不想嫁。
青草小巷的屋子虽然不大,但四季皆美,此刻,很好,很好。
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