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功勤被带至他幼时曾与娘亲小住饼的翠堤轩,梳洗过后,他的姨母周凤仪便来探他。对他来说,周凤仪也是陌生的。知道他失忆,周凤仪跟他说了许多的往事,希望能唤回他的记忆。
他听着,都像是别人的故事。他心里只想着,他们把苏深雪带到哪儿去了。
他不傻。像周家这样的名门大户,门第之见根深柢固,他相信赵一铁已看出他跟苏深雪之间的情感早已超越主仆情谊,之所以用做客名义邀请她来,也不过是担心他不肯回丹阳城罢了。
稍晚,他问到了苏深雪被安排住在静心阁,于是便前往探视。
他去时,苏深雪在睡觉,许是一路赶来,累了。
他进到房里,坐在床沿。虽是别人的地盘,苏深雪却处之泰然,呼呼大睡。听见她打呼的声音,他忍不住一笑。
他这人沉默少言,待人也不热络,不管心里有什么想法,脸上却常是面无表情。但只有她,她能叫他的心热了、软了,能叫他忍俊不住的笑了,就只因为她的一颦一笑。
他不想跟她分开,不管是以什么身分待在她身边。除非她要他走,除非她要离开,否则谁都分离不了他们。
突然,苏深雪被自己的打呼声吓醒,睁开眼睛便看见坐在一旁的陆功勤——
“通杀?”她翻身坐起,“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小姐。”他关切的问:“小姐饿吗?”
苏深雪蹙眉,“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仆人,而是周家的孙少爷了。”
“一切都很不真实,只有小姐对我来说是真的。”他神情诚挚。
听了他这句话,她的心很暖。
“通杀……我叫你通杀可以吗?”她问。
“我不在乎小姐叫我什么。陆功勤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很陌生,听见他们功勤功勤的叫,我总反应不过来。”
她一笑,“这种事需要一段时间习惯。”
“小姐……”
“别叫我小姐了。”她甜甜一笑,“以后就叫我深雪吧。”
他有点为难,“这……不行……”
“可以。”她说着,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我准你叫,现在我们是朋友,不是主仆了。”
听她这么说,他心里有各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欣喜,他跟她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不再矮她一截。
他担忧,当他们不再是主仆,而是朋友,他便再也不能像过去十年那般紧跟在她身旁。
他们的距离在拉近的同时,却也远了。
“通杀……”见他突然不说话,似有心事般,她抓着他的手,两只眼睛定定的望着他,想看出他的想法,“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找到家人,知道自己是谁,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要找到家人。”他注视着她,“对我来说,你跟老爷就是家人,我并不想离开。”
“可是你的家人也想你啊,瞧,你外祖父十年来从没放弃过寻找你,不是吗?”
“我有种感觉……”他眉心一皱,“我的过去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黑暗。”
苏深雪看着他那沉郁的脸庞,若有所思。
突然,她不知想到什么,跳下了床,光着脚丫跑到桌前,将烛台拿到他面前,然后交给他。
他微怔,疑惑的看着她,“这是……”
“拿着。”她说完,将烛台交到他手里,然后又在房里翻找出几根蜡烛。
她一根一根的引燃棉芯,一根一根的点亮蠘烛,然后一根一根的摆在地上。
他不解的看着她的奇怪举动,“你这是做什么?”
她抬起脸,笑盈盈的说:“就算你的过去黑压压一片,我也会用蜡烛照亮它的。等到天亮,太阳出来,黑暗就不见了。”
她贴心又可爱的举动,让他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看着他那温柔的笑脸,苏深雪的心也满溢欣喜。
“通杀,你喜欢我吗?”她问。
他先是一愣,然后脸有点泛红。
“你说你不想离开我,是因为忠心,还是因为喜欢我?”
“小姐……”他一时改不了口。
“不准再叫我小姐了。”她命令。
“是。”
“我跟你说,我本来是不打算喜欢上任何人的,至于原因,你就别问了。”
她顿了顿,想了一下,“可是我发现我很喜欢你,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喜欢他、接受他、靠近他,那是痛苦的事,所以我决定喜欢你。”
虽然知道她向来有话直说,率真到近乎任性,但听见她说这些话,他还是很惊讶、很激动。
“所以,”她目光直视着他,“现在告诉我,你欢我吗?”
迎上她率真而热情的目光,他心跳加速。
“我不喜欢拖泥带水,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这种事勉强不来,如果你对我只是忠仆对主子的感情,或是哥哥对妹妹的感觉,那你就……”
“我喜欢你。”他打断了她,脸红到极点。
要他说这几个字,像是要他命般的艰难。
苏深雪愣住,傻傻的看着他。她没料到他的响应会让她的心如此雀跃,她以为她只会觉得高兴,然后笑笑,但此刻她的心却像是关不住的鸟般,几乎要冲出她的胸□。
她很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且什么话都表达不了她此刻的心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拥抱他。
伸出双手,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手上抓着烛台,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抱,烛台差点儿掉地上。
“通杀,我也好喜欢你。”她说。
他听着,笑了,脸红了,腾出一只手,他轻轻的揽住了她。
“唉呀!”突然,门口传来啾啾惊呼的声音。
两人迅速分开,苏深雪很坦荡,可他却羞红了脸,像是做了坏事被活逮似的。
啾啾早就知道两人郎有情妹有意,毫不意外。
“下次通知一声,我就不会闯进来了。”她促狭一笑。
苏深雪白了她一眼,似怒,眼底却盛满笑意,“贫嘴。”
转眼间,陆功勤跟苏深雪已经在周家待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周鉴经常将陆功勤找去,带着他熟悉周家的生意,因此,两人相处的时间变少也变短。
其实苏深雪有种感觉,周鉴是特意减少两人相处的时间的。她不意外,在周鉴眼中,她是出身赌坊的姑娘,难登大雅之堂。
她是有点介意,但这事并没困扰她。
她每天不是在周府到处走走看看,跟周府上下的人交际应酬,就是带着啾啾到城里走走逛逛,增长见闻。总之,她将自己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一点都不无聊。
这天,陆功勤又被周鉴跟赵一铁带了出去,说是要去看周家刚买的一块地。
她闲着无聊,便带着啾啾到城里乱晃。晃着晃着,她们来到了周家位在丹阳城最热闹的大道上的当铺前——
周氏当铺的门面气派却又低调,有三个中年大汉在当铺外不知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手中抱着一只紫檀木箱。
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可她不知怎地就是觉得奇怪。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推派其中一人进了当铺,她见状带着啾啾也进到当铺里。
中年大汉将紫檀木箱搁在柜台上,当铺朝奉上前招呼。
“大爷,不知典当什么?”朝奉问道。
中年大汉打开木箱,里面竟是一顶耀眼夺目的金冠。朝奉一看便知道这不是寻常东西,因为那金冠作工细致,冠上还满缀着各式各色的珠宝。
“大爷,这是好东西啊,不知是你自有,还是别人托当?”朝奉问。
这时,苏深雪假装自己是来买流当品的客人,东瞧西瞧,实际上注意着他们。
“是自有。”中年大汉说:“这是家传宝物,先祖收藏,因为急需用钱才拿来典当,半年后便来赎回,请给个好价钱。”
朝奉对这顶金冠颇为中意,立刻给了一个让中年大汉满意的数目,和半年之后来赎回的条子,中年大汉便带着银票走了。
中年大汉一离开当铺,苏深雪便一路跟随三人。
“小姐,你要做什么?”啾啾不解的想阻拦。
“别说话。”苏深雪发挥她追根究柢的精神,一路尾随三名大汉。
三人先是带着银票到城里的票号去兑了钱,然后便回到一家名为悦客的小客栈。
确定三人就住在悦客之后,苏深雪才带着啾啾回到周府。
“小姐,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跟踪那三个男人?”啾啾问。
“只是一种直觉,我觉得他们不对劲……”
“苏小姐。”这时,一名周鉴跟前的老仆来到她面前,“老爷子想请你去一趟,不知方不方便?”
她微顿,但立刻点头答应。“好的。”
于是,她便跟着老仆的脚步来到了平涛院内,一踏进院门,只见周鉴正站在院落正中的池边。
池边有棵不知其名的大树,树枝上吊着一只鸟笼,笼中的鸟儿蹦蹦跳跳,而他正逗弄着鸟。
“老爷子找我?”她走过去,恭谨的问道。
周鉴慢条斯理的转过脸,脸上带着礼貌但疏离的笑意,“自苏小姐来到丹阳城,老夫还没跟苏小姐好好聊过吧?”
“老爷子贵人事忙。”她说。
“老夫一直想好好谢谢苏小姐跟令尊,若不是当年你们收留功勤,老夫此生可能都没办法再看见他了。”
“一切都是缘分吧。”
“功勤说他虽是以下人身分待在苏家,但苏家人待他亲如家人,尤其是苏小姐你……”说着,他深深注视着她。
迎上他深沉且有点冷淡的目光,苏深雪大抵知道他今天请她走这一趟为的是什么了。
“他也如兄长般照顾我十年。”
“苏小姐今年十八?”他问。
“是的。”
“何以至今未嫁?”
她直白的告诉他,“因为我眼里只有他。”
她这个人真的很不喜欢拐弯抹角,既然知道他的用意,她便不迂回虚应。
对于她的直率,周鉴还真有点惊讶,他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见过她这样说话大胆又直接的姑娘。
周鉴沉默须臾,似乎在想着该如何回应。
突然,他打开鸟笼,放出了鸟儿。鸟儿在树间盘旋,并未离去。
他指着池中的鱼,“苏小姐,这只鸟每天在这儿望着这鱼,久了,它以为自己跟鱼是一样的……”说着,他目光一凝的直视着她,“鸟想跟鱼在一起生活,可鸟不能在水里生存,鱼也飞不上天,他们注定只能待在各自的天地里。”
苏深雪不是笨蛋,哪里听不出他在暗示什么。
他以鸟跟鱼比喻她跟陆功勤,意指他们是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再怎么想跟对方在一起,终究难以如愿。
“鸟是鸟,鱼是鱼,它们本就是不同的物种。”她微笑说。
周鉴听她这么一说,微微一愣。“想不到苏小姐如此明白事理。”
“老爷子,但是我跟他既不是鸟,也不是鱼,我们是人。”她不卑不亢的直视着他。
他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
“当他只是个孤儿,只是个仆人的时候,我从不因为这样而鄙视他、嫌弃他,就算他一无所有,我也喜欢他,因为我看见的是他的本质,跟身分地位财富学识无关。”苏深雪义正词严的说:“假使如今他因为自己是周家的外孙、陆家的嫡子而认为我的身分地位配不上他,那只证明了一件事,就是我识人不清。”
周鉴向来是个说起话来句句机锋,总让人哑口无言的人。可这一刻,他竟被这十八岁的丫头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懊恼也羞恼的看着她,神情尴尬。
“除非他开口说我不适合他,配不上他,否则任何人的阻挠跟打击都改变不了我对他的心意。”说完,她欠身行礼,“我先退下了,告辞。”
她说完话,旋身走了出去。
周鉴怔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先前带苏深雪来的老仆就在不远处,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状,老仆上前。
“老爷……您……还好吧?”
他沉默了一下,冷肃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笑意,“真是可惜,这个小泵娘的胆识跟才智可不输男人啊,可惜,真是可惜。”
从啾啾那儿听说周鉴派人将苏深雪叫去,陆功勤立刻意识到周鉴的目的为何。
因为在这半个月里,周鉴已经不知多少次明示暗喻的提醒着他,周家跟陆家,与苏家的不同及高低。
甚至他也在他面前提及几家的千金,说她们都是待字闺中的名媛淑女,是做为周家孙媳及未来陆夫人的绝佳人选。
每当他听见那些话,他便沉默以对,不表达意见。
不是他认同周鉴的说法,而是身为晚辈,为了避免争执及不愉快,他选择这样的处理方式,任何人任何事都改变不了他对苏深雪的感情及态度。
但现在,他想,也许他该跟周鉴说个清楚明白。他温吞的处理方式,可能会造成对苏深雪的伤害。
于是当晚,他便到了平涛院——
“老爷,孙少爷来了。”老仆敲敲门,轻声的通报。
书斋里传来了周鉴的声音,“进来吧。”
老仆轻推开门,陆功勤进到书斋里,见周鉴正在案前练字。
“功勤,你找我有事?”他搁下笔,抬起了脸。
“外祖父今天找过深雪?”他问。
周鉴微顿,“她跟你说了?”
“她什么都没说。”他神情凝肃,但语气还算平缓温和,“是我猜到了您跟她说了什么。”
“是吗?”周鉴目光一凝,“那你怎么想?”
陆功勤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平心静气的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十二岁那年去到向阳城,当时我没了记忆,干干痩痩,苏家老爷原本根本不会挑我,但是当时七岁的小姐选中了我,要我当她的伴读。十年相处,我的心里眼里都只有她,我知道她的真、她的美及良善,我从没见过像她那般大胆却又讨喜,大而化之却又冰雪聪明的女孩,因为自知身分卑微,我始终隐藏着自己对她的情意。”
他停顿了一下,续道:“我本想一辈子守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但她却先向我表明心迹。”
虽然稍早前已经领教过苏深雪的直率,但知道先表明心迹的人是她,周鉴还是有点惊讶。
“当时的我,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是苏家的仆人,她却不在乎那些的接受我、喜欢我,而细心呵护疼爱她,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的苏老爷,也没嫌弃我,愿意将他最珍贵的女儿交付给我……”
周鉴一惊,“你是说……你们已经订亲?”
他摇头,“虽然只是口头说过,但在我心里,除了她,我没想过要跟任何人在一起。”
“功勤,你可知道陆家是什么样的名门?”周鉴语重心长的说:“当年他们家道中落时,你父亲娶了你娘,并借重周家之力东山再起,可在那之后,他们便觉经商的周家配不上陆家,周家是丹阳名贾都已如此,你想苏家经营的是什么生意?他们开的是赌坊,做的是偏门生意,难登大雅之堂,陆家又怎可能接纳这样的女子?
你明白吗?我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才……”
“如果重回周家及陆家,得到这些身分地位及荣华富贵的代价是失去深雪,那我什么都不要。”他态度坚定,语气铿锵,“外祖父,她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这一点,孙儿希望您老人家能够明白。”
迎上他执着而炽热的眸子,周鉴深知自己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要他放弃苏深雪,那是万不可能的事。除非是……苏深雪离开他。
“多的话,孙儿一句都不会再说,只希望外祖父不要再为难深雪,要是她在周家受到半点委屈,我会带着她离开。”他强硬的表明决定。
周鉴不语,只是面色凝沉的看着他。
说完,陆功勤弯腰行礼,“不打扰您老人家歇着,孙儿告退。”语罢,他旋身走出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