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当小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二女乃女乃居住的寝房,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还是赶紧敲了房门,没过多久,小鹃出来应门。
小鹃见她喘着大气,疑惑地问:“小翠姊怎么了?”
“二少爷……二少爷……”
“咱们已经知道了,我正在帮二女乃女乃梳妆打扮……”小鹃笑嘻嘻地说着,就见小翠猛摇着头,有些困惑。“难道二少爷没有回来?”
小翠吞了下口水。“不是……是回来了……”
“到底是还不是?”小鹃一头雾水。
人在寝房内的迎娣开口了。“小鹃,让她进来。”
“是。”小鹃便把人带进去。
坐在镜奁前的迎娣见小翠进来,便从绣墩上起身,一脸迷惑地问:“二少爷到底有没有回来?”
“二少爷是回来了,可是……”小翠话说到一半又打住。
迎娣蹙起眉心。“可是什么?”
“可是……二少爷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小鹃倒抽一口气。“难道二少爷带了女人回来?”
闻言,迎娣脸色一白,心也跟着往下沉。“是这样吗?”
“不是女人,而是个大概一岁多的女乃娃儿……”小翠口气急促地说。
她怔了怔。“女乃娃儿?是谁家的?”
小翠吞吞吐吐地回道:“是、是二少爷的,他亲口说那是他的儿子……”
“你是说二少爷在外头跟别的女人生的?”说着,小鹃连忙捂住嘴巴,担忧地看着主子,原以为终于把人盼回来了,结果二少爷不但在外头有了小妾,还生下了儿子,根本不把二女乃女乃这个正室放在眼底。
“……儿子?”迎娣跌坐回绣墩上喃道。
小鹃焦急地唤道:“二女乃女乃!”
迎娣失神地望着前方,想到之前信上根本只字未提,就算相公真的打算纳妾,她也不能反对,可是一旦有了身孕,总该先知会家里一声,尤其是她这个正室,而不是直接把人带回来,要她不得不接受。
“二女乃女乃不要紧吧?”小翠担心她会昏倒。
小鹃真的好生气,更为主子打抱不平。“二少爷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小翠姊,那个生下孩子的女人呢?”
“二少爷没提。”她摇头回道。
“我也该过去了……”迎娣有些摇晃不稳地站起身来,脸上的血色也还没完全恢复。“不能让公婆和相公等太久。”
小翠连忙伸手搀扶。“二女乃女乃不要紧吧?”
“二女乃女乃如果真的不舒服,奴婢去回一声。”小鹃不忍地说。
迎娣摇了摇头。“我没事……只要相公回来了就好。”是啊!她盼了三年、等了三年,这才盼到人回来,其它的都不重要。
于是,小鹃忧心忡忡地跟着主子步出寝房,缓缓地走向内厅,还不时偷窥她的脸色,就怕走到一半晕过去了。
经过一番调适,迎娣已然接受事实,脸色也跟着好多了,总是往上翘的红润唇角,成功地掩饰心中的震撼和酸楚。
只是她还没走进内厅,就听到男子的怒吼声。
“……要我留在山西做什么?总号里有大伯父和爹,还有几个堂哥在,根本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他要的是可以发挥所长、展现才能之地,而不是依附在长辈亲人下头。“再说我自己设立的“大盛魁号”,生意也逐渐做起来了,可不能在这节骨眼里头丢下不管……”
这是相公的声音!迎娣很快地认出来了。
“呜……呜哇……”似乎被这声怒吼吓到,接着便响起婴孩的啼哭。
四太太连忙轻哄。“小馒头乖,女乃女乃最疼你了!不哭!不哭!”虽说是庶孙,但毕竟是第一个孙子,自然疼到心坎里去了,对他又是抱又是亲的。“都是你!说话这么大声,把小馒头吓到了。”
哄完了孙子,四太太便责怪起儿子,现在的她可是有孙万事足。
接着换常四爷说话了。“总号可是“万顺昌号”的根基,先让你当副管帐,再过两年,就可以升上大账房了,这样不好吗?以前的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继承家业,现在机会来了,你开的那间行号会比继承家业还重要吗?”
“你爹说的对!平遥县距离家里又近,这么一来,我跟你爹也可以每天看到小馒头,等你跟媳妇圆房了,很快就又有嫡长孙可以抱了。”四太太多希望唯一的儿子能留在自己身边。
常永瞻说什么都不肯让步。“小时候因为不想输给大哥,所以才会想要继承家业,证明自己的能力不会比他差,可现在不一样了,“大盛魁号”是我一手建立的,我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那儿,辛辛苦苦学了蒙古语就是为了跟他们做生意,不可能丢下不管,一旦这儿的事情办完,我当然要回京城去了。”
“你说要出去见见世面,我跟你娘也答应了,这一去就是三年,好不容易盼到人回来,结果待不了几天就要回去,难道不能替媳妇想一想吗?她可是等了你整整三年……”他也只不过希望儿子能住蚌一年半载,别刚回来就说要走。
“她是你们逼我娶的,不是我想要的!”常永瞻气不过地回道。
他承认对迎娣的确是有所亏欠,不该一去就是三年,所以等到办完小馒头生母的丧事,便决定回来与她圆房,但是他不喜欢双亲拿她来威胁他,用逼迫的方式要他照办,完全无视他的想法。
站在厅外的迎娣脸色霎时又白了。
“二少爷怎么可以……”小鹃很想冲进去,却被她拦阻下来。
迎娣只是对她摇了摇头,要丫鬟什么都不要说,更不想让屋里的人知道自己全都听见了。
四太太一面拍哄着孙子,一面问道:“娘还以为你喜欢她?”想到儿子和媳妇成亲之后,相处得还不错,应该多多少少培养出了感情才对。
“我只当她是妹妹。”他也不隐瞒。
妹妹?原来相公只当我是妹妹……迎娣苦涩地笑了。
常四爷用力拍了下座椅扶手。“不管是妹妹还是妻子,她都是你的正室,你就要负起做丈夫的责任。”
“这次返回京城,我自然会带她一起走。”常永瞻早就决定了。
闻言,迎娣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相公愿意带她一起走,确实应该感到欣慰,但在他心目中,自己不过是妹妹,而不是相伴一生的妻子,付出的感情恐怕永远都得不到响应。
这并不是迎娣所预期的,原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匹配得上相公,更可以得到他的心,成为一对恩爱夫妻。
“难道你就这么丢下爹娘不管?”四太太哽咽地问。
他绷着俊脸。“爹娘若是愿意,可以一起搬到京城去住。”
“你……”她想骂儿子,却又舍不得。
常四爷抱过哇哇大哭的孙子。“让我抱一抱!”
“老爷别跟我抢!”四太太不满地说。
没想到小馒头被爷爷这么抱去,反而哭得更大声,豆大的眼泪直滚下来,小脸皱成一团,让人见了好不心疼。
“爷爷疼!”常四爷摇晃着孙子,还是没用,小馒头不断地挣扎,就是不给他抱。“我是爷爷……”
“老爷,还是让我来抱……”四太太伸手要抢。
才刚抱到孙子的常四爷自然不肯给了。“再让我抱一会儿……”
站在外头的迎娣心头一阵酸涩,彷佛被隔绝在外,最后,她用力地深吸了口气,走进内厅。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夫婿身上,三年不见,他比记忆中还要高大英挺,头戴瓜皮帽,身上穿着黑色面料、暗织花纹的琵琶襟马褂,不再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反而像是个运筹帷幄的大商人,似熟悉却又觉得相当陌生,眼眶不禁发热,当年刚萌芽的感情一直存在,这三年来,小心呵护着,每天为它灌溉、施肥,如今知道相公只把她当做妹妹看待,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好傻。
“相公回来了。”她盈盈一揖。
见有人进来,常永瞻本能地看过去,不禁愣了愣,像是没认出眼前这名少妇是谁,不过他当然认得,只是不免惊讶,因为记忆中那个圆圆脸蛋、个头也不高的小丫头整个人抽长了。
“你是……阿娣?”都过了三年,当然会长大,只是在自己的印象中,迎娣一直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时有些不大习惯。
迎娣唇角弯了弯。“是,相公一路辛苦了。”
见她没有半句怨言,还一脸笑意晏晏地迎接自己,常永瞻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让你等了三年,是我不对。”
他很少主动跟人低头道歉,但是迎娣替自己孝顺爹娘,尽到人子的本分,光是这一点,就欠了她很多。
“相公能在这三年当中有所成就,那才是最要紧的。”迎娣的应对进退无一不符合常家媳妇儿该有的表现。
这番话赢得公婆一致赞许,直夸她说得好。
常永瞻不免讶异地上下打量,发现她真的变了很多,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总是努力讨好自己的小丫头。
在这三年当中,他不是没有想过迎娣,但也只把她当做妹妹,实在很难用一个做丈夫的心态去看待彼此的关系。这次返回家乡,虽说是为了与她圆房,纯粹也是了却双亲的心愿,让他们能早点抱到嫡孙,压根儿就没有料到要面对和印象中不大一样的妻子。
“你……变了。”当年那个用崇拜和倾慕眼神看着自己的小丫头,已经像是盛开的花朵,绽放出属于自身的美丽。
四太太不禁朝儿子笑骂。“媳妇都已经十六岁,长大了,自然变了,是你离开太久,早就应该回来了。”
“相公是有正事要做,婆母就别怪他了。”迎娣在夫婿身旁的圈椅上落坐,温婉地替他说情。
“你看!”常四爷跟着数落。“媳妇还替你说话!”
常永瞻不禁又看了下坐在身旁的“妻子”,她真是当年那个跟前跟后,还会趁自己不注意,偷偷盯着他看的小丫头吗?虽然言行举止多了端静优雅,但也自然少了原本拥有的朴拙单纯。
“我真的没有责备相公的意思。”迎娣衷心地说。
她愈是这么说,常永瞻就愈觉得亏欠她什么。“不用担心,我已经决定了,这趟回来要带你一块儿到京城去。”
迎娣还没想到该如何回答,小馒头的哭声重新得到大人的注意。
“呜……呜哇……”他奋力地挥舞小手。
“小馒头乖!”常四爷满脸慈爱地哄着孙子。
“这孩子是……?”她看向正被公爹抱在怀中的女乃娃儿,装作不知情地问。
四太太干笑一声。“小馒头是永瞻的儿子,虽不是你亲生的,但终究是常家的骨肉,将来还是得叫你一声娘的。”
这是在担心她会虐待庶子吗?迎娣的心不禁狠狠地刺痛了下,不过脸上还是状若无事。“那么这孩子的生母呢?有跟相公一块儿回来吗?”
常永瞻见她居然没有一丝震惊或怒气,还这么快就接受事实,不知该松了口气,夸她肚量大,还是觉得不悦,因为他的“妻子”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外头还有别的女人?不过转念又想,他何必在意呢?迎娣不吵不闹是再好不过了,否则只会让他们即将展开的夫妻关系出现疙瘩。
“玉莲身子一向不好,生下孩子之后就更虚弱了,不方便远行,所以才会一拖再拖,直到三个月前她过世,将她安葬之后,才带着小馒头回家。”他道出拖了一年,迟迟不归的原因。
“原来是这么回事……”死者为大,她不该觉得心里好过多了,可是想到不用面对相公和其它女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又忍不住会这么想。“孩子这么小就没了亲娘,真是可怜。”
“以后你就是小馒头的娘了,有你疼他就好。”四太太自然希望媳妇能接受这个得来不易的孙子,视他如己出了。
她浅浅一笑。“是,不知孩子多大了?”
“正好一岁半。”常永瞻盯着她的笑脸,就像蒙上了一层纱,令人很难看穿她此刻的想法。
四太太逗着怀中的宝贝孙子,怎么看都可爱。“老爷,你瞧瞧小馒头的眉眼跟永瞻小时候真像……”
“真的是一模一样。”常四爷呵呵笑道。
可惜小馒头还是不肯赏脸,哭个不停。
迎娣唇角往上翘,像是在笑,只要没人知道她此刻真正的心情,也就不会觉得难堪,当她看向常永瞻,见他也偏头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彷佛想要看穿她,心里不禁打了个突,为了不让对方察觉,于是找个话题好转移焦点。
“相公可有帮孩子请女乃娘?若是没有,得快点找一个,他哭得这么厉害,怕是饿坏了。”她开口建议。
常永瞻发现自己看不透她,记得三年前,不管这个小丫头在想些什么,全都表现在脸上,只要夸她一句、对她一笑,她就会高兴个一整天,如今却完全令人模不着,她是真的不计较吗?若是过去,依迎娣单纯的性子,就像一张白纸,是不可能懂得伪装,不过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在京城时确实有请过女乃娘,不过这趟并没有带她回来,路上也只是熬些米粥给小馒头吃。”或者是他自以为了解,其实错了。
听儿子这么说,四太太赶紧吩咐下去,要常管事尽快去请个女乃娘回来。“还是媳妇细心,咱们早该想到才对,还是先熬些米粥来给小馒头吃吧。”
“相公应该也累了,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厨子做几道你平常爱吃的菜……”迎娣从圈椅上起身,朝外头喊了一声。“宝贵!”
名唤宝贵的奴才立刻来到门边。“二女乃女乃!”
“二少爷住的寝房都打扫好了?”她问。
“回二女乃女乃,都打扫好了。”宝贵恭敬地回道。
迎娣回头看着常永瞻,就像一个尽心为丈夫打点生活起居的贤慧妻子。“相公不如先回房梳洗更衣,待会儿我会让人把吃的端到房里去。”
见她使唤起府里头的奴才,不只是驾轻就熟,俨然就像个当家主母,常永瞻有些惊讶,也感到错愕,一时愣住了。
“相公是不是太累了?”见他没有反应,迎娣担忧地问。
他怔了怔。“呃,嗯。”
“既然相公累了,吃过东西之后,就赶紧上床歇着,养足精神再说。”她把宝贵叫进来。“陪二少爷回房,要小心伺候。”
宝贵躬身回道:“是,二女乃女乃。”
“小馒头有我和你爹照顾,不用担心。”四太太笑着说。
“嗯……”常永瞻见双亲只顾着逗孙子,没有反应,看来四房掌权的人已经换了。“那我先回房歇着了。”
迎娣浅笑相送。“相公慢走。”
于是,他愣愣地走出内厅,才走几步,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迎娣一眼,见她虽然在笑,表情却是予人一种不大真切的感觉。
这个小丫头……不!不能再这么叫了,应该说当年他娶进门的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看来有必要好好地了解一番。